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秦——春溪笛晓
时间:2020-03-24 08:43:53

  到半夜,还有人在睡梦里嘀咕:“大王不愧是大王,生的儿子都这么好,再想想我家那皮猴子,唉,人比人气死人啊……”
  与他同一囚室的老者没睡着,听他这么嘟囔,心中对扶苏更为好奇。不过他如今是阶下囚,再好奇也没用,他想了想,起身挪到有月光的地方,拿起竹简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神色专注而认真。
  第二日,扶苏早早让人到周围的村庄跑一趟,招了一批踏实肯干的脚夫。
  扶苏请人干活管吃管穿的事早传开了,又听扶苏给的工钱很公道,他派出去的人只跑了一个村庄就招来了十几个人。入冬后年关就近了,许多人都想攒些工钱买点年货过年,再说了,走亲戚、送人情,哪样不要钱?
  眼看还有很多人跃跃欲试,跑腿的人不好擅自做主,只先把扶苏说的人数招满就领着回去复命。
  扶苏不在意人都是哪个村子招来了,扫了一圈,感觉都是老实人,便领着他们入了避风的堂屋。
  堂屋中央摆着个方形沙盘,里面盛着平整的沙子,右侧还摆着个木制推筒,书写过后可以把沙子重新推平。这种沙盘有不少人用来练字,只是扶苏这个比一般沙盘大,瞧着很有气势,其他人见了都觉得十分新奇。
  扶苏用一根长长的竹枝画出一条细长的河流,对招来的十几人说:“这是附近的小河。”
  见其他人还有些迷茫,扶苏又在沙盘上标出别庄和他们村子的位置。
  这下不少人都恍然了解了,认真地看着扶苏,等着扶苏往下说。扶苏又把小河沿岸的村庄都标记出来,让他们自己认领比较熟悉的村庄。
  村民们都是云阳县人,嫁娶也大多在县内找,很多村子可能就是他们媳妇儿的娘家。
  扶苏耐心地听他们七嘴八舌指出自己媳妇是哪个村子的人,含笑把他们分派下去,叫他们分头负责一个村子。
  有个面孔黝黑的村民壮着胆子问出口:“公子,那我们要做什么?”
  扶苏微微地一笑,对他们说道:“收粪。”
  所有人都愣住了,毕竟扶苏长得秀秀气气,像天上下凡来的小仙童,没想到他居然想……收集粪便?
  收集这玩意有什么用?
  扶苏没解释太多,只让他们直接挑着粪桶到村子里去收粪,干的湿的都可以。收满一桶可以给他们一个大钱。
  他们口中的大钱其实是半两钱,顾名思义就是半两重的铜钱,外圆内方,厚实得很,拿在手里就叫人安心。
  按照如今的米价,三个半两钱就能买到一斗米,足够一家老小吃几天了,村里村头村尾都有牛粪羊粪,收集起来不算难,揣几颗炒豆子说不定都能骗小孩子去捡来。
  若是多跑几趟,说不准能赚上几十大钱,他们忙上一整年都见不着这么多!
  想到这里,所有人都振奋不已,趁着天色还早急匆匆地挑着空空的粪桶出发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赶明儿别人知道这能换钱,一准抢着送来!
  头一天,脚夫们的收粪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一担担的牛马粪便被挑回了棚舍那边。不过收了一轮,周围村子散落在各处的牛马粪便都收完了,后面每天能收的数量就非常有限,反倒让不少人注意上了,都问起他们为什么要去捡粪。
  都是相熟的,不可能一直瞒着,有人没憋住把棚舍那边一个大钱收一桶的事说了出去。一个人说了,一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不少人都跑去棚舍那儿问:“人粪收不收?”“狗粪收不收?”“猪粪收不收?”
  负责这件事的是个年轻的小内侍,叫怀才。他算数不错,在扶苏面前露了把脸,扶苏马上对他委以重任,让他负责棚舍这边的收粪工作。
  一开始怀才还欢喜不已,等得知自己要干什么事,整个人都不好了。偏偏其他人还拿他打趣,说他现在也是个官儿了,是粪官!
  怀才也感觉自己已经一身粪味。
  虽说这差使听着不太体面,怀才还是老老实实地给来送粪的脚夫们发钱。面对其他人的询问,怀才也按照扶苏的吩咐一一答了:统统都收,可以送来,不过不要零零散散的,最好攒多些再送来,到时候他稍微掂量一下,就按照分量给钱。
  收粪之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并且逐渐往更远的地方蔓延开。县里的人家许多都在家里备个大缸,人蹲在上面如厕,满了再拉出城去倒掉,有脑筋灵活的人早早便赶着驴车进城,挨家挨户收粪去。
  左右都是要去处理掉的,有人上门收当然更好,一车车粪尿便从县城运往棚舍那边。
  这棚舍自然是简易的堆肥舍,它构造虽然简单,里头却也分了几个堆肥池,人畜粪便简单地分流到不同的堆肥池中,短短几日已经堆积如山,看着有些吓人。
  幸好堆肥舍选址很不错,味道传不出去,而怀才在堆肥舍里待久了,渐渐也麻木了,已经对这味道习以为常。
  虽然还是不太明白扶苏为什么收集这么多人畜粪便,怀才还是兢兢业业地管理着堆肥舍。
  转眼就到了腊月,年关近了,县里出了件大事:有个收粪工去清粪缸时竟撞上主人家的客人栽粪缸里了,那粪缸口宽一米,里头深得很,要不是刚好收粪工来了,这人怕就要淹死在粪水里!
  哪怕捡回一命,这事也够丢脸的,当时那人受了惊吓,一时忘了封口,很快这事就在县里传开了。
  这大缸几乎家家都有,以前就有过掉进粪缸的事儿,许多人听了这事先是觉得好笑,而后上厕所都战战兢兢。
  这事传到别庄,扶苏想了想,在绢帛上画了张图叫人送去给姚县令。他平日里的大事小事都有人伺候,不必为如厕之事烦恼,一时都忘了此时的茅厕十分简陋,不仅不适合采集粪尿,更是容易让人栽粪缸里头。
  姚县令最近也提着一颗心上厕所,听人说扶苏送了份图样来,惊讶之余忙叫人呈上来细看。
  乍一摊开,姚县令先是被扶苏的字和图吸引,有点不相信这是六岁小孩画出来的。等仔细看清楚,姚县令既惊又喜地叫来县司空,让人挑几个机灵点的工匠过来县衙干活,这样好的茅厕,他要先在县衙修一个!
  咳,这不叫先己后人,这叫试验试验。不建一个试试看,怎么晓得它是不是真的好用?
  几日后,姚县令在后衙请了批客人吃酒,饭饱酒足以后他一脸得意地领着客人们去参观新落成的茅厕,还捋着胡子说道:“这可是公子命人送来的图样,我问过了,还是公子亲自画的!”
  其他人都关起门感受了一下茅厕。
  茅厕里头干净整洁就不说了,供人蹲着的地方设计得非常舒适,再不必站在大缸上担惊受怕。要是身体不便,旁边还摆着张舒适的便凳,可以供人坐在上面方便!
  绕到茅厕后方一看,只见茅厕底下放着的仍是两个方便收粪供清粪的大缸,只是上头建了个悬空的茅厕罢了。
  这倒是不费什么钱。
  姚县令请来的客人体验完了,直接和姚县令讨要了图纸,径自回家建了一个新茅房。
  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有了个可以仿照的模子,各家都显露了自己的聪明才智,造出更舒适、方便的茅房,还都学着姚县令那样请客上门体验,一时间家家都起了新厕,谁家要是没有,那是要被嘲笑的!
  因着县里来了个茅厕大改造,极大地激发了大伙的如厕热情,堆肥棚那边的粪源更加固定了。
  收粪的脚夫们赚得盆满钵满,也仿着大户人家茅房的样子在村里砌了间公共茅房,村里的人去如厕不收钱,粪留下就成了,算是既给自己找了个固定财源又回报了乡里乡亲。
  不少人都很享受如今的新式茅厕,只是心里免不了有些犯嘀咕:怎么他们这位大公子年纪小小的,来云阳县以后就一直和粪较上劲了?他叫人收这么多粪做什么?
  疑惑的不止是云阳县的人,远在咸阳的嬴政也从云阳来的书信里得知扶苏做的一系列事情。
  头一次看到扶苏叫人收粪时,嬴政正准备看完就去吃饭,结果看完后彻底没了胃口!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嬴政都没打开过那边送来的书信。直到这两天听人说起云阳县流行起一种新茅厕,他才开信看了眼,一看,才晓得这又是扶苏捣鼓出来的玩意!
  嬴政脸皮抽了抽,想亲自去云阳骂扶苏一顿——
  他怎么说也是堂堂大秦公子,怎么就和粪尿过不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嬴政:辣鸡儿子!
  扶小苏:?
  *
  注:秦朝厕所相关,出自很多网络震惊体文章,可能不怎么准确,写着乐一乐!
  关于文里一些用词,不管当时有没有,大家看得懂就好!(理直气壮
 
 
第4章 新字
  最近都没下雪,云阳县的天气逐渐干燥起来。年关近了,堆肥舍的收粪工作陆续收尾,怀才按照扶苏的指示派遣人手按时对粪堆进行翻转,天气晴朗时便掀开棚顶让太阳给肥堆晒晒太阳。
  扶苏身体养得很不错,早起沿着别庄外的道路穿过山林,径直行至离别庄不远的嵯峨山脚。
  嵯峨的意思是高峻,嵯峨山有五座主峰,山山相连,一座更比一座险峻,当地人又叫它五连山。
  怀才去管理堆肥舍了,跟在扶苏身边的内侍叫怀德。他长得机灵讨喜,随着扶苏在山势较缓的峰脚下停住脚步,殷勤地问扶苏:“公子,可是渴了?”
  “没有。”扶苏摇摇头,看着眼前空阔的山地,在心中描绘着山势。
  怀德识趣地闭嘴,没再打扰扶苏。
  别看扶苏年纪小,心里可比许多人都有主意,由不得他们随意揣度。
  扶苏把周围的地势都记下了,转头见怀德立在一边听候差遣,便笑道:“听说此处是当年黄帝铸鼎处,鼎成之后有龙垂髯下迎,如今竟也成了荒山野岭。”
  黄帝与炎帝在百姓心中很不一般,天下诸国大多自称其后裔,比如楚国勋贵屈原就自称“帝高阳之苗裔”,所谓的帝高阳指的是颛顼,黄帝的孙子。同样的,秦国先祖也自称是颛顼的后裔,以此显示自己理所当然登上王位。
  这个世界灵气稀薄,扶苏无法继续修炼,但也能看出这地方确实曾经兴旺一时。
  只可惜岁月无情,曾经的繁荣兴盛不过是过眼烟云。
  提到黄帝铸鼎这种话题,怀德不敢接,不过他很有眼力劲,见扶苏兴致不高,立刻说:“公子,出来这么久了,要不要回去用些糕点?”
  扶苏点头:“也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随行的侍卫不远不近地缀在左右,提防着意外发生。
  一行人回到别庄外,却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外头徘徊,不时抓挠一下脑袋,显然是在为什么苦恼。
  那小伙子瞥见扶苏,立即跑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扶苏面前的泥道上:“公子!”
  扶苏稍一辨认,把对方认了出来。这小伙子上次曾来给他盖堆肥舍,他犯了点小错被逮进牢里,当时就差不多该刑满释放了。
  扶苏伸手将小伙子扶了起来,奇道:“你从牢里出来了?”
  “对,今儿刚出来的。”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小的也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以后不会了。公子,小的有一事相求!”
  扶苏没一口答应,而是先询问:“什么事?”
  小伙子道:“是这样的,小的在牢里和一位老人家在同一个牢房,他姓程,以前是读过书的,听说还当过官。程先生年纪大了,吃得不多,平时会把饭让一半给小的,心肠好得很。对了,平时程先生还在牢里写文章哩,我虽不识字,却也很敬重他。”
  扶苏耐心地聆听着。
  小伙子见扶苏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大着胆子把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这几天程先生病了,小的托牢头给程先生找个大夫,牢头根本不理,这会儿小的虽然出来,身上却没钱,不知公子能不能帮忙找大夫给程先生看看,小的可以给公子做工偿还!”他说着又跪了下去,径直给扶苏磕了个头。
  扶苏再次将他扶起来,说道:“不必如此,我会让大夫去牢里一趟。”
  这位程先生,扶苏其实听过的,只是时间太久远他一时没想起来。
  程先生单名一字邈,曾在朝中为官,后来触怒了他父王被关进云阳大牢。这一关就关了十年,他父王始终没想起他来,但程邈在狱中不曾颓丧,每日悉心整理着过去见过的文字,挑拣出最容易学习的三千个常用字献给他父王,以此重新获得了他父王的任用。
  不说这位程先生的才华,光看他入狱十年都不曾颓丧便知他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扶苏听小伙子说到程先生,就想起了这么一号人来。
  左右无事,扶苏叫怀德备车,决定自己带着随他到别庄的徐福亲自跑云阳大牢一趟。
  那小伙子闻言大喜,扶苏让他回家去他也不走,反而一路跟在马车边上跑,想要亲眼看着大夫出诊。
  倒是个有良心的。
  云阳大牢离别庄也不算远,乘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扶苏下了马车,接过怀德递过来的鎏金手炉,带着徐福走向大牢门口。
  看守大门的人见扶苏一身锦衣,又见随行侍卫都配有刀剑,顿时知道了扶苏的身份,诚惶诚恐地朝扶苏行了礼。
  “不必多礼,”扶苏不疾不徐地说道,“听说牢里有位程先生病了,我带了太医过来给他瞧瞧。”
  看守忙说道:“公子怎么好进牢房这种污秽地方?”
  扶苏好脾气地道:“我一会就走。”
  扶苏坚持要进牢房,看守也不好拦。好在这时闻声而至的牢头出来,瞧见仙童般的扶苏后屁颠屁颠地迎上前:“公子,您可是要来找什么人?”
  扶苏点头:“我找程先生。”
  牢头显然很熟悉那位程先生,忙不迭地引扶苏入内。咸阳城内没有比较大的监牢,一些犯了事的人大多送到云阳这边关押,因此云阳县的大牢算是京畿各县之中规模最大的一个,走进里面竟没有一般监牢那种阴暗污秽的感觉。
  不一会,牢头便把扶苏带到程先生的牢房前。
  由于今天同一牢房的小伙子刚出去,程先生的牢房里没别人,算是让他住上了“单间”。
  其他牢房人倒不少,见这么个锦衣孩童跟着牢头走进来,都忍不住往扶苏身上瞧,有些曾去搭堆肥舍的人则和其他人说:“瞧,这就是我们大公子啊,我没说话吧,当真像天上来的一样!”
  见扶苏年纪小,其他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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