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秦——春溪笛晓
时间:2020-03-24 08:43:53

  扶苏自是不会隐瞒,把自己如何见到程邈、如何给嬴政写信的过程给蒙恬讲了。
  蒙恬感觉这程邈是在利用扶苏,不过若是那隶书当真有用,对扶苏也有好处,算是互利互惠的事。他说道:“倒是个真人才。”
  扶苏认真点头。
  蒙恬见扶苏年纪小小,却做出小大人模样,不由莞尔。
  两人分别多时,蒙恬提议去前院练练拳脚,他好看看扶苏有没有偷懒。
  天上的月亮已经变成一弯银勾,前院照不着多少月光,还是怀德机灵地叫人点了灯才亮堂些。
  一大一小在空地上比划起来,明明是大冷天,不久之后他们身上都出了一身薄汗。
  “不错。”蒙恬让着扶苏对练了一会,满意地赞道,“平时多练练,公子便是到了军中也不会让人比下去。”
  扶苏一本正经地说:“全靠恬叔教得好。”他以前的天赋其实是驯养飞禽走兽,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他都能把它们降服,人一旦有了助力,很多方面便会松懈下来。如今重活一次,他有许多事想做,自然得让身体好起来。
  两人去洗了个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一起去云阳大牢寻程邈。
  程邈昨日喝了药,病已好了大半,再没有初见时那种随时会一病不起的孱弱。
  见扶苏与蒙恬一起过来,程邈心中惊讶,更确定自己这一步走对了:扶苏这位长公子在大王心中果然十分不同,要不然蒙恬不会来得这样快。
  有蒙恬亲至,程邈终于如愿走出了云阳大牢。
  扶苏对程邈的态度一如昨日,亲自邀程邈上马车。
  蒙恬见扶苏精神不错,一颗心暂且放回原处,骑马缀在马车旁护卫扶苏回咸阳。
  一路上,扶苏先是和程邈讲述了自己对稷下学宫的向往之情,接着才与程邈提起授学之事,表示程邈若是愿意,可以先在别庄小住,年后他便让人在嵯峨山下建屋筑台。
  隶书的教习只是开始,日后他会请各方学者前来讲学,有名师在,学生自然会闻讯而来,他们必定能建造一个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
  在如今的天下学者心中,稷下学宫是个无比神圣的地方。稷下学宫有七十多位博学之士开班授徒,包括荀子、孟子、尹文子、申不害等等闻名诸国的学者,他们各有各的主张、各有各的见解,无数新思想在稷下学宫诞生和传播出去,堪称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大秦位居西北,一直以来在东方诸国眼中都与蛮族无异,朝中能用的有学之士大多来自东方各国,许多人都暗中讥笑说“大秦无学者”。
  事实上连李斯、姚贾等人原本也并非秦国人,他们来秦国只是为了争取到一展抱负的机会。
  扶苏记得他父王一统天下之后,也曾希望东方学者能效命于朝廷,帮助大秦巩固在东边的统治。可惜东方学者大多瞧不上大秦,明里接受了博士之位,实际上却没几个人真心愿意为大秦效力。
  也正因为无法通过东方这些士大夫来融合东方诸国,父王才会屡次东巡,希望能通过展示大秦的强悍武力让东方百姓真正臣服。
  如今离天下一统还有差不多十二年,扶苏相信这十二年时间里自己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打天下他可能帮不上忙,逐步助大秦融合六国却是有机会做到的。
  只有真正让各国融为一体,天下才能长治久安,免于再遭动荡。
  扶苏的目光澄澈而坚定。
  程邈听了扶苏对“嵯峨学宫”的构想,心中也有些激荡。他出身寒微,却酷爱读书,自也听说过稷下学宫的存在,只是无缘亲自去看一看罢了。
  大秦举国皆兵,人人都是勇士,打仗要是称了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可若说到治学之事,大秦确实远不如东方诸国!
  与扶苏一番对谈,程邈已经没把扶苏当小孩看待了。他已不算年轻,心却没老,血也还热着。
  老秦人永不服老!
  程邈慨然说道:“公子若有用得上程某之处,程某绝不推辞!”
  两人叙完话,马车也行到了咸阳宫外。
  扶苏先下了车,让怀德上前搀扶程邈,程邈却摆摆手,自己从容地下了车。他抬头看了眼巍峨的宫门,心中的激荡仍未平息。
  若是没有路上这一番谈话,他肯定更想借着整理、创造隶书的功劳回咸阳当官,可与扶苏相谈过后他却改变了主意。
  人生短短几十年,他已活了大半,余下的一小半,他该做些更能让后世记住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扶小苏:队伍成员+1
  嬴政:我的儿子不可能骗我,一定是有人教唆他!
 
 
第6章 父子
  离宫一个多月,扶苏再次回宫,一路都有人指引。他走过长长的回廊,被人领到了嬴政处理政务的地方,却没能第一时间入内,而是被人带到隔壁偏殿,好吃好喝伺候着。
  嬴政先见了程邈。
  程邈年纪已经不小了,再加上刚病过一场,身体虚得厉害,因此他虽是乘车回的咸阳,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态。
  刚离开云阳大牢,程邈也没置办新行头,穿的是一身洗得皂白的冬衣。他毕恭毕敬地向嬴政行了大礼。
  嬴政没开口,只上下打量着程邈。
  既要见程邈,嬴政自是让人去查问一下程邈在狱中之事,很清楚程邈需要找大夫的话不是非向扶苏求助不可。程邈特意让人去寻扶苏,明显是想借扶苏把他手中的文稿递出来。
  这一点,不知扶苏那孩子有没有察觉。
  身为他嬴政的长子,若是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未免太蠢了些。
  嬴政打量够了,才免了程邈的礼,让程邈坐下说话。
  到底是面对大王,程邈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思及路上那番对谈,程邈很快又镇定下来。他确实是存着借病见扶苏一面的心,但扶苏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仅没能掌控那一次会面,反而还被扶苏所描绘的未来吸引住了。
  嬴政开门见山地道:“程先生的文稿朕都看了,先生确有大才。若是让你自己选,你是想回咸阳任职,还是跟着扶苏身边?”
  程邈才刚坐下,听嬴政这么问又立了起来,躬身朝嬴政行了一礼:“小人出身隶卒,学识浅薄,只胜在多读了些书,不敢向大王讨要差使。承蒙公子不弃,看得上小人的粗浅见识,为小人上书大王,小人愿追随公子左右,效犬马之劳!”
  程邈声音本就洪浑有力,这话更是说得掷地有声,不见丝毫勉强。
  嬴政有些讶异,再次仔细打量起程邈来。这年过半百的老者颓色尽去,面庞清正,目光坚定,瞧着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又回到了正当壮年的时期。
  “扶苏年纪尚小,”嬴政说道,“先生便是留在扶苏身边,怕也不能一展所长。”
  要知道等扶苏长大,程邈都七老八十了,换谁都不会放着现成的官不当去追随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公子。
  程邈把话说了出口,便没了最初的忐忑。他听嬴政提及扶苏时语气亲厚,明显对这孩子寄予厚望,也不瞒着与扶苏的那番对话。
  程邈将扶苏关于“嵯峨学宫”的构想告知嬴政,语气免不了带上些向往。他朗声说道:“古语有云,欲引凤凰来,先栽梧桐树。当年齐国能建稷下学宫,引得天下学者心向往之,齐国也因此广纳人才,鼎盛一时。倘若大秦也能有这样一处治学圣地,将来何愁无人可用!”
  这事扶苏在信中也提到过,只不过扶苏只提了筑台讲学,不曾提到要建属于大秦的“稷下学宫”。
  听着程邈越发激昂的语调,嬴政微眯起眼。
  不知怎地,他想起底下人记录的一段对话,扶苏去狱中见程邈之前曾在嵯峨山脚和身边的怀德感慨:“这曾是黄帝铸鼎处。”
  黄帝铸鼎的典故,嬴政清楚得很。
  当年黄帝铸鼎之后天上有龙下迎,黄帝并七十余贤臣乘龙而去,余下小官与百姓在地上仰望他们离去。往后又有禹铸九鼎定天下,使得鼎这一器物逐渐成为天下之主的象征。
  嬴政语气淡淡,神情也有些莫测:“既然先生已经决定好了,往后便跟着扶苏吧。”
  程邈领命退下。
  此时扶苏已经在内侍的注视下解决几块糕点。他见程邈出来了,起身喊了一声“先生”,就听有内侍过来请他去见嬴政。
  扶苏不知道嬴政为什么先见程邈,不过国事理应摆在前面,他也不在意多等那么一会。听人说嬴政要见自己了,他轻轻拍去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小碎屑,随着内侍前去嬴政那边。
  嬴政倚在坐榻,看着走进来的扶苏。
  一个多月不见,扶苏的脸色没了离宫时的病态苍白,一张小脸在云阳县养得白里透红,气色极佳。
  嬴政继位数年,陆陆续续有了十来个孩子,他都没怎么上心,平时并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长成了什么样。这会儿仔细一看,他发现扶苏和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不同,脸庞秀秀气气不说,举手投足瞧着更是像个小大人。
  “过来。”嬴政朝扶苏招了招手。
  “父王。”扶苏跑到嬴政近前喊人。
  嬴政抬手把人拎了起来,直接搁自己膝上。
  豆丁点大的小娃娃,压根没什么重量,他单手就能提起来。
  扶苏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亲近,哪怕眼前的人是他曾经无比孺慕的父皇,于他而言也已经相隔许多年。而且,即便是他过去的记忆里,父皇也不曾这样抱着他。
  扶苏仰起头,看见嬴政年轻的脸庞。
  这一年的嬴政才二十七岁,还很年轻,还没成为天下唯一的主人。
  他所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将六国一一除去,将整个天下收归己有。至于其他的烦恼与追求,于他而言还很遥远。
  扶苏的背脊有些僵硬,眼眶不知道为什么渐渐湿润了,忍不住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父王。”
  扶苏一直仰着头,嬴政能看见扶苏眼底微亮的水光。
  这个孩子从小懂事,其他弟弟妹妹可能还会试图让他抱一下,扶苏却总是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看着。
  嬴政一直觉得自己这儿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和他不怎么亲近,不过对他来说正好,他本就没什么心思哄孩子。
  只是不知怎么,被扶苏眼含泪光喊了这么一声“父王”,嬴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看来这孩子不是不想亲近他,只是懂事惯了,不知道该怎么亲近罢了。
  嬴政抬手拍拍扶苏脑袋,仍是将他抱在膝上,笑道:“扶苏,你也想问鼎天下吗?”
  问鼎这事是楚庄王干的。
  当年周王朝衰败,诸侯群起,楚庄王是其中一霸,他陈兵洛水,笑着问周王鼎有多重。
  楚庄王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想再当诸侯,想染指整个天下。
  扶苏一顿。
  父王这么问,明显是知道他与怀德感慨的那一句“黄帝铸鼎处”。
  如今周王朝名存实亡,诸侯战乱频繁,都想由自己一统天下。而扶苏已经知道在十二年后,一统天下的将是他们大秦。
  他父王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成为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若是以前,扶苏还会觉得自己是长子,将来皇位必然会由他继承。可如今的扶苏已经经历过两次生死,对许多事都看淡了,天下是父皇打下来的,父皇要将皇位传给谁都是父皇的事。
  他想要的,不过是让天下早日安稳下来,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这样一来民怨会少一些,父皇手里的杀孽也会少一些。
  扶苏朝嬴政摇摇头。
  “孩儿不想要。”扶苏说。
  嬴政眉头一挑,问道:“那你想要什么?”他一个半大小孩跑去云阳县瞎折腾,一天天东搞西搞的,还学人感慨什么黄帝铸鼎过眼繁华,难不成还真是因为好玩不成?
  扶苏缓声说:“我想要大秦长治久安,千秋万世。”
  扶苏的语气和表情都太认真,嬴政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出自一个六岁孩童之口。
  可正是因为它出自六岁孩童之口,才说明大秦必将成为天下之主,千秋万世,延绵不绝!
  “说得好!”嬴政开怀地夸了一句,再次拍了拍扶苏的脑袋,说道,“这几日你就跟在我身边,随我主持祭礼。”
  扶苏乖乖点头,并没有提什么相冲之说。
  接下来几天,嬴政在许多人惊诧的目光中随身带着个扶苏。
  年底了,各种祭祀从年末举行到年头,主要是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兵壮马强、国泰民安。
  程邈这几日一直在咸阳暂住,没听说多少宫中的消息,也没见到自己以后要追随的扶苏,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等从蒙恬口里得知扶苏这几天基本寸步不离地跟在嬴政身边,在所有大臣面前大大地露了次脸,程邈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这说明扶苏不是因为让大王不喜才被打发到云阳县。
  说不准扶苏所做的那些事全是嬴政打算做的,只是拿扶苏当幌子,顺便让扶苏历练一下而已。
  就是扶苏年纪也太小了些。寻常人家的小孩在这个年纪大多还被家里千宠万爱着,别说那么流利地侃侃而谈了,怕是连字都认不了几个。
  不愧是生在王室的孩子!
  不同于程邈关心扶苏在嬴政心中的地位,蒙恬更关心扶苏的身体。
  这几天蒙恬安排京城防务之余不忘关注扶苏有没有再生病,生怕徐福那相冲之说是真的,扶苏一回到咸阳又会病倒。
  好在过年这几天扶苏都健健康康,连个头疼发热都没有。
  倒是嬴政仿佛突然喜欢上当爹的感觉,到哪都带着扶苏,连吃饭都不让扶苏分桌,非要把扶苏搁身边,尝到好吃的菜还要分扶苏一口。
  蒙恬好几次看到扶苏僵硬地张口吃嬴政投喂的东西,都觉得这从小听话懂事的孩子浑身上下透出种“再喂我要掀桌了”的抗拒。
  以蒙恬对嬴政的了解,估计就是因为扶苏这表现让嬴政觉得有趣,嬴政才乐此不彼地逗弄他。
  到年初三,密集的祭祀活动基本告一段落。
  蒙恬私底下找到嬴政,和嬴政说起对扶苏身体的担忧。
  眼下扶苏看起来是好了,只是不晓得到底能好多久。虽说等真病倒再送出宫也不是不成,可孩子身体弱,很多小孩病一场就没了,蒙恬是看着扶苏长大的,不想让扶苏再遭一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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