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受尽宠爱的贾府公子耍宝耍够了,才带着几分笑意指了指黛玉,说道:“我猜这位是林妹妹,鼻子眼睛都有些像老祖宗,这位妹妹我不认得,要是见过,我肯定记得的。”
贾母这才笑着把李凝的身世说了。
宝玉听着,竟掉了几滴眼泪,说道:“男儿污秽,怎么就偏偏占着这清平世道!倒让女儿家受那么多苦来!”
李凝摸了摸鼻子。
贾母把宝玉抱在怀里哄了一会儿,他才好过了一些,又问两位妹妹读什么书。
先前贾母问起时黛玉说读到四书,这会儿只说略略认得几个字,李凝背过不少,可几乎都还给了自家兄长,也就跟着黛玉的话头说。
宝玉又问取字没有,这下李凝不怎么搭腔了,倒是黛玉说没有,又被送了个字。
然后这位宝二爷又问有没有玉。
李凝一开始以为他问的是身上带的玉,不想是问她们生下来有没有衔着玉,她和黛玉都说没有,然后就见证了一场狂疾发作。
形容灵秀的小少年前一刻还在笑着,下一刻登时变脸,一把脖子上挂着的玉摔在地上,大吵大闹,吵闹完了又哭。
李凝听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这位爷觉得姐姐妹妹都没有玉,就他有,说明这玉不是好东西。
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无可指摘。
贾母劝了宝玉好一会儿才劝好了,老人怕累,一天下来也够呛,又安抚了黛玉几句,自去睡了。
晚间,李凝没回住处,陪着黛玉睡。
贾母跟前黛玉没法发作,到了住处坐在床上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掉眼泪,李凝替她擦了一把,不多时眼泪又下来了。
她只好把黛玉抱进怀里。
黛玉自小胎里不足,比寻常女童瘦弱些,虽看着比她大一些,其实身量和她相差无几,李凝抱着黛玉,倒像是两个小娃娃抱在一起的模样。
不多时,黛玉哭着睡了。
李凝睁着眼睛熬了半夜,等到外间的小丫鬟也睡了,悄悄地溜了出去。
贾母的后院房里,李凝抬起头看着远处紫禁城的方向。
白天劈容易劈到人,晚上劈的话,她下手轻些不会劈坏房顶,伤不着人,总不会有人大半夜的在外头瞎走。
紫禁城中,成化天子和万贵妃闹了些不愉快,半夜三更从贵妃处出来,心腹太监梁芳正说到“前几日外命妇朝见,叫南安太妃说了几句,娘娘当时心情就有些不好,皇爷刚才又说起万氏族人,娘娘才恼了的,不是专为皇爷那两句……”
成化天子深吸一口气,说道:“着西厂,把万安的案子,搁置。”
梁芳刚抬起头露了个笑脸,还没说话,就听轰隆一声响雷,当头劈在安喜宫顶。
成化天子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要往安喜宫里走,梁芳反应过来,死活拉住天子。
一道响雷还不够,随即又是几道雷霆落下,接二连三,安喜宫内一片哭嚎喧嚣,不多时宫人全都跑了出来,当先一个就是鬓发散乱的贵妃万贞儿。
陡遭雷击,万贞儿吓得神情仓皇,一见到成化天子,未语泪先流。
成化天子几步上前,紧紧将万妃抱进怀里。
第96章 红楼(4)
历代当权者都讲究把天象和天子联系在一起, 风调雨顺是天子贤明, 旱涝天灾是天子失德,彗星降世是奸人在侧, 地震天雷则是上天示警。
几年前彗星那一回,满朝文武群情激奋,险些逼他废了万妃,如今又是天雷直劈安喜宫, 成化天子已经能够想象得到明日大朝时的景象。
万贵妃犹在低低抽泣,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女子, 几乎从不在他面前露出这等软弱模样, 更令成化天子心如刀割。
禁军很快赶来,成化天子却不肯走, 他抱着怀里的万妃, 抬头看向天际,大声说道:“若上天,有灵,劈朕就是。”
结巴通常很难大声讲话,成化天子说完,忍不住咳了几声,就在这时, 雷霆忽然一顿, 紧接着偏了一偏,直直对着重重禁军保护之下的帝妃二人劈下。
正正落在二人脚边。
万贵妃吓得腿都软了,因先前要侍奉天子, 她脸上犹带着妆,这会儿已经哭花,她哭着说道:“人人畏妾如虎,如今连天都要收我!我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比我德行不堪的人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凭什么单单劈我一人?”
万贵妃哭得情真意切,成化天子死死抱着她,哑声说道:“今日,你我,同生共死。”
他如此说,万贵妃却不肯要他做,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成化天子推开,自己也坐在了地上,她年纪不轻了,这会儿妆容晕开,鬓发散乱,衣裳也没穿齐整,不似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倒像是村里的泼妇。
成化天子还要上前,万贵妃却叫道:“你是圣明天子,我是下贱老妇,如今天要亡我,你何苦再来?”
她一边说,一边哭。
成化天子竟也落下泪来,哭道:“贞儿姐姐!”
两人对着哭了一场,不多时周太后赶来,她来得巧,刚刚赶上天雷的尾巴,直听了三声雷响,道道劈在帝妃二人身边。
李凝有些困了,离得太远,她不大确定雷劈在了什么地方,却也隐隐能够察觉并没有劈到人,揉了揉眼睛,安心地去睡了。
虽然有些对不起这里的皇帝,可李凝倒是没有太多愧疚,毕竟她也听黛玉说过,在她看来,这里的皇帝并不能算一个好皇帝。
李凝一夜无梦,皇宫灯火通明,内阁大臣夤夜进宫,却也拿不出什么章程来。
成化天子深知今夜的事情瞒不住,可他决不能由着众人把天雷示警之事归结到贵妃的头上,不多时,天子的目光落在了跪在底下的万安身上。
万安严格来说并不算万妃的兄长,他家充其量算个旁亲,乃是贵妃册立之后自己巴上来的,因他有几分能力,又能讨贵妃开心,故而连年升迁,一直做到如今内阁首辅。
成化天子不算昏庸,他只是无能,对于万安是个什么货色,他还是清楚的,只是碍着贵妃的情面,勉强任用着罢了,寻常农户人家养猪养了一整年,到了年关也要宰,他养了万安这些年,也到了该用的时候了。
万安回府之后,不知怎地有些心慌。
他白天只在内阁待半天,夜晚通常是他办些见不得光的事和御妾的时候,从宫里回来,他琢磨着皇帝对贵妃情深义重,显然没有废妃的意思,他有心把天象的事朝政敌头上划拉,可又未免牵强,琢磨了一会儿,翻开最近收到的信函,见是金陵旁支的信,说他好几个堂侄和两个堂叔被新上任的金陵知府抓了去,审案的时候就被打死了一个,剩下的案子已经结完,求他把事情按下。
这原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这个金陵知府简直是活生生朝他脸上扇巴掌,万安气正好不顺,便把事情记在心上,准备明日早朝直接办了。
然而他并没有来得及办。
成化天子严令宫中统一口径,由大太监梁芳作证,昨夜天雷降时,他正准备把万安的案子搁置,结果天雷示警,提醒天子不可轻率,成化天子派人详查,果然查出万安许多恶行来。
众臣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反正就冷眼看着天子结结巴巴地编。
成化天子复又说道:“且朕、昨夜入睡,有仙人入梦,告知朕,万、万安乃前朝蔡京,转世,实为妖孽。”
其实天子后半宿根本没睡,光听万贵妃和他老娘周太后吵架了。
经历过彗星案的众人已经对成化天子处置万贵妃不抱希望,眼见天子有拿万安来换的意思,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又出来几个人连带着报了几个万氏族人的姓名,天子立刻做出震惊模样,表示会一并清查。
如此一来二去。
满朝万氏党羽上层一去就去了一大半。
文武百官都很满意,成化天子也满意了,对他来说,万贵妃是排在第一位的,只要不牵扯到万贵妃,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万氏族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死了也不相干。
然后当天夜里,雷霆再一次响彻紫禁城,只不过这一次换成了太和殿。
第二天群臣和天子面面相觑。
满朝文武头铁的是有,都在彗星案后被一个个下放调走了,留下来的基本都怂,这会儿也没人敢把矛头指向万贵妃了,毕竟雷劈的是太和殿,倘若说天子失德,岂不也是在说臣子无能?
成化天子琢磨一夜都没想出借口来,底下群臣也没想出个章程来。
毕竟万安人已经在诏狱了,万氏族人有一个算一个凡是犯了案的也都抓了,这一场天雷该应在谁家呢?
就在这时,内阁大臣刘珝琢磨了一下,说道:“两日之前,金陵知府送呈卷宗一千二百七十三册,言称是金陵八县历年来积攒下的案子,其中大部分是冤案,因案卷过多,内阁便搁置了,上天示警那一夜,万安曾派人来要走了几册案卷。”
饶是成化天子也被这个卷宗数目吓了一跳。
内阁另一位大臣刘吉一向和刘珝不对付,这会儿也附和道:“那些案卷臣看过一些,大多是金陵旧贵子弟欺压当地良民,多年以来,累累血案不计其数,金陵知府秉公办案,不畏权贵,却被万安命人压下,不许送呈朝堂。”
成化天子连忙让人把案卷取来。
案卷是抬来的。
朝廷制式的案卷一般要将府衙陈情,原告状纸,被告认罪书全部誊抄,一份案卷三张纸,个个结印成册,外封厚实卷纸,卷成一卷,足足装了好几个大箱子,最后被抬上来的,却是一封金陵百姓的万人血书。
也许不止万人。
沉重的白绢在宫殿地上铺陈开去,大大小小的字迹全是红红黑黑的血色,不识字的便按手印,掌印,白绢最末字迹飞扬,落款金陵知府李澈。
原本是为了雷霆找借口的众人一时也说不上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沉重了。
成化天子低声说道:“何至、如此。”
这时刘珝又道:“臣还听闻这位李知府命人千里上京抓捕一个犯了人命案子的世宦子弟,结果身负朝廷公文的捕快竟连大门都进不去,无奈之下只得返程。”
成化天子惊道:“还有此事?”
刘珝点头道:“千真万确,此人是昔日紫薇舍人薛公之后,和荣国公贾家沾亲带故,上京之后就寄住在荣国公府,捕头上门数次,都被拒之门外,临近人家大多知晓此事。”
紫薇舍人如今已经改了名头,再一提贾家,成化天子立刻便知这“紫薇舍人”乃是先祖朱元璋的紫薇舍人,不禁怒道:“一个、旧臣之后,胆敢、如此猖狂!”
大朝过后,正当晌午。
如今是入秋时节,正是进补的好时候,薛蟠刚来京城没几日,他在金陵时打杀了人,但并未放在心上,来京城这一趟也不是为了逃案,而是送妹待选,天子独宠万贵妃,选秀也没选过几回,自然不是给天子自己选,而是选来给郡主公主做伴读的。
凡事沾了皇就是天大的事,薛家虽然豪富,但早已不如从前了,自家妹妹若能去宫里走一遭,往后嫁人也有个好说法,故而他这些天除了给自家妹妹置办东西,竟没再来得及忙点别的。
好容易歇下来了,薛蟠又动了点心思,吃着羊肉锅子,看着一旁伺候的香菱,琢磨着待会儿消消食就把这小蹄子给办了。
薛家来京城已经快一年了,薛蟠原本是准备修缮自家的屋子住着,没想到在贾府待了一阵子,却和贾家的几个纨绔臭味相投,一时间也不打算走。
羊肉锅子吃到一半儿,忽然有人来敲门。
说是敲门,其实跟砸门没两样。
薛蟠有些奇怪,也有些恼火,薛家住着的地方是昔年荣国公年老养静的院子,平日里没人来,都是他娘去找二太太说话。
然而还不等他让人去看看情况,那边门已经被砸开了,当先一个飞鱼服走了进来。
薛蟠只在街面上见过几回,但这打扮谁看了都不陌生。
飞鱼服,绣春刀。
大明锦衣卫!
第97章 红楼(5)
锦衣卫抓人的动静一点都不小。
寻常勋贵人家一见到锦衣卫腿都软了, 也就薛蟠自小长在金陵, 虽听过锦衣卫的名头,却也很难当一回事, 不仅大喊大叫,还企图负隅顽抗。
领头的锦衣卫百户也是一位高官公子,几下没抓到人也就算了,还被薛蟠蓄着的小指甲刮伤了脸, 登时大怒起来,一脚踹翻薛蟠, 接着又是几拳上去, 因这名百户素来狠戾,随同的锦衣卫都不敢拦, 关上院门由得他打了薛蟠小半个时辰, 才把人拖进诏狱里。
也是薛蟠命好,他自小养尊处优,便是身上划一道口子都要仔细养上好几天,哪里受过这等拳脚,进了诏狱只过了一夜,还未等到案子开审,就死得透透。
说他命好绝不是讽刺, 就连诏狱里的牢头替他收敛时也要夸他一句命好, 毕竟锦衣卫查案从来没有一审二审,口供全是拷打出来的,软骨头用几次刑就废了, 硬骨头一天照三顿上刑,最难啃的骨头也熬不过一年。
薛蟠才送进来,前头还有一溜万氏族人在连夜拷打,诏狱里分不出人手来,故而他还真没受什么罪,只有小牢子隐约听见他前半夜在叫骂,后半夜哭着喊娘,到天明就没声了。
据说原本判的是枭示,这下可好,还能落个全乎人,从锦衣卫诏狱里出去的全乎人,多稀罕啊。
薛家倒是不觉得。
薛家客人住的梨香院有些偏僻,但到底是同一个府里,先前薛蟠挨打的时候就有机灵的小厮跑去荣府里求救,不多时荣府公子贾琏带着一帮人手赶到,又因院子外头把守着一个锦衣卫,几十号人愣是没敢进去,听着薛蟠在里头鬼哭狼嚎。
薛蟠在里面哭,他娘薛夫人也在外面哭,因前头薛家姑娘薛宝钗已经入了待选,这会儿在宫里,薛姨妈失了主心骨,直到锦衣卫把人拖走,才想起来去找二太太。
二太太能有法子就怪了。
这事在大朝会已上达天听,连官至九省统制的王子腾都按不住。
等到隔日薛蟠的尸体被抬出来,薛姨妈更是哭得不成,几欲寻死,好容易劝好了一些,却是哭叫道:“去把香菱那个小蹄子叫来!让她给我儿赔命!”
左右都有些为难,再一细问,原是当天锦衣卫拖走了薛蟠,隔了半日又派人来把香菱带走了,说是人证。
薛姨妈哭得晕了过去,事还没完,晚间宫里又派人把薛宝钗送了出来,虽没明说,但谁都清楚,这大选怕是不成了。
前头已经说过,锦衣卫办案不需要证据,因薛蟠被打死,锦衣卫内部开了个小会,那名百户罚了两个月的俸,对外便也只说薛蟠受不得刑,夜里咬舌死了,也是因这一遭,薛蟠的尸体送回来时就没有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