简单来说,偷窃癖。
毕竟不是所有小偷在见了那样天姿国色的美人时还能下意识地伸手偷一把。
以他的身手,自然能轻易地把印章还回去,但这样一来,就会让那位姑娘陷入尴尬的境地,司空摘星琢磨了一下,当天深夜去了一趟府衙。
隔日一早,就有人把印章送还给了李凝。
印章是在府衙的官印边上发现的,府衙夜里有人当值,然而就连一根毛都没看见。
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扯上江湖人,一切就都好像说得通了。
偷了东西还到官府算什么?隔壁官府还有个练铁头功的江湖犯,一天照三顿拿头撞墙,最后把监牢都撞塌了,还要求官府把监牢再盖起来给他撞。
据说官府没理他,他也就硬生生在四壁废墟里坐监。
李凝早早出门,就是为了避免在六月里赶路,然而西门吹雪临时更改时间地点,导致她一番盘算全成了空。
前人有诗曰,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李凝绝不是冰肌玉骨的诗里美人,顶着六月的天,骑着马在官道上驰骋,迎面是飘扬的黄土,眼睛都睁不开,每天都觉得自己要馊了,好不容易挨了十几天路程,回到京城的时候,李凝觉得自己就差那么一口气了。
牵马进城的时候,李凝又一次看到了合芳斋的招牌。
她站在合芳斋门口看了半晌,深吸一口气,压下一刀劈碎招牌的念头,慢慢地回到城西李府。
李澈没回来。
他原本就要跟着几位刑部的官员巡视地方,考察和落实新律,没有三五个月回不来,就算以八月十五来算,他也应当赶不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
好在李澈对江湖人的打打杀杀并不感兴趣。
李凝一回到京城,钟鸣后脚就上了门。
在一众追求者之中,钟鸣绝对算得上最无为的那个,他的心路历程基本可以参照霍天青,从惊为天人到惊为天人再到惊为天人,然后慢慢演变成能多看几眼是几眼,能被多看一眼可以乐一整年。
这样的人是很好相处的。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改期改地点影响的并不是李凝一个人,抱着和她一样想法的江湖人也有不少,甚至还有千里迢迢已经到了秣陵,却在听闻决战改地方之后不得不再赶上两千里路来京城的。
如果不是打不过西门吹雪,想在决战前打死西门吹雪的人一定有很多。
从紫金之巅改成紫禁之巅对于江湖人来说也就是这点影响了。
但对朝廷来说远远不止如此。
单看钟鸣晒得又黑了一个度就知道近来六扇门有多忙。
钟鸣咕嘟嘟喝了两大盏茶水,才缓过一口气来,说道:“近来有很多江湖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京城,都是为了观战,但太和殿是皇室典礼之所,岂能任由江湖人来去?所以六扇门最近一直在驱赶这些人,实力次一些的还好,稍稍厉害一点的,难道真要拿兄弟们的命去拼?朝廷高手倒是多,一到这个时候就没影……”
抱怨了一通之后,钟鸣似乎好过了一些,他看了看李凝,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这次,天子已经允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太和殿顶一战,只是想要观战怕是有点困难。”
李凝点了点头,说道:“我虽然也很想观战,但还是要朝廷允许才行。”
钟鸣叹气道:“要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有阿凝姑娘这样明事理就好了。”
李凝倒不觉得是自己明事理,西门吹雪的武功她没有亲眼见识过,叶孤城她也只见过一面,但从江湖传闻来看,这两个人的实力已经超越了年龄的界限,故而天底下很难有能让他们放在眼里的事情。
侠以武犯禁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她不犯禁,只是性情如此,又有家累,而非真正敬畏皇权。
钟鸣走后,李凝准备出一趟门。
侍候的丫鬟连忙要去取帷帽,李凝怔了怔,摸了一下放在袖袋里的印章,说道:“不用了。”
李凝换了一身衣服,骑马去了位于东城的珠光宝气阁。
很多人下意识地以为最好的珠宝店铺应该开在豪富聚居之地,然而以阎铁珊多年经商的经验,真正愿意为自家夫人女儿买珠宝首饰的人很少,大部分的人买珠宝都是为了送给妾室花娘,所以珠光宝气阁也十分应景地开在东城销金窟里。
李凝下船时怕路上不够用,带了不少账上的银票,但她其实是个很少花钱的姑娘,带银票只是有备无患,这会儿是准备把银票重新上账的。
她刚从珠光宝气阁出来,又一次见到了白云城的仪仗。
叶孤城当然不是为了买珠宝,他进的是距离珠光宝气阁不远的酒楼。
她有一点好奇地跟了过去,刚好见到陆小凤正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和什么人在说话。
陆小凤也见到了李凝。
他稍稍有一点尴尬。
前几天钟鸣见过沙曼之后,沉着脸把他拉到一边,指责他死性不改,再次玩弄姑娘家的感情。
陆小凤觉得自己很冤枉,他是真心想和沙曼过一辈子的。
然而钟鸣看了他半晌,却道:“看来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陆小凤是在钟鸣走后意识到的。
沙曼长得和阿凝姑娘有些像,美人最美的地方在于眉眼,眉眼像了三分,也就等同于长相像了三分。
陆小凤认认真真地思考了几个晚上,最终确认自己喜欢沙曼绝不是因为这三分相像,但他仍旧忍不住和沙曼坦白了实情,于是他从那天之后就没能回房睡觉。
再次见到李凝,陆小凤越发觉察出在岛屿上那第一眼的心动源头,即便已经确认了自己真正的感情,但在见到本尊的时候,总还是免不了尴尬。
李凝倒是不知道这个回头的浪子一瞬间脑子里想了这么多,她对着陆小凤招了招手,等叶孤城进了酒楼,才提着裙角跟着进去。
陆小凤身边站着两个人,李凝认识其中一个叫李燕北的,他时常会来珠光宝气阁买首饰,和她见过几面。
李凝过来时,李燕北看了一眼身边的宿敌,冷笑着说道:“擦擦你的口水,这位阎大小姐是关中阎大老板的女儿,曾经屠过十八匪寨的红袖女侠,也是江湖第一美人,让你多看几眼都糟践了。”
即便习惯性想要反驳李燕北的杜桐轩一时竟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想承认这一次李燕北说得有点对。
李凝被当面说得有些脸红了,小声地说道:“李老板过奖了……我看这里来了很多人,是有什么事情吗?”
陆小凤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从李凝泛红的脸颊上移开视线,说道:“前几天唐门的人袭击了叶城主,据说叶城主中了毒……”
他话还没说完,进了酒楼的叶孤城就淡淡地道:“谁是唐天容?”
酒楼大堂里立刻就有个人站了起来,一双锐目死死地盯着叶孤城看。
如果他先前没有勾着头朝二楼看的话,气势应该会比现在更惊人一些。
第71章 陆小鸡传奇(17)
李凝一直知道这里也有个唐门, 甚至也在蜀中, 此唐门非彼唐门,但不妨碍她对唐门的天然好感。
然而起身的唐天容和她前世熟知的不到关键时候绝不出手的唐门子弟不同, 不过三五句话时间,就从怀里掏出一把毒砂袭向叶孤城,不像世家子弟,倒像杂派偏门。
叶孤城果然也不愧为叶孤城, 即便唐天容的毒砂已经在手,他连脸色都未曾变一下, 长剑出鞘, 随即唐天容的肩膀两侧就多了两道深深的伤口。
叶孤城的剑带着一种雷霆欲来的气势,难以言喻的灿烂和辉煌宛如烟火一瞬, 剑光如电光, 一闪即过。
李凝不曾亲眼见过西门吹雪出手,倒是先见了叶孤城的剑,她暗暗心惊,发觉自己就算全盛时期,也很难胜过这样的剑法。
她隐隐有些感悟,却又说不上来,只好先将这种感觉压下。
然而此时, 叶孤城却微微抬起头来, 看向二楼处,寒星似的双眸不偏不倚对上了她的视线,他淡声说道:“你为何练武?”
李凝怔了一怔, 确认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想了想,说道:“为了自保。”
叶孤城又道:“你为何用刀?”
李凝已经不止一次听人问过这个问题,上次西门吹雪问她时,她不解其意,只说因为教她的人用刀,然而这次叶孤城再问,她忽然明悟过来,问道:“我不该用刀么?”
叶孤城轻声说道:“你心中无刀,即便手中有刀,你也永远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道。”
李凝越发觉得自己离那玄而又玄的道之剩下一张窗户纸,却又时时不能捅破,她期望叶孤城能把话点明,然而叶孤城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白云城的仪仗远去了。
白云城主的风姿却留存在了众人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压上全部身家赌西门吹雪胜的李燕北脸色也惨白了起来,说到底他见过西门吹雪的剑也是在两年前,如今西门吹雪是什么境界他并不知道,但他亲眼见了那一式天外飞仙,两年前的西门吹雪绝挡不住这一剑。
陆小凤宽慰了李燕北几句,杜桐轩难得没有冷嘲热讽,他看了一眼眉头紧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的李凝,轻咳一声,说道:“陆大侠,刚才白云城主的话里似乎有话?可否替我们讲解一二?”
陆小凤怔愣一下,看了看李凝,忍不住叹道:“我既不练刀,也不练剑,如果西门在这里,倒是可以点一点姑娘。”
李凝醒过神来,匆匆对陆小凤道了一声谢,连下楼都来不及,一步跃了出去,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杜桐轩惊讶地说道:“江湖上谁都不知道西门吹雪在哪里,阎大小姐怎么……”
陆小凤摸了摸他的小胡子,说道:“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有一些特权的。”
西门吹雪正在练剑。
一个剑客在练剑时通常是不会让外人看见的,李凝离得远远的时候就听见了剑鸣之声,有些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她能听见,西门吹雪当然也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停了手中的剑。
李凝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墙头冒出了脑袋。
西门吹雪淡淡地说道:“能打断我练剑的人,只有我的朋友。”
李凝小声地说道:“这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
西门吹雪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的朋友通常不会趴在墙头上和我说话。”
李凝于是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她一靠近,西门吹雪就发觉到了异样,他定定地看着李凝,用确定的语气说道:“你临近瓶颈了。”
李凝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奇怪地说道:“难道这也是会写在脸上的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个有些愚蠢的问题。
好在李凝也不好奇这个,她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西门吹雪,轻声说道:“我刚才见过叶城主了。”
西门吹雪说道:“他也说你到了瓶颈?”
李凝啊了一声,摇摇头,说道:“叶城主问我为什么练武,我说自保,他说我心中无刀,找不到自己的道。”
西门吹雪一笑,是那种看上去有些淡淡嘲讽的笑。
李凝肯鼓起勇气来请西门吹雪解惑已经很不容易了,此刻被他笑得有些忍不住想要打退堂鼓了,然而没等她提出告辞,西门吹雪就道:“你为何练武?”
李凝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把叶孤城的问题再问一遍,但她除了自保也想不出别的回答了。
西门吹雪说道:“我练武是为了杀人,世上有太多该杀之人,见而当诛,我手中有剑,心中有剑,故我有道。”
李凝不解地说道:“我行过侠……”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着她,说道:“我不行侠,杀当杀之人,是为对得起手中这把剑,我以诚向道。”
李凝将袖中的刀取出,脸上带着些许迷茫之意。
西门吹雪也看了看那把红袖刀,他说道:“刀剑之道并不相通,剑为正道,刀为霸道,但无论是什么兵刃,被打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就像人练武只能是为了杀人,其他诸如强身健体自保其身之类,都不算真正的武道。”
李凝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那时她手里无刀,但雷霆落下就是一条性命,她是为了李澈,也可算是自保。
倘若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武道,那什么才算是武道?
西门吹雪并不能理解李凝的迷茫,毕竟自他七岁习剑之初,他就已经明白什么是杀人,什么是武道,习武即是他一步一步向着心中的道走去的过程,从未有过一刻偏移。
他想了想,说道:“你为何杀人?”
李凝想了想,她其实很少杀人,上一个还是去年的绣花大盗,那时她想的也不是杀人,只是要把绣花大盗逼退,不想他就那么死了。
更久远一些,她杀人大多时候都是为了自保,有时见到该杀之人,诸如杀人劫财的匪盗,掠卖妇孺的人贩,杀人盈野的恶徒,她也会毫不犹豫出手,对她来说,那是行侠。
但西门吹雪说,那叫杀人。
撕开行侠的外衣,以往已经习惯的事情立刻变了个样子。
李凝忽然明白了。
西门吹雪笑了,说道:“如果我不死,再过一年,你可做我的对手。”
李凝摇摇头,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和叶孤城的武功谁更高,但我总觉得你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何况只是比试剑法,怎么会死?”
西门吹雪的神情略微有些变化,但他还是笑了,说道:“你既然已经明白什么是道,就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剑客,输就是死,我和叶孤城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武道是杀人,切磋武道就是生死相搏,不到最后,又怎么能分出胜负?
所以想来一观决战的江湖人才会那么多。
两个惊世的剑客,两把同样锋利的剑,注定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
李凝骤然听闻真相,一时有些怔愣起来,她看了看西门吹雪,说道:“那为什么还要决战?”
西门吹雪这一次没有回答她。
按理李凝已经从西门吹雪这里得到了关于道的回答,也分明参透了瓶颈,她应该是很高兴的,然而只要知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样两位剑客的决战是生死之战,她的心情就很难愉快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