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十分沉重。
西门吹雪倒是看得很开,如果他看不开,根本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决战。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相信叶孤城一定也是和他一样的人,不然他不会孤身而来,赴一场生死剑约。
距离八月十五的决战还剩下十来天的时候,皇宫里传出消息,天子不仅提前将太和殿腾挪出来以供两位剑客决战,还允准了江湖人进宫观战,只是要限定人数,江湖事江湖了,天子命陆小凤进宫,给了他六条缎带,让他交给有资格的江湖人,决战当夜持此缎带方能进宫,其他人擅闯禁宫杀无赦。
缎带是波斯进贡的,料子特殊,市面上极难仿造。
消息在陆小凤离宫之后就传遍了京城。
整个京城的江湖人全都在找陆小凤,几乎要把京城的地皮翻过来挖几丈。
陆小凤却在李府里安心地喝着茶。
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一个江湖人会在朝廷官员的府邸里赖着不走的。
但他也不是没给报酬,市面上被开价到万两黄金的缎带被陆小凤轻飘飘地系在了李府的椅子扶手上。
如果陆小凤肯把缎带拿出去卖,那他立刻就会成为全京城最有钱的江湖人。
在李府安安生生待了九天之后,陆小凤出去了一趟,然后非常得意地回来了,说他已托了信任的朋友把缎带交到每一个他选定的人手里。
李凝看了他半晌,有些犹豫地问道:“五条都给出去了吗?”
陆小凤得意地点头。
李凝不解地说道:“那你不去看决战了吗?”
陆小凤得意的笑容瞬间僵硬了起来。
聪明人总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次,而他糊涂的这一次很可能导致他看不到自己两个朋友的最后决战。
他忘记给自己留一条了。
第72章 陆小鸡传奇(18)
陆小凤出去了。
并且这一趟出去之后就没再回来。
临到傍晚时分, 李凝带着陆小凤先前给她的那条缎带出门了, 她虽在京城住了不短的日子,但去皇宫还是第一次。
不睹皇居壮, 安知天子尊。
系着缎带的江湖人不管先前有多傲气,但见巍峨宫阙,禁军来往,也都收敛了几分。
李凝不觉得皇宫有什么稀奇, 目光倒是在宫门处检查缎带的大内高手身上转了几圈,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带着缎带的江湖人。
仅仅在宫门前站着的就不下十个。
大约这些大内高手也觉得为难, 只是细细地检查了缎带, 才发觉无论是真是假,这些缎带均是一模一样的波斯缎, 甚至连做工绣纹等细微之处也几乎没有差别。
李凝来得凑巧, 刚刚有人去请示了天子,得知持有缎带的江湖人虽然比预计的要多,但也没有多到哪里去,天子宽宏,令人放行。
李凝得以踏入宫门。
禁宫大内不允许随意通行,即便是江湖人也都规规矩矩地跟着引路的太监去往太和殿先行等候,不多时李凝就到了太和殿前, 在她之前已经有几个江湖人在了, 其中之一正是她认识的陆小凤。
太和殿是皇城最高的宫殿,站得近了未免窥不见全貌,故而这些江湖人都离得很远, 李凝走到离陆小凤不远的地方时,发觉他所站的位置刚刚好。
陆小凤的身边总是少不了朋友,和李凝一起进来的有个和尚,一来就奔着陆小凤去。
李凝好奇地看了看他,又问陆小凤道:“这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笑着摸了摸胡子,说道:“他是我的朋友,大家都叫他老实和尚,他从不说谎话。”
李凝看向老实和尚,他的打扮确实是个和尚的样子,只是又脏又臭,他大约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靠近人,眼睛闭得紧紧的。
老实和尚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要离开了。”
陆小凤惊讶地说道:“你才刚来,为什么要离开?”
老实和尚老老实实地说道:“我要走到那一边去,我怕我再待在这里,会忍不住坏了修行。”
这话李凝听懂了,她只觉得陆小凤的朋友也和他一样油嘴滑舌。
但也算不上讨厌。
老实和尚说完这话,果然闭着眼睛换了个地方站着,非但离李凝离得远远的,而且几乎让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了。
陆小凤边上站着个面目平平的江湖人,一言不发,陆小凤刚要开口介绍他,就听这人自己说道:“我是司空摘星。”
李凝行走江湖时听过司空摘星的名头,对他微微点头。
司空摘星说道:“西门吹雪已经来了,叶孤城还没来。”
陆小凤说道:“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
说着,陆小凤叹了一口气,他刚刚在城外荒庙亲眼见过叶孤城的伤势,如果叶孤城今夜不来赴约,他也是能够理解的。
李凝看向立在太和殿一角新月似的飞檐上的西门吹雪,眉头蹙起,说道:“既然叶孤城已经受了伤,他们还要比吗?”
陆小凤说道:“只要叶孤城来了,就一定要比,那是他们的道。”
李凝不能理解这种道,刀客以刀挣命,剑客却要为剑去死。
但她并没有多言。
夜色弥漫开去,过了半个时辰,脸色苍白的叶孤城终于来了。
西门吹雪的目光,从无边的夜空之中落到对面飞檐上立着的白衣剑客身上。
很早之前,西门吹雪其实是见过叶孤城一面的,彼时他和叶孤城都不曾成名,却是同样骄傲的两个少年剑客,再见叶孤城,他隐约有些失望,因为叶孤城身上没有杀气,也没有剑客独有的锋芒,但他既然来了,就代表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西门吹雪静静地立了一会儿,就听对面的叶孤城说道:“请。”
西门吹雪说道:“等一等。”
底下的人已然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要说等一等。
叶孤城的白衣上渗透出一片鲜血来。
叶孤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西门吹雪淡淡地说道:“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养伤,我不杀一心求死之人。”
叶孤城却道:“但我已经来了。”
司空摘星发出一声嗤笑。
众人的视线都朝着他看去,他却坦然自若,甚至笑得更开心了。
他看向陆小凤,又看了看李凝,笑着问道:“你们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笑?”
陆小凤不想知道,但他知道司空摘星虽然在偷东西时六亲不认,却是个可靠的朋友,他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李凝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飞檐上的叶孤城,小声说道:“因为那个人,不是叶城主?”
司空摘星的笑停滞了一下,他几乎有些愕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李凝不像司空摘星一样精通易容之术,但她见过叶孤城,叶孤城的眼神傲气而冰冷,有些像是第一次见面时的西门吹雪,然而这个叶孤城却在见到她时眼神一亮。
她不是很会形容这种男人见到她时经常会有的眼神,但这不是属于叶孤城的眼神。
被当面拆穿,飞檐上的人神情竟也未免,只是眼神难免慌乱了一瞬,被西门吹雪察觉,他果断出剑,只用了一招,就将这人从太和殿顶击落。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立刻上前,司空摘星在手上涂抹了一种药膏,一伸手抹下去,果然将尸体的英俊的脸庞抹掉一半,露出半张皱纹密布的老脸。
叶孤城怎会在决战之人请人来替战?
陆小凤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个不妙的可能,他连忙对西门吹雪说道:“我知道叶孤城在哪里!”
叶孤城在天子寝殿里。
天子的寝殿里有两个天子。
两个天子长着一模一样的脸,一个穿着入睡时的寝衣坐在龙床上,一个穿着整齐的龙袍面露得色,由太监总管王安扶着立在一旁。
这并非是双生子争位的戏码,穿着龙袍的人是南王世子,叶孤城的徒弟,也许是难得的巧合,他和江宸长得一模一样,自从前几年江宸登基,南王就起了心思,靠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有太监总管从旁提点,这出大戏完全可以进行得天衣无缝。
龙床前有四具倒地不起的尸体,一个白衣人握着剑立在尸体前。
陆小凤带着一众江湖人赶到的时候,天外飞仙的绝世一剑正要刺进人间天子的喉咙。
出手的是西门吹雪。
也只有西门吹雪挡得住这一剑。
江宸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指着南王世子说道:“此人是朕堂兄,罪在谋逆,杀!”
大内高手魏子云连一丝犹豫也无,当即出剑杀死了龙袍整齐的南王世子,王安转身想跑,也被“大漠神鹰”屠方一爪穿心。
李凝来得稍迟,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南王世子,她惊了一跳,再看去,江宸在大内高手的重重保护之下朝她看了一眼,嘴角轻轻扬起一个笑。
李凝顿时安心了,她认得出江宸的笑。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相斗不过几个回合,双双停剑。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道:“我习剑至今,唯有一个诚字。”
叶孤城说道:“这是剑的精义所在。”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着他,说道:“你不诚。”
叶孤城顿了顿,说道:“我诚于手中的剑,而非诚于人。”
西门吹雪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明白。
原本是两把剑的决战,只关乎两个惊世剑客的生死,然而如今却在禁军的重重包围之下,纯粹的剑变得不再纯粹。
对于这一夜的事情,李凝出乎意料地记得很清楚,甚至记得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
紫禁之巅的决战最终还是完成了。
叶孤城的剑比西门吹雪的快,他的武功也高出西门吹雪一点,然而他已是必死之局,决战最后,他的剑偏了一寸,任由自己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
成就了西门吹雪的剑道。
那天之后,西门吹雪常常坐在合芳斋的屋檐上看日落。
从太和殿顶到糕点铺的屋顶,对西门吹雪来说区别不是很大。
陆小凤很担心西门吹雪,因为自从决战之后,西门吹雪就弃了剑,没再和人说过一句话,看上去也冷漠得可怕,他怀疑西门吹雪是入了传说中的无剑之剑的境界,从人变成了真正的剑神,再也没有了人的感情。
李凝小心地靠近了他一点。
西门吹雪并不和她说话。
李凝把陆小凤交托给她的剑小心地放在了西门吹雪的身边。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那把跟了他近二十年的剑,眼神淡淡。
李凝说道:“我的伤势快好了,之前的一年之约,还算不算数?”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
李凝原本也没有打算得到回答,她念念叨叨地说道:“陆小凤和江姑娘要成婚了,可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要当新郎的样子,整天都苦着脸,沙曼说他要是再这样,那婚事也不用办了。”
西门吹雪的嘴角若有似无地扬了一下。
李凝又道:“你的糕点铺最近在做什么新东西?我总闻见一股怪好闻的甜香。”
西门吹雪轻声说道:“奶酥包。”
李凝还待说话,忽然怔了一下,看向西门吹雪,说道:“你刚才说话了?”
西门吹雪说道:“没有。”
夕阳一片,红霞密布,候鸟飞入云层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交代一点后续本篇就完结了,下篇是楚香香的浪子回头记,不洗白反派,据说无花和原随云的人气很高,喜欢他们的小伙伴可以跳过哦,他们的结局可以参考绣花大盗。
第73章 踏月楚香香(1)
和西门吹雪的一年之约拖到了第三年。
李凝输了。
后来又定了十年之约, 十年后的一战, 李凝赢了西门吹雪一刀。
大约是心境不同以往了,西门吹雪输了之后只是一笑而过, 和李凝一起找了一家小酒馆喝酒。
剑客不应饮酒,西门吹雪弃剑之后却慢慢染上了喝酒的毛病。
李凝有些疑心他是和陆小凤学坏的。
李凝并不喜欢喝酒,也从没人勉强过她,西门吹雪喝酒时, 她就坐着喝茶,三十多岁的她, 容貌像正盛的花。
五年后李澈官居一品。
又过一年, 阎铁珊高寿一百,无疾而终。
临终前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孙。
李澈什么都可以答应这个尽职的父亲, 唯有他和李凝的婚嫁, 他是绝不松口的。
自从上一世之后,李凝就紧紧封闭了心门,她不肯和任何人有半点超出朋友的瓜葛,一旦提及情爱,轻则离家几月,重则数年不见,李澈也是有些怕了她, 至于他自己, 他还没有遇到能令他动心的女人。
除了不肯成婚,他也不肯纳妾。
没有感情的繁衍,未免太过于浪费精力。
离开此世的时候, 正好是李澈四十岁那年,他刚刚接任相位,适逢生辰,前院宴过宾客,李凝坐在相府最高的飞檐上赏月,他在亭中饮酒观歌舞,夤夜大醉而眠,一觉醒来已是隔世。
这一次的运气没有上一次好。
李澈醒来时,发觉自己手短脚短,个头约莫八九岁,穿着一身缝缝补补的粗布衣裳,脸面朝下趴在河边淤泥里,边上熟睡着个面若桃花的李凝。
世上不会有人比李澈更熟悉李凝,他只看了几眼,就确认了李凝这会儿正处在二十三四的年纪。
李澈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短手,陷入了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次思考里。
思考到一半,李凝醒了。
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李凝忽然侧过头去,小小地噗了一声。
八九岁的李澈,被淤泥弄得脏脏的脸上带着些婴儿肥,放在成年男子身上显得过分俊美的五官稍稍钝了一些,显出几分独属于小孩子的可爱,偏偏那双眼睛犹带几分精明锐利,让人只觉好笑。
李凝到底还是没能笑太久。
袖中那把陪伴了她几十年的短刀不见了。
她身上的衣物明显来自于前世的大宁,这一次的再生,令她失去了和苏梦枕最后的一丝联系。
李凝怔愣了许久,才慢慢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