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派人来带走香菱,还是要她也录一份口供,好把薛蟠的案子定死。
个中因由不足为外人道,至少落到成化天子耳朵里时,便是一桩清清楚楚的畏罪自杀案。
最令成化天子满意的是,薛蟠死在诏狱里这一夜,皇宫里太平无事,再没有天雷发生。
因昨日薛蟠被抓走,薛姨妈哭闹了一场,贾家留在金陵的族人又传来消息,说是族中子弟被新任知府以各种名义抓走一百二十七人,贾母又惊又怒,忙令贾政去探听情况,然而收到消息的不独贾家,除去贾王史薛,就连“开国六王”的子孙也前前后后被抓七十多人。
贾家反倒安心了,毕竟金陵知府不过一个小官儿,敢动那么多金陵贵胄子弟,简直就是发羊癫儿,就算他们不动手,那些世家哪一个手段差了?
然而其他世家并不能安心。
天子起初是为天雷找借口,等见到万人血书还有那一卷卷案档,为人君者的血气便一股脑涌了上来,官员尚有不为民做主,回家卖红薯的血气之辈,他是人君,难道要眼见着放过这些烂进了根子里的世家大族?
不存在的。
刑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血案优先,判一卷回一卷,京城快马连轴转,李澈那里收到消息反倒有些意外,毕竟他发给刑部的案子极大一部分都是要处极刑的,极刑就是死刑及死刑以上的刑罚,极刑案审核严苛,当地官员判决之后交由刑部审查,刑部审查无误之后上报内阁,内阁呈送天子,天子盖了玉玺之后,极刑才能实行,故而他见有的案子比较恶劣,一般都是当堂打死,这种情况是可以藏掖下来的。
尽管藏掖了不少人命,送呈刑部的案子还是极多,刑部官员这些天见到识文断字的都眼绿,恨不能一口气全捉来做事,也是天子宽仁,从其余五部里调遣了不少临时人手帮着审查。
刑部忙了许久,天子盖玉玺盖得也手软,直到忽然有人发觉,从金陵送来的案卷完全没有差错,除了实在不讲人情,从不轻判,却也在大明律许可的范围之内,并没有一丝错漏,便有人偷了懒,但凡是金陵送来的案卷,全都审查无误。
有一就有二,不多时金陵血案全部判下,成化天子一连几天没挨雷劈了,心情也舒畅,还多问了一句:“金、金陵的,刽子手、够?”
梁芳强颜欢笑,金陵血案抓的可不止贵胄子弟,李澈简直就是个疯子,连同僚也不放过,金陵守备太监是他干儿子,李澈弹劾他的折子一上,天子口吃,但是手快,见到李澈两个字就下意识地盖章,等反应过来,他连个进言的机会都没有。
梁芳没法在风头浪尖搞事,只好说道:“金陵的刽子手都是前朝剥皮户传下来的手艺,应是够用的。”
所谓剥皮户,就是刚开国那会儿的刽子手,朱元璋农户出身,最恨贪污,故而下令贪污五两者杀手,六十两以上剥皮充草,谓之“草包”,因刑罚太残酷被后朝废止,但剥皮的手艺到底是留了下来。
成化天子点点头,继续盖章。
其实大明的天子比历朝皇帝都清闲得多,诸事交由内阁,除了盖章和大朝会,几乎不用做太多事,然而这几天大朝小朝上下来,倒是让成化天子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快意。
一种真真切切大权在握的感觉。
这几天贾府里乱糟糟的,主子心烦意乱,下面的人自然也不敢轻狂,李凝倒是还好,她有独门独院的地方住着,只是贾母到底也没了含饴弄孙的兴致,并未叫过她,她得到李澈的消息还是从黛玉父亲的信里。
黛玉年纪不大,还存着几分天真,虽李凝只知道一个名字,她也认认真真地拟了信央求林如海帮忙寻找,林如海本也没放在心上,直到见了底下名字,又听黛玉形容什么“天上来的”,立时就想到了一个同名同姓的李澈。
林如海是见过李澈的,当年鲜衣怒马状元郎,天子亲口赞过神仙人物,假如是这家的,倒也合理。
林如海没急着去信,先给李澈寄了一封信问明情况,得到确切回复之后,这才给黛玉回了信。
李凝收到自家兄长的消息,立刻安心了,也不半夜悄悄溜出来打雷了。
李澈先前收一封刑部回函砍一颗人头,心知他在官场上应是混不下去了,故而他坦然得很,砍人一点都不手软,就在这时,他收到了林如海的信,就如当头一道雷霆。
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得到妹妹的消息。
李澈立刻清醒了。
他审视了一下自身现状,全身而退容易,想要连官职也一并保住,很难。
天子无能,臣子无用,奸佞横行,百姓困苦,这样一个世道,他要是被罢了官,想要保护一个注定会长成绝世姿容的妹妹,很难。
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总不能因为难就不去做。
何况他现在浑身都是动力。
假如李凝能早几年来,情况不会这么坏,李澈从不是好官,做这些事情只是想找个由头发泄,到如今得罪满朝勋贵,再想左右逢源,除非时光倒流。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
不能做宠臣奸臣,那就做最好的好官。
如今这样的世道,做好官听上去像是自找死路,然而在李澈看来,出路不光有,并且十分好走。
结党。
大夏有红玉党,乃是诸多清流官员结成一党,守望相助,平日佩戴红穗之玉,以示身份。
此间朝廷不许结党,然而贪官污吏之间结党成风,并无阻碍,倒是清流官员之间从未有过能密结天下的大党,多是一些同年同乡师生之间的小圈子,成不了大气候。
李澈琢磨多时,写了几封信寄了出去,寄信的衙役回来正赶菜市杀人,杀的是个姓贾的,罪名是开设赌场,放印子钱,这罪名不小,故而除了砍头之外,还要把头挂在菜市口三天,刑名“枭示”,他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走了。
自从太爷来了之后,金陵菜市口哪天没杀几个人呢。
第98章 红楼(6)
收到林如海的信之后, 李澈就派了人上京去接李凝。
换成旁人, 大约会有些不大好意思,然而李澈并不觉得对不起贾家, 甚至送去的谢礼也并不算丰厚,倒是给林家送了不少礼。
然而他派去的人还在路上时,京里派来的人却已经到了金陵,两件事, 一是升官,二是查案。
升官是升李澈的官, 经历过金陵血案的洗礼, 不仅成化天子一看到李澈两个字就想找玉玺,连带着刑部官员也对他既爱又恨, 眼见金陵几乎被他掀翻了天, 天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李澈调任回刑部,并且升任至刑部右侍郎。
原本是没法升这么高的,主要是前头办了一批万氏族人,这回又牵连了不少世家官员,官位空缺不少,天子从翰林院又调了一批人, 才算是没开天窗。
查案则是查“金陵四大家族”的案。
先前李澈办案时就查出不少私开赌场青楼, 掳掠诱拐良家,放印子钱,强买农田的案子, 这些事几乎每个世家都干,少一点天子倒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事情既然捅穿了,自然也要找几个替罪羊顶上。
“开国六王”毕竟犯案人数较少,六家加在一起还不抵一个贾家被抓的人多,做得也不算太绝,例如开办赌场但不放印子钱,做青楼生意但不买良籍女,强买农田却给足了钱之类,这就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范围之内。
贾王史薛四家就不一样了,他们几乎就是金陵这边领头做这种事的。
李澈抓的人里除了四家旁支族人,最多的就是奴仆管事,李澈送呈的案卷上列得清清楚楚,只是京城里头的四大家族不归他一个金陵的知府管,故而他也只是给天子列了个一二三四五,更何况一开始他还没以为这能出了内阁上达天听。
谁成想到最后这案子能落他自己身上去呢?
京城派来的人核实了金陵的情况,随即就接手了金陵府衙,接任的这人李澈还认识,成化十一年的状元,叫谢迁,入翰林院刚满五年,三十来岁,仪表堂堂,很有几分君子之风。
谢迁不仅相貌生得好,才学也颇佳,在送别李澈的宴会上,他亲笔题写了送别诗二首,李澈言笑晏晏拱手再拜,二人虽无十分的交情,也有八分的热闹。
倘若刑部做事能麻利一些,李澈上京的这些日子就能把贾王史薛的案子给办了,然而刑部不消极怠工就不错了,李澈到京的那天,万氏的案子还没结干净呢。
李澈先去了一趟他原先在京中租的宅子,本朝官员俸禄不高,他先前也没什么收贿的兴致,故而只能租宅子住,眼见得自家妹妹小小一个,一身寻常衣裳,从独门独栋的小院子里高高兴兴地跑出来,李澈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李凝却开心得很。
从搬进这座小小的宅子之后,她每天都高兴得很,只要想一想李澈就要来了,就算是睡着了她都能在梦里笑出声来。
贾府的人很好,黛玉很好,可她一点都不喜欢住在那里。
这世上她最亲最亲的人总归还是李澈。
李澈把李凝抱起来,像抱着个小孩儿似的举了两下,本以为李凝会害怕,然而他抬起头看,看到的却是一张灿烂的笑脸。
李澈有些无奈地说道:“小没良心的,你怎么不哭?”
李凝被举得高高的,笑眼弯弯的,说道:“哭不出来。”
李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还是说道:“哭不出来也好,你哭的样子很丑。”
李凝张开两只胳膊,像个小鸭子似的摆了两摆。
以为是弄疼她了,李澈把她放低一些,还不及放下,就被小小的一团抱了个满怀。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李澈才忍着酸疼说道:“好了,我抱不动了。”
李凝只好恋恋不舍地松开怀抱。
李澈也有一点不舍,除了抱得累,他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再多抱一会儿的,毕竟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几乎没有和任何人有过肢体接触,已经快要忘记了被人抱着是什么感觉。
李凝的怀抱实在很温暖,能把他的那颗又冷又硬又空荡的心填得满满。
李凝拉着李澈的手把他拉进宅子里去,先前李澈派来的那人住在后院的房间里,这会儿出去买菜了,李凝对这里不甚了解,一边问李澈的情况一边又抓紧问了几个一直很困扰她的常识问题,然而等到李澈轻描淡写地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时,她就把什么都忘了,急急忙忙地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怎么会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李澈实在没法说这几年自己都在撒疯,顿了顿,只道:“看不过眼。”
李凝眉头紧蹙地看着他,“可你都快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怪不得前些日子贾府的人忽然变了脸色,原来也是你……”
李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我也没想到是贾府的人收留了你,但该谢的是林家父女,若不是林大人那封信,你都要去给人家做小奴婢了。”
李凝摇摇头,说道:“你是办案子的人,秉公做事是应该的,不用替我找理由。”
李澈笑了笑,又说道:“皇宫的事我听说了,你现在下手可有准头?”
近距离的准头自然没得说,李澈问的是远距离,李凝想了想,说道:“如果能让我进去看看,等到劈的时候就准了。”
李澈摇摇头,说道:“进去倒是可以,公主伴读的大选还没完,可想出来就难了,我也不想让你去给人使唤。”
李凝说道:“我也选不上的。”
李澈有些奇怪,伸手捏了捏李凝的小脸,“我妹妹这样的仪态,还选不上一个伴读?”
李凝抬了抬脚,有些难过地说道:“你有没有见过人缠脚?几岁大的女孩子,硬生生把脚裹起来不让长大,等到成年之后,脚就像我现在这么大。”
李澈也是这时才想起这一出来,毕竟他不上青楼也从不注意姑娘家,以前倒是有想给他保媒的,也不会有媒人说姑娘家的脚怎么怎么样,故而他只是听说过,而很少见过。
李澈沉默一会儿,说道:“我不会让你缠脚的。”
李凝压根没想过缠脚。
她叹着气说道:“这里的姑娘家几乎都缠脚,就连贾府里使唤的丫鬟也缠过脚,只是后来做活又放了放,可脚还是残的,黛玉只比我大两岁,现在路都走不稳,这里究竟是什么世道,为什么把姑娘家的脚弄得残了才算好看?为什么满大街都是男人,不让女人出门?”
假如一道雷把皇帝劈死能废了这条陋规,李凝早就干了。
李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哥替你改。”
李凝原本也就是难受想说出来,乍然听李澈来了这么一句,反倒有些惊讶了,她连忙说道:“你不要犯傻,等我把武功练回来一些,到时候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大不了我们一起跑了,现在……”
李澈拍了拍李凝的头,问她道:“我做过傻事吗?”
李凝一噎。
她知道,李澈从不做傻事,他说出口的话就一定有法子办到,他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
可李凝还是担心他,李澈再如何聪明厉害,她都觉得他需要人保护。
李澈倒也不觉得烦,揉了揉李凝的头发,把她两个小小的揪揪揉得全都散了,这才带着几分愉快的笑意起身,说道:“何况我只是答应你,想要做成这事,没个三五年工夫不可能,缠脚只是小事,放脚之后要不要放女子出门?女子能出门后要不要让她们做事?做事之后要不要让她们掌事?这些后续的事情才是大头,也许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李凝听着更担心了。
李澈弯腰,把她抱在怀里,轻声说道:“不要劝我,我现在想做很多很多事情,不独这一件,你只要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离开我,好吗?”
李凝把李澈的脖子搂紧,在他耳边认真而坚定地说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如果你要被砍头,我就去劫法场,如果你死了,我就跟着你一起,不管有没有下辈子,我都不怕。”
李澈喟叹一声,把李凝抱得更紧,脸上因为满足而泛起了动人的光彩,像是全世界都站在了他这一边。
李澈的全世界,原本也就那么一点大。
从宅子里出来,李澈去了一趟吏部交接文书,随后去了刑部上任。
李澈言笑晏晏,和每一个遇到的人招呼寒暄,俨然一副新官上任,左右逢源的模样。
先前李澈在刑部的时候,几乎没人不认识他,有人私底下给他起外号,叫做冷面观音,便是说他一张冷脸,从来没个笑模样,偏偏又生得一张观音面,白瞎了那副绝佳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