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那姑娘摇摇头:“最恨便是读书,近来倒是有点别的嗜好。”
  卫梁不知该怎么接话。
  那姑娘冲他笑笑:“听闻卫公子于此一道也十分有研究,所以今日特特前来请教。”
  卫梁终于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此一道?”
  那姑娘唇角拉开:“种地。”
  卫梁:“……”
  在听见这两个字的刹那,卫梁眼皮都几乎跳起来,甚至头皮炸麻,有一种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人窥知了的震撼之感。
  他大惊:“你怎会知道?!”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其实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可难以否认:至少在当时,他心中还存有一些恐惧。倒不是怕被人知晓,而是怕家中来寻他麻烦。
  士农工商。
  士为最高,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不过就是一朝跃过龙门去当那人上人,往下则是农本商末。
  世代诗书的家族自然看不上下面三等。
  然而卫梁从小与别人不同,见到天上下雨、地上淌水,要去问个究竟,成日去翻什么天文历书;见到田野劳作、布种浇水、秧苗抽芽,想去查个明白,摸进书店就偷偷买回来一本《齐民要术》;到后来旁人花盆里养兰,他却和波斯、色目那些个异族交往颇深,在青花瓷盆里栽一种长出来丑得过分的东西,叫什么马铃薯……
  年岁小时,旁人还当他闹着玩。
  待得年纪大点,家中长辈终于发现了他离经叛道的本质,把什么历书农书全搜出来烧个干净,狠狠给他请了一顿家法,说他要考不上回头就要他好看。
  卫梁这才“迷途知返”,把这一颗灵活的脑瓜子用回了读书的“正路”上,写写策论,读读经书,没几年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混出点名声。
  离开家便到扬州进学。
  霜钟书院里没人管,一旦得空便拿刀在那挖出来的马铃薯身上比划,还烤红薯似的烤了几个给朋友吃。当然其中一人吃拉肚子之后,便再也没人敢吃他的东西尝试了。
  可以说,卫梁万万没想到,在这扬州地界上,竟然有人知道他其实不爱读书,偏爱种地!
  那姑娘似乎早预料到他会如此惊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眯眯看着他道:“我若说,眼下有数千亩地空着,就等一个人来种点东西,卫公子是否会感兴趣呢?”
  卫梁觉得她在胡扯。
  哪里来个黄毛丫头就敢说有上千亩空地等着人去种?当时几乎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可那姑娘却不置可否,只递给他一张名帖,上头写了座别院的地址,说他若改了主意自可寻来,随时恭候。
  于是,卫梁终究是没能抵抗住这等诱惑。
  回了书院之后不过熬了六日,便忍不住按图索骥,去了那座别院。
  只是竟没再见着那位姑娘。
  留在别院中招待她的是另一位眉目清秀的目光,亲自将一封信并几本田产地契、账目册子交到他手中,并带着他亲自去了那所谓的“空地”查看。
  从此,卫梁上了贼船,进了贼窝。
  只不过……
  事情做了一堆,银子拿了不少,今岁稻谷的收成也着实喜人,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为什么人做事,着实让他心里不安。
  尤其是近日……
  马车已到金陵地界。
  外头行人络绎,热闹喧嚣,就算是眼见着太阳都要落下,也到处都是招揽生意的声音。甚至有些人直到这时候才出来摆摊。
  临河漂满了花灯。
  “吁——”
  马车外面车夫勒马,停下来向人问路。
  “小哥,请问乌衣巷怎么走?”
  路人给车夫指路。
  停处大约是在茶舍附近,隐约能听见有人闲话议论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卫梁凝神听了片刻便皱眉。
  “要我说嘛,万休真人和圆机大师之间必有一场斗法,天教推的乃是道教,白马寺必然崇尚佛法,光吵架就吵了好几个月了,这妥妥的要打起来啊!我看还是收拾收拾包袱,这几日离江南远着些,天知道哪天又掀起战祸?”
  “肯定是圆机和尚更厉害啊!”
  “是啊,圣上那么信任他,这两年来听说连谢少师都疏远了。要算起来,谢少师才是真正的帝师,他一个半路插到中间来的和尚,无功于社稷,无功于百姓,怎么还能封个国师?”
  “哎哟这话可不敢乱说哦……”
  “唉,乱,乱的很呐!”
  “好在鞑靼这两年安生不少,没给大乾添乱,不然这内忧外患,一触即发,简直是要逼死我们小老百姓!”
  “要我说,就要天教厉害!什么叫大同?人天教为的就是大同!我们村儿有几户人家没地种之后,当土匪也当不成,都加入了天教,还不都是狗官和奸商逼的吗?”
  “还好咱们江南乃是富庶之地,影响不大……”
  “不说皇帝明年南巡吗?”
  “可不是,你道这半个月来咱们金陵哪儿来那么多富商巨贾,到处都是宝马香车?就为着这事儿呢!一趟南巡劳民伤财,狗官们不想掏钱,可不得逮着这些富商巨贾薅吗?听说就是找他们出钱来的,谁出钱多,明年官盐的盐引便多放给谁一些。”
  “世道是越来越难啦……”
  “谁说不是?”
  ……
  车夫问得乌衣巷所在,驱车前往,渐渐去得远了,那些声音也都在后方慢慢模糊,混入辚辚的车马声中,变得模糊。
  卫梁垂下眼帘,摸了摸自己袖里。
  这一季的账册安静的藏在里面,绑在手臂上,牢牢的。
  车夫道一声:“卫公子,到了。”
  卫梁这才掀了车帘下车。
  长长的江南旧巷里,青石板缝隙里长着青苔,不知何处来的金黄秋叶飘零几片在地。眼前的门庭一片冷清,并无半分豪奢,甚至连个具体的名姓也无,顶上仅有一块乌黑的匾额,上书“斜白居”三字。
  他上前亲扣门环。
  不多时有人来应门。
  是个眉清目秀的丫鬟,见了他并不惊讶,眼睛里却透出几分打量来,不冷不热地道:“卫公子来了,我家主人得您传讯后,特在此地等了您有半日,请您进来吧。”
  外头看不大出来,斜白居里面却是一片清幽。
  走廊上挂着几只鹦鹉。
  见了人便叫唤:“来者何人,来者何人!”
  卫梁无言。
  一路走至院落深处,过两重垂花门,才进得一处临湖的水榭。水榭的美人靠边缘,设了一张倾斜的靠背椅,另有一张方几放在旁边,上头搁着瓜果盘,还有一卷翻开的账册。
  坐在椅上的是位姑娘。
  且不是正常端坐,而是盘腿坐着,一副懒散样。乌黑油亮的头发上仅别了一枚赤琼满色的南红玛瑙簪子,面朝平湖背对水榭,以手托腮看着栏杆上架着的那根鱼竿,似乎百无聊赖,正等着鱼儿上钩。
  卫梁从后面仅能看见她半个背影。
  一时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去年见过的那姑娘。
  引路的丫鬟禀道:“姑娘,卫公子来了。”
  那姑娘头也不回:“拿着本姑娘的钱,种着本姑娘的地,扣着本姑娘的账本,压着本姑娘的收成,还敢以此作为要挟,死活要见我一面,问个究竟。卫公子,如今世道匪盗横行,你倒也不担心路上遇到点什么意外,一个不小心一命呜呼?”
  卫梁听这声音一下就认出来了。
  浅浅淡淡,如风过耳,似泉暗流,无比地赏心悦目,使人遐想。
  他立在后面,自然也听出了这话里隐藏着的不满与威胁,但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之事,纵面对豺狼也凛然不惧,是以镇定自若,回道:“去岁应姑娘之请,操持良田数千亩,收成颇佳,虽得姑娘许以重利,当时又因兴之所至,并未多想。可在各家农户报上收成时,在下思及雁门关外鞑靼虎视眈眈,中原腹地天教横行,便不得不对这些粮食的去向产生几分困惑。若说投入市中,方便百姓,倒也无妨。可倘若姑娘居心不良,使其为乱臣贼子养军之所用,那便是卫某的罪过。”
  前面那女子的身形忽然不动了。
  卫梁开门见山:“所以卫某今来,只为问一句话,姑娘这般本事,是效命于天教吗?”
  “……”
  效命于天教……
  她看着像是那么不怕死还敢跟天教搅和的人吗?
  前面那女子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了卫梁:“卫公子果真是,一心种地,不闻世事,怎么连这般荒谬的想法也往脑袋里装呢?”
  跟前世一样,只配种地啊!
  未来探花郎这脑瓜,文章 做得,地也种得,唯独上不了官场和别人斗个死活。她早该知道,不该对这人的脑子抱有太大希望!
  她转过脸来时,面上带了几分不耐烦。
  鹅蛋似的面颊上,雪肤细嫩吹弹可破,夕阳光影下更是镀了一层金红,潋滟的眼眸里沉淀了这两年来世事见闻,灵动里又添几分稳重。
  只是唇角似笑非笑地扯着,又在这无边的艳色里增添了一点嘲弄。
  卫梁仅去年见过她一回。
  那时她污泥满面,哪里有这般容光?
  素来便很少与女子打交道,更莫说是这样漂亮的,卫梁被她一双眼看着,莫名窘迫了几分,只觉一股热气往脸上窜,竟不大说得出话来了。
  姜雪宁扔了鱼竿,挑了细眉:“谁同你说我给天教做事?”
 
 
第183章 纯属误会
  她说着话, 已经从座中起身。
  这时才看见她穿的乃是一袭艾绿的卷草纹湘裙,往前走得一步,裙裾便如细细的水波一般晃荡, 竟直接走到了他身边来, 绕着他踱步,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
  卫梁只觉毛骨悚然。
  对方站在他面前时,他不敢抬头;对方立在他身后时,他脊背僵硬如一根石柱。
  姜雪宁上一世认识卫梁, 纯属误会。
  那时临淄王沈玠才刚登基,带着她在京中坊市游玩,遇到一行打海上来的深目高鼻的商人, 正当街兜售一些长得奇奇怪怪的果子。
  人围了不少, 来看热闹。
  但要花钱买的却寥寥无几。
  她与沈玠也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没料想正要走时却见一名不高不壮的文人费力地挤开人群, 来到那几名商人面前,开口就说自己不仅要买下那些果子,还想要买下这些果子的种子。
  于是一通叽里呱啦乱讲, 价钱却没谈拢。
  这名文人气得一张脸都红了, 又似乎对这些果子和种子十分执着,立在街面上不肯走。
  到底还是郑保眼尖,记得住人, 悄悄附耳同沈玠说了一句:“这不是今科您钦点的那位卫探花吗?”
  沈玠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眼。
  姜雪宁也不由诧异。
  沈玠一琢磨, 便让郑保替这位古古怪怪的探花郎解了围,出了钱,末了再让人把人引过来谈话。
  沈玠贵为天子不大记得人, 可作为探花的沈玠即便不记得沈玠长什么模样,也认得出当日金殿传胪时站在台阶前的郑保, 所以立时就要上前来行礼。
  还好沈玠及时打住。
  然后万分纳闷地问他,买这一堆劳什子的东西是想干什么。
  卫梁头上都冒出冷汗,只说自己有些上不得台面的癖好,惯好研究田间地头的事情,还望沈玠莫怪。
  沈玠瞅了瞅他抱在怀里的那些果子,把脑袋摇了又摇。
  也不知是觉得这位探花郎不务正业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但总归没有责罚,只道:“正事之外有些消遣也无可厚非,拿回去钻研便钻研吧,好歹也是朕出过钱的,他日要真钻研出个什么来,记得送进宫来孝敬便成。朕虽不好这个,皇后却贪嘴得很,指不定爱吃。”
  姜雪宁立在他身后,大觉没面子,想要反驳,可又说不出口,只能往肚子里咽了一口闷气。
  卫梁却逃过一劫似的,长出了口气。
  之后沈玠与姜雪宁回了宫,此事也就告一段落。宫里面人跟人斗,鬼跟鬼拼,没多久她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可谁也没想到,次年盛夏,她正在坤宁宫大殿外的廊下教那几只八哥说话,就见内务府那边的总管带了好几名太监抬着什么东西进来。
  一看全是奇形怪状的水果。
  还有个长满了尖刺的,像极了巨大的流星锤。
  一问才知道,说是翰林院里一位编修大人叫卫梁的,特意献上,问过了皇帝,着人给她送过来。
  姜雪宁完全想不起当初的事,内务府的太监一走,便与宫里的宫女们对着这些果子研究了半天。
  有的好吃,有的还不得其法。
  末了全部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长满了尖刺的果子上,听说是叫什么榴莲,得开了外面的壳吃里面的肉,于是便叫小太监拿了刀来好不容易开开。
  结果……
  那味道简直熏晕了坤宁宫上上下下所有人,令姜雪宁终身难忘!
  这东西竟然说能吃?
  她勃然大怒,只当这姓卫的看起来老实,原来比起朝廷里那些反对她的清流老臣还要过分,这是明摆着借机羞辱自己!
  于是某日御花园皇帝赐宴,姜雪宁找了个机会单独把卫梁拎出来说话。
  卫梁好像对自己闯下的祸事一无所觉,还问姜雪宁那些水果吃着如何。
  姜雪宁差点叫人把他拉下去砍头。
  但怎么着这也是皇帝亲自点的探花郎,可轮不到她明目张胆地动手,所以只皮笑肉不笑地同他说自己很喜欢他送的东西,既然他对什么瓜果蔬菜的事情如此上心,留在翰林院实在浪费,何不放出去与百姓当个父母官,教他们种地去?她还能帮他跟皇帝说上一说。
  按理说,朝中但凡是有点脑子的官员听见这话,都要吓得两股战战、头冒冷汗。
  因为这话本身是一种明显的威胁。
  待在翰林院里可是“储相”,将来大多是可以留在京中做官的。还未熬出头就要外派去各省当官,那都是混得不如意的,下等官,苦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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