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秦——春溪笛晓
时间:2020-03-24 08:43:53

  “人家是大王的儿子,可不就是天上来的。”
  “那衣裳料子瞧着就不一样,一个衣角都够我们家吃一年了吧?”
  “大公子怎么跑牢里来了?难道朱小六真跑去求人家找大夫给老程看病?”
  还有眼尖的人很快瞧见了跟在后头的小伙子,也就是他们口里的“朱小六”,马上喊了起来:“朱小六,你才出去又进来了,是不是舍不得我们?”
  牢头被他们吵得脑仁疼,怒喝:“都闭嘴!”等意识到有扶苏在自己这么吼有些僭越,他又忙对扶苏哈腰告罪,“公子,他们都是些混子,总不讲规矩,吵着您了。”
  扶苏没在意这点事,朝其他人笑了笑,迈步走进程邈所在的牢房。
  程邈确实病着,躺在干草堆成的“草床”上紧闭着眼。
  怀德忧心忡忡地挡在扶苏面前,生怕程邈给他过了病气。照他说,扶苏就不该亲自来,要是再病了怎么办?不过他是伺候扶苏的人,不可能帮扶苏拿主意,只能在扶苏和程邈之间牢牢隔档着。
  扶苏也没凑太近,而是先让背着药箱的徐福上前给程邈诊病。
  徐福经验丰富,稍一把脉,便知程邈只是染了风寒,治起来很简单,只是在牢里没能及时喝药才会拖到这地步。他毕恭毕敬地向扶苏禀明程邈的情况,给程邈开了个药方,旁边的牢头机敏地叫了个衙役去抓药煎药。
  徐福打开针包取出银针,正儿八经地给程邈施针。
  扶苏本想和程邈聊一聊,没想到程邈病得昏昏沉沉,心中虽有失望,却也不着急。
  毕竟他知道程邈在牢里熬了十年,最后是熬到了他父王的赦免的,应该不会在这一年离世,真想聊的话来日方长。
  扶苏正要领着人离开,不想徐福几针下去,程邈竟醒了过来。
  瞧着还有些虚弱,转头看了看徐福,又看了看被怀德侧挡着的扶苏,程邈顿时想要起身行礼。
  他当年曾入朝为官,自然认得扶苏那身衣着打扮和身边那些随从代表着什么。
  扶苏看出了程邈的想法,当即挥挥手让怀德退开,上前说道:“先生不必多礼。”
  程邈道:“有罪之人,当不得公子这声先生。”
  扶苏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什么,程邈的罪是他父王亲自定的,没有他父王开口别人不能说他无罪。
  在怀德欲言又止的目光中,扶苏在徐福腾出的位置上坐下,对程邈说:“先生好好养病,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便叫看守的人到城南别庄找我。”他语气温煦,气度从容,丝毫不像个六岁小童。
  本来程邈觉得那些去建堆肥舍的年轻人见识得少,对扶苏的描述难免有夸张之处,如今亲自见了却觉得那些人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这位大公子果真不是寻常孩童。
  面对这样的扶苏,程邈不愿太失礼,挣扎着坐起身来与扶苏相对而坐,说道:“程某贱命一条,实在不值得公子亲自走这一趟。”
  扶苏目中含笑,缓声说道:“我听闻先生在牢中仍时常整理读过的书,我如今在别庄养病没多少事可做,平日里只能多看看书,不知能不能借先生书稿一读?”
  程邈已年过半百,目光却不见丝毫浑浊。见扶苏定定看过来,他便知道扶苏已猜出一些事。
  衙役确实不甚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是有罪之人,死在牢里也不要紧。不过他因为年事已高,又能识文断字,待遇便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平时不用去出工不说,牢头有什么需要记录的还会让他记一下。
  因此他要是生病,还是有法子请大夫的,只不过他听着别人讨论扶苏,想借机见扶苏一面罢了。
  连朱小六那番说辞,都是他教朱小六说的,目的就是看看能不能引起扶苏对他这个人的兴趣。
  若是能借机把文稿献给扶苏,通过扶苏让大王解除他身上的罪名就更好了。
  既然自己的算计已经被扶苏发现,程邈也没多犹豫,把自己整理出来的几卷竹简从草床边上取了出来呈给扶苏。
  为了让扶苏更重视这份文稿,程邈还稍微介绍了一下:“我过去读过不少书,发现各家字体繁杂多变,因着牢中岁月漫长,便挑拣其中易于掌握的字形整合出来。”
  程邈摊开其中一卷竹简,上面刻着一行行整齐明了的文字,字形和秦国流行的大篆不太一样,大篆笔划偏圆,程邈整理出来的这些字却偏方,看起来一笔一划都方方正正,瞧着叫人感觉耳目一新。
  更重要的是,比之大篆的繁复难写,这些字形明显更容易掌握一些。
  程邈接着道:“兴许各家学者不爱这样的字,但各地的大课小课情况大多由隶卒记录,他们没有条件读《诗书》之类高雅之学,许多人甚至大字不识一个,想要教出精通大篆的隶卒太难了,是以我想着若能整理出平日里常用的字,挑拣出它们最简单的字形,对于教隶卒识字应当大有益处才是。”
  扶苏听了觉得有理。
  他虽察觉程邈想借助自己离开云阳大牢的谋算,却不曾生气,更不觉得程邈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若当真是只懂埋头读书、一心认死理的顽固学者,怕是等不到他来就受不住磋磨死在狱中了。
  相反,这种懂得把握机会——甚至为自己创造机会的人,才是真正的治国良才。
  扶苏展开竹简仔细把上面将近三千的常用字看了一遍,对程邈的博学广记颇为佩服。他起身郑重地朝程邈一揖,认真说道:“委屈先生再在牢中养几日病,我会写信将此事禀明父王。”
  程邈对自己整理出来的东西还是有信心的,是以得了扶苏这个允诺也没有露出喜色,而是稍稍避开扶苏那一揖,坦然道谢:“多谢公子。”
  双方对这次相谈都十分满意,扶苏亲自抱着程邈那几卷竹简走出云阳大牢。
  见前来求助的朱小六还小心翼翼地跟着,扶苏转头问他:“你家中有几口人?”
  朱小六诚惶诚恐地道:“家里六兄弟,父母跟着大哥,我们哥几个分出来单过了,前些年我讨了媳妇,还有两个孩子。我媳妇生女儿时亏了身体,家里穷,没法给她补身体,我脑子一热,就去偷了别人东西。”说着说着,他不由抹了把泪,“我媳妇没怪我,我做了错事,她还在家守着两孩子,每天辛苦不说,还不时挤出几个钱弄吃的送来给我,我以后再不会干坏事了。”
  扶苏道:“那你将家中妻儿接过来,找我庄子的管事说一声,就说我留你在庄子上做事。”
  朱小六闻言大喜,不等扶苏阻止又跪下咚咚咚地给扶苏磕了三个响头。
  扶苏怀里抱着竹简,只能叫怀德将他扶起来,自己转身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扶苏:我会给父王写信!
  嬴政:终于想起有我这个父王了?
  *
  注:
  程邈相关,来自百度百科,据说他创造了隶书!
 
 
第5章 学宫
  扶苏回到别庄,找来两张底下人裁剪好的白绢给嬴政写信。他记性好,程邈写的字他看过一遍,字形便都熟记于心,于是准备先用大篆把信写了一遍,再用程邈那种字体誊写出来。
  扶苏在案前坐定,笔沾了墨,却没立刻落笔。他来云阳县这么久,还没给他父王写过信。
  扶苏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有人详细记下来送到咸阳,因此一直没有动过笔。当时他历天劫时,师父说他还是没放下,扶苏虽不愿面对,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些放不下。
  当年他在北边监军,离咸阳很远,消息传得很慢。
  父皇再次东巡的消息他过了很久才知道,他还听说,父皇是带着胡亥去的。
  父皇未必没有真心爱重过他,只是彼时父皇已独主天下,举朝上下没有人会违逆父皇的意思,只有他这个长子总在许多事情上提出异议,所以父皇后来更偏爱幼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至少,在这个时候父皇并没有生他的气,更没有厌恶他。
  扶苏静静坐在窗前,回忆着记忆中的一切,久久没写下第一个字。直至伺候在一旁的怀德小心翼翼地给他重新磨墨,扶苏才回过神来,提笔沾了墨,在白绢上写起信来,六岁小孩写信没那么多讲究,开头问个好,后面直接说事便成了。
  扶苏简明扼要地将程邈那番说辞整理到信里,表示这位程先生才华出众,所整理出来的字体又很适合隶卒学习,不如让他从牢里出来给教隶卒学习这种字体。
  扶苏还提到,最近他行至嵯峨山脚与村民相谈,听闻那儿有个稀奇的地方,写《道德经》的老子曾在那里讲经,鬼谷子也曾在那里讲学,他过去试过,在那儿不必大声说话,底下的人自然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有这样一个地方,大可以在上面筑台,再稍稍把底下的杂草和灌木收拾一下,清理出一个能容纳近千人的空地。到时先生们在台上讲,学生们在底下听,想来应有稷下学宫之风。
  程先生若能被放出来讲学,一次可以教会一县的隶卒,往后他们记录县中事务会方便许多也清晰许多。
  扶苏洋洋洒洒地写完,一张白绢已被他写满了。趁着墨汁还没干透,他把内容回看了一遍,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后便挪到书案上方,开始用程邈那种字体誊写起这封长信来。
  待两封信都风干了,扶苏把它们封装起来,叫怀德命人将它送回咸阳。
  别庄这边有专门往咸阳送信的人,听说是扶苏亲自写的信,没有耽搁太久,连着当日往京中报备的书信一同送回咸阳去了。
  信送到咸阳宫时还未到晚膳时间,嬴政正在与李斯讨论最近在看的书,听人说这次扶苏亲自写了信,眉微微挑起。
  以扶苏这个年纪,要他写信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是以嬴政也没觉得只看底下人记录的事有什么不对。
  自从看了几回关于“茅厕大改造”的事,嬴政在用膳前是不会看云阳县那边送来的信的,这会儿倒是来了兴致,伸手叫人呈上来看看。
  私底下,嬴政坐姿闲适得很,一个人占了大半张坐榻,信递上来了,他拿在手里掂了掂,有些意外,展开一看,发现竟是两份长信。
  嬴政稍稍坐正身体,展开信看了起来。前头扶苏做的那些事虽不知目的所在,却都无关要紧,这信上所写之事却不一样,倘若程邈整理出来的所谓适合隶卒书写的“隶书”真那么简单易学,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李斯见嬴政读着读着扶苏的信整个人都坐正了,不由也好奇起来。他曾去给扶苏启蒙,最清楚这孩子思维敏捷,记性好不说,还能举一反三,学什么都又快又好。
  最近云阳县流行的新式茅厕李斯家也改了一个,感觉如厕确实比从前舒适多了,只是依然挺疑惑扶苏叫人收集粪便做什么。
  可惜嬴政这个当爹的不问,李斯也不好越俎代庖。
  扶苏能写这么长一封信,李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好奇扶苏到底写了什么而已。
  嬴政很快把上面那封大篆写成的信看完了,他把信递给李斯,让李斯摊开拿着,自己径自展开那封用隶书誊写的信。
  两张长信并在一起,对比更加鲜明。
  扶苏的字是跟李斯学的,写得整齐漂亮,只是年纪到底还小,写起字来还缺些劲道。不过整齐就够了,足以对比出两种字体的不同之处,比起大篆,隶书字形偏方,笔划简单,学起来容易。
  两种字体写同样的内容,最能比出各自的优势和劣势。
  李斯在嬴政比对完之后也得以一睹信中内容。
  他同样越读神色越郑重。
  隶卒是地方上负责做事的人,他们每年都要将各地的收成、人口、治安等等情况汇总起来,在年底统一将相关记录送往咸阳上报,这事叫做“上计”。
  可以说隶卒们的才干决定了当地的治理情况,若是能有一套简单易学的字体供他们使用,往后每年的上计将会省事不少,朝廷处理起地方事务来必然更得心应手。
  至于扶苏所说的授学之地,那反而是小事一桩,在不在嵯峨山下建都一样。
  李斯激动地说道:“大王,这程邈我们该见一见。”
  嬴政收起两封长信,再次倚坐回坐榻上。他比李斯平静多了,他们正在谋划着灭六国之事,老天便送他这么份礼物,可见合该他们大秦一统天下。
  既然是理所应当之事,自然没必要太激动。
  倒是扶苏这孩子,给他的意外更大。
  扶苏去云阳县之后病确实好了,不过做的事情也有点多,瞧着不像去养病的,反倒像在谋划着什么。可他给扶苏找的老师大多还在咸阳,李斯和蒙恬更是绝不可能跟着去给他支招,难道这些事都是扶苏自己想做的?
  嬴政说道:“确实是件好事,我叫蒙恬去把扶苏接回来几天,顺便捎带上这程邈。”
  君臣议定,蒙恬立刻被召了过来。
  扶苏本就是蒙恬送去云阳县的,蒙恬对那边的事也颇为关注。听嬴政要把扶苏接回来,蒙恬有些忧心,毕竟扶苏前头生病不是假的,出城以后情况也的确渐渐好转,这说明相冲之说很可能是真的,要是扶苏被接回来不知会不会再一次病倒。
  蒙恬心里这样犹豫着,嘴里也没犹豫,直接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嬴政淡淡道:“马上年底了,让他回来陪我这个爹几天还能要了他的命不成?”
  嬴政倒没怀疑扶苏自己装病想出宫玩,只是疑心是不是有人在给扶苏出主意。
  他让人盯着那么久也没盯出个所以然来,便想着把人叫回来看看。
  至于回来后还让不让扶苏去云阳县,那就另说了。
  蒙恬听嬴政的话似乎别有深意,没再多言,领命径直出了城。
  蒙恬到云阳县时,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村庄入夜后漆黑一片,独独别庄里亮着灯,不管是油灯还是蜡烛,都是权贵之家才用得起的东西,普通百姓大多只能早早入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便是这样来的。
  扶苏听说蒙恬来了,披着裘衣亲自出迎。
  “公子。”蒙恬忙上前见礼。
  “恬叔。”扶苏喊了一声,伸手拉着蒙恬往屋里走,两个人在灯下相对而坐。
  没别人在,蒙恬放松了不少,先将嬴政的命令告知扶苏,随后就在灯前与扶苏闲谈起来。
  天色已晚,今天他们是不可能回咸阳的了,蒙恬决定明日一早再去云阳大牢接程邈。
  蒙恬没看扶苏的信,不由问扶苏:“那程邈也入狱好些年了,大王怎么突然要见他?是公子和大王提到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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