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官员愣是看了半晌,也没认出这位貌若檀郎的年轻公子就是那个在刑部满职三年,手下案子从无轻判,软硬不吃,一朝调任金陵,便掀翻了金陵一片天的冷面观音。
第99章 红楼(7)
明朝官制和李澈已知的官制区别不大, 只是废除了相制, 改立内阁,由朝中重臣入阁参议, 理论上来说,相权划为君权,对于皇帝来说是有利的,然而内阁一旦坐大, 想要架空皇帝也很方便。
万安之所以倒台那么快,和万氏族人嚣张跋扈无干,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犯了皇帝的忌讳。
严格来说, 李澈眼里的成化天子算不得一个好皇帝,但也有很奇怪的一点, 一般而言, 无能和昏庸是连在一起的,成化天子虽然无能,却并不昏庸,他是有意向去做一个好皇帝的,至于为什么弄到如今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步,只能说智商没有跟上。
李澈想要结党,第一步给自己贴上清流官员的标签, 这一点李澈已经通过金陵贵胄的鲜血做到了, 第二步,则是要干出些实绩来,让其余的人知晓他可靠, 才会有人来依附。
第二步李澈打算拿西厂开刀。
厂卫制度由来已久,东厂和锦衣卫虽然也令人不齿,但数朝下来却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绝不至于像西厂的存在那样过分,西厂大太监汪直为了立功,不仅踩着东厂的老路捕风捉影,更自编自导破获一起起“大案”,诸如万安一类结党的贪官污吏他不去动,便对无辜忠良下手,一个假汪直就能吓得南地官场人人自危,可见真汪直厉害到了什么地步。
李澈回京得巧,正赶上汪直出征归来,原本稍有些平静的京城一时间气氛又紧绷了起来,不少官员除了点卯上朝,压根不敢出门,生怕自己出一趟门,回来就成了逆党一员。
李澈不一样,他不仅不准备避让西厂威势,甚至已经想好了碰瓷大戏。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是先给李凝吃了一颗定心丸,李凝来京城不久,却也听过西厂如何横行霸道,她眉头紧蹙,但李澈却笑了笑,说道:“我心里有数,不还有你吗?我要是出了事,你就把西厂劈穿了,不怕他们。”
说来倒是巧的,李澈的宅子正好租在离西厂没有多远的地方,这里原先也是难得的好地段,后来西厂成立,周遭才渐渐荒凉下来,除了实在没什么去处的人家,都不敢继续住着。
李凝从窗户处看了看不远处的西缉事厂,脸色郑重地说道:“我只等三天,如果三天之后你还没出来,我就动手。”
李澈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好。”
放在其他时候,碰瓷一个高官听上去很难,然而汪直却不用多费心思,他行事嚣张,西厂又有不经上报直接拿人的权力,往往等天子想起来,西厂已经严刑拷打出了口供,几年前西厂曾在内阁重臣商辂的弹劾下短暂废止一月,一月之后西厂复立,汪直当即将商辂和当时弹劾他的臣子一并报复离朝,之后汪直越发嚣张,所到之处公卿避让,但凡有不肯避让的,都要受到羞辱。
汪直年纪不算大,一直依附宫中万贵妃,借着这份恩眷,起初还有些小心翼翼,等到他发觉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无人阻挡,早年做宦官时的念头一下子全都冒了上来,他不仅要把宫中那些欺辱过他的人踩在脚下,更喜欢令昔日高高在上的官员贵胄对自己卑躬屈膝,曾有一位尚书不肯避让汪直的道路,随后就被汪直从至交好友到门下学生再到有过一点交情的同年报复了个遍,无奈之下只得辞官归乡。
对这样一个既自卑又自傲的人,李澈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足够让汪直记恨的了。
先前李澈在京中时也见过汪直,不过他当翰林时只能远远见汪直几面,后来入了刑部,虽也见过,但到底没有靠近。
李澈对于人的心理拿捏得很准。
金陵血案未远,成化天子亲自点名李澈督办后续案件,李澈早在金陵时就查出这些案子背后的隐秘,这时倒也不急,他先列了个一二三四五,轮到办案的时候却不像在金陵时那样雷厉风行,甚至显得有些拖拉,只是比起刑部一贯的拖拉行径,他竟然还算是快的。
刑部到这会儿,连万安的案子都没审干净呢。
李澈有时候也想,怪不得皇帝喜欢西厂,毕竟不管西厂的案子是真是假,头天把人抓进去,第二天口供一交案子结完,至多也不会拖到第三天,从傻子的角度看过去,可不就是厉害了。
汪直那边上钩得十分轻易。
西厂本身只对皇帝一人负责,并无实际品级,汪直能让公卿避让,最主要的是西厂的职权范围太大,汪直本人报复心强且极会罗织罪名,要说品级,其实只能算是临时衙门,故而不说正三品的刑部右侍郎,就算是个员外郎,见到汪直的时候也是不必要行礼的。
大朝会一下,群臣出了宫门,走在前头的人纷纷避让至两侧,为后面的汪直让开道路。
李澈浑然不觉似的,大步从汪直的身侧经过,看也不曾看他一眼。
有被报复了一整个圈子的项忠在前,汪直这几年几乎从没遇到过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了,他恶狠狠地看着李澈的背影,一时间群臣噤声。
当日晚间就有锦衣卫踹门。
锦衣卫说来也苦,锦衣卫成立之处是个独立衙门,名声不下东厂,后来东厂扩大,不好全用太监,只好调遣锦衣卫充任,后来西厂有样学样,也要来一批锦衣卫,偏偏上司是太监,最喜欢叫他们这些全乎人去跑腿。
李澈把手里的笔放下,见李凝一脸紧张之色,不由拍了拍她的头,轻声说道:“好好看家,我过几天就回来。”
领头的锦衣卫冷笑一声,原本想嘲讽几句,见到小小一个女童紧紧握着拳头的样子,不知怎地心头一软,抿紧了唇没有出声。
李澈又道:“我跟你们去,却也不想在牢里受罪,今夜怕要下雨,可能也会打雷,几位容我换身棉袄。”
领头的锦衣卫摆了摆手,由得他去。
李澈进去了,但李凝知道,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一件棉袄,而是提醒她。
说到底李澈是打算碰瓷,没打算被人折腾。
李凝握紧拳头,一时又见那个领头的锦衣卫看着自己,便问他道:“你看我做什么?”
领头的锦衣卫顿了顿,说道:“你爹怕是回不来了,进了西厂的案子,最少也是满门获罪,你知道什么是官妓?”
李凝眨了眨眼睛,忽然凶狠地说道:“不会的!”
那锦衣卫笑了一声,说道:“等你想开了,我就赎你家去,报我的名字就行,我叫冯紫英。”
这时李澈披了棉衣出来,说道:“不必了,到不了那样的地步。”
冯紫英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个做大人的不晓事,还瞒她做甚?我又不好女童,等她入了贱籍,我赎她出去也会把她养大一点,你倒不乐意了。”
李澈冷笑一声,说道:“那就先看看我和汪直谁活得长吧。”
冯紫英以前也不是没见过那些硬骨头的清官,他不再多说,从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袋子糖块来,递给李凝。
李凝一巴掌打掉袋子,冷冷地朝着他看。
冯紫英收回手,长叹一声,仍旧拿了李澈往外走。
西厂的办事效率很快。
李澈刚进西厂一只脚,就有人来领他去上刑,天都还没黑,李澈已经挨了一顿鞭子。
鞭子是轻的,李澈看到离自己不远的一个牢房里才叫惨,十根铁签扎进手指头里,烧得通红的铁棍子直往身上烙,盐水一浇,惨叫声几下就没了。
李澈眼睛都不眨一下,等见到铁签也要朝自己手上使,这才开口道:“我是刑部侍郎官,天子最近盯着我手头上的案子,也许明天就会问起我,我要是不成人形,汪直大可推个干净,你们就不一定了吧?”
负责上刑的锦衣卫看了他一眼,说道:“进了西厂还敢这么说话的,你是第一个,明日你的案子就会摆上皇爷的桌头,等皇爷玉玺一盖,你就由我们处置了。”
他指了指隔壁的牢房。
李澈笑了,说道:“我听闻锦衣卫都是官家子弟,有大好前程,你又何必拿自己和我赌呢?汪直以往拿的官员,可有上了三品的?他存心发疯,抓了我来自己却不露面,便是留了条后路。”
锦衣卫手上的铁签微微碰撞,发出轻轻的声响,似在思索。
就在这时,一道响雷劈在外间。
李澈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伴着雷声,大雨倾盆而下。
成化十六年十一月,天降雷雨,覆盖京城,无人死伤,却将一座西缉事厂劈成了废墟,连带着还有汪直的住处。
天降神雷,精准打击。
隔日上朝时,成化天子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谁都知道汪直是万贵妃的宠宦,天子任用汪直,除了觉得他办事利索,更是为了给万贵妃脸面,他不惜为了汪直赶走一帮老臣,也是有一些觉得汪直屡破大案,实在很给他长脸面,即便他也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关于西厂的风声,但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近臣和宠妃。
如今汪直这个脸面已是不能要了。
成化天子命人把汪直叫来,却得知汪直昨夜已经被天雷劈死了。
第100章 红楼(8)
北镇抚司派人清理西厂废墟时, 意外在里面挖出一座地牢。
这是对外的说法, 比起东西两厂宦官专权,北镇抚司可算得上是实打实的锦衣卫衙门, 因前头指挥使万安获罪,成化天子便另外选派了一名官员临时接管北镇抚司,但厂卫勾结已久,西厂的地牢对北镇抚司来说根本算不上隐秘。
成化天子却是惊出了一身白毛冷汗。
他生性多疑, 也就这几年西厂番子将整座京城的风声都揽入他耳中之后才算是好了一些,汪直办下的大案里多是官员勾结乱民, 或是通敌叛国, 最轻也是贪污受贿,鱼肉百姓。
罪名林林总总, 层出不穷, 也令他深信满朝官员里没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他逐商辂,远项忠,将这些对他有“不恭之意”的臣子一个个调离中枢,每每有了信任的官员,经过西厂查证,总会查出许多问题来。
久而久之, 他就越发信任这些无根的宦官, 认为他们既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就会越发一门心思地对他负责。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汪直滥用酷刑, 私设公堂,往往将被抓来西厂的官员残虐至遍体鳞伤,再签下一份份离奇的口供,便全了他的“大案”,李澈隔壁的那个硬骨头,其实也并非是什么硬骨头,那人是一名国子监讲师,因他女儿貌美,被同僚告到汪直耳朵里,汪直便要纳他女儿做妾,他将女儿送至乡下避难,没多久人就到了西厂地牢里。
一个国子监讲师对于汪直来说根本用不着费心罗织罪名,他抓便抓了,满朝文武更无一人敢多问一字半句。
李澈尚得一个全须全尾活着出去,他隔壁那位却是一命呜呼。
西厂地牢总计救出四百五十三人,其中重伤残废的占了三分之二,最轻的也是铁烙满身,拔掉指甲剜只眼睛之类的已算小刑。
这是汪直已经死了,他要是活着,成化天子保不齐也想让他试试这样的刑罚。
汪直怎么就死了呢?
这种惋惜不光满朝文武有,李澈也在被救出西厂地牢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意是想在西厂熬上一夜,让李凝引雷只是让他不要受太重的伤,毕竟他也怕疼,汪直是他的关键一子,按他的想法,隔日朝堂对峙才是该他发挥的时候,不成想白挨了一顿鞭子。
这倒是不能怪李凝,她虽没见过汪直,却被李澈带着远远指过汪直的宅子,她怕单劈西厂还不够示警,于是想在汪直家里也劈上一劈,也许是天雷当真认恶人,即便李凝没有伤人的意思,还是不偏不倚给汪直来了那么一下子。
据当夜和汪直同床的小妾说,当时一道雷掀了房顶,轰隆一声劈在汪直身上,当时人就焦了化了,骨头渣子就剩下一点点,还被随之而来的大雨冲刷干净了。
这简直可以写进话本里头去了。
可惜大明没有江湖,平头百姓坊间流传的话本只有些情情爱爱,决不敢写这些东西。
但背地还是偷偷传了出去。
百姓里偷着高兴,朝堂上则是乱成了一窝蜂,先是被从西厂解救出来的刑部右侍郎李澈进言,要求宦官交权,裁撤各地守备太监,废除东西二厂,奏折留中不发之后,这位铮铮铁骨的大人怒而无奈,最终上书,要求裁撤西厂。
所谓唇亡齿寒,西厂地牢里被凌虐得不成人形的都是朝堂同僚,倘若西厂不废,再换个人上去,新瓶装旧酒,若不借着这阵群情激奋的东风废除西厂,难道谁还愿意去过言不敢言,道路以目的日子?
是人都有血性,科举制度下,谁不是天资聪颖三试连中入得仕途,隐忍不发是为独善其身,但到了连独善其身都不能的时候,人总要站起来说话。
几年前商辂阁老发起的弹劾汪直事件仅使得西厂被废一月,后续所有上折的官员无一例外都被狠狠报复,商辂辞官归乡,余下人等轻则丢官重则入狱,这一次要求裁撤西厂的官员比上一次更多,并且每日都在增加,过不多久,内阁两位刘阁老一并上折,请天子裁撤西厂。
成化天子确实有把罪责都推到汪直头上,消停几日再换个人上去的意思,远了不说,梁芳最近就表现得很不错,然而在这样的大势下,他到底也没能支撑太久,便下旨废除西厂。
李澈深藏功与名,没几天将金陵血案的后续也扫了个尾,“开国六王”犯案的基本都是旁支,主支几可算是毫发无损,贾王史薛就倒了血霉,当先荣宁二府内就被揪出一大批贾氏族人,便是嫡系主支也不例外。
荣府袭爵的大房老爷贾赦因强纳良籍,逼死人命被革除爵位,充军发配,二房则是放印子钱,强买良田,虽则二房老爷抵死不认,但也判了个流放,宁府袭爵的老爷贾珍开办赌场,青楼,诱拐勋贵子弟聚赌成风,拐卖强掳民女逼良为娼,判处革爵外加斩首,李澈原本还查出这人和儿媳妇有一腿,府里上下竟然没有不知道的,出于一点仅存的良心,他没接着往下查,算是保全了那女子的一点名声。
王史两家稍微好些,史家家风严谨,只是出了些被贾家带累的纨绔子弟,做了些恶事,基本都不到牵连全家的地步,薛家就不提了,旁支基本上该判的都判了,该死的也死了,嫡支独子薛蟠也在诏狱一命呜呼,只剩下孤女寡母,守着财产过活。
王家已没了爵,全靠王子腾一人撑着,如今封疆大吏已是做不成了,成化天子也怕他居心不良真通敌叛国去,给他在兵部插了个二品闲差,暂且放在一边。
算起来贾王史薛四大家族,最惨的是宁府,贾珍上头原本还有个爹叫贾敬,只是沉迷方书把爵位交给了儿子,这会儿贾珍死了,爵位也回不来,还落得个抄家的下场,其次是贾家的荣府,虽没抄家,但要交纳一大笔赎银,强买的良田也被放还,印子钱更不用提,偌大的家业,这就散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