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想到,这卫梁一怔之后,竟然满是喜悦,眉眼里都盛了光似的,连带着一张脸都红了,磕磕绊绊躬身道:“这、这怎么敢劳烦娘娘呢?”
那会儿姜雪宁实在没看明白他这算什么反应。
她又明褒暗贬地讽刺了几句,可卫梁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还以为她在夸他呢,笑得越发灿烂。
末了是姜雪宁一头雾水,见他半点也不生气,自己恼得拂袖而去。
当夜便跟沈玠打了小报告。
说卫梁这人如何如何,一意逢迎自己,不是什么好官,干脆发去偏远行省,让他好好反省反省,爱种地就种个高兴。
沈玠免不了宽慰她,哄着她,让她不要生气。
那时姜雪宁想沈玠到底还是偏袒这个讨人厌的探花。
结果第二天就听说,上朝的时候沈玠一纸调令直接把卫梁从翰林院里拎了出来,扔去高邮当县令。
这下姜雪宁高兴了。
沈玠也不说什么,晚上一起用膳时也只看着她笑,问她这回算不算痛快。
姜雪宁尾巴便翘上了天。
她想,有卫梁做前车之鉴,好好一个探花郎跑去当县令,日子过得不知有多凄惨,料想以后没别人敢来招惹她了。
然而……
才仅仅过去一年,户部整理各省税赋时,骇然发现:高邮县交田税纳粮竟然比去年翻了整整一番!
第一次,姜雪宁开始怀疑老天故意搞她。
满朝文武都被高邮县的情况震惊了,有人怀疑他加重了百姓税赋,有人怀疑这里面有不可告人的猫腻,沈玠自然也大为惊奇,派人往下查。
查出来的结果打了所有人的脸。
人凭的就是硬本事,高邮县自从跟着县老爷卫梁一块儿种地后,一亩田种出两亩稻,是自家粮先翻了一番,所以才给朝廷多纳了粮。
不消说,京中急召卫梁入京。
倘若高邮县稻谷亩产的提高可以推而广之,那一个大乾朝岂不是再无饥荒?
那两天姜雪宁忧愁极了。
想这卫梁得了势,对自己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正琢磨要怎么搞这人呢,外头内务府的太监又风风火火抬着什么东西来了。
那是满满的三筐上好的高邮咸鸭蛋。
太监说,是高邮县令卫梁今次上京特意托人孝敬她来的,专门感念皇后娘娘当年举荐之恩。
姜雪宁简直懵了。
一时难以分辨这到底是嘲讽还是嘲讽。
但总之卫梁好像半点不曾察觉她之前的恼羞和恶意,简直把她的“恩情”刻在了心里,因此连蹦三级在户部担任要职后,还逢人便说皇后娘娘乃是个少见的好人,旁人对她实在是误解太深。而且动辄便送些时鲜瓜果入京,那阵子御膳房都不用到外头采买了。
就这样,姜雪宁莫名其妙笼络了一位被百姓奉为真正的“衣食父母”的能臣。
她忍不住想——
旁人对本宫那真的不是误解,卫梁你对本宫这才是误解太深啊!
但反正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接白不接,况且卫梁的脑子大约都只用到了读书和种地这两件事上,于朝堂争斗实在半点敏锐也无。
旁人都以为他是自己心腹。
姜雪宁也少不得绞尽脑汁为对方斡旋,对方但有莽撞得罪人或者挡了别人的路被别人算计时,都得她跟在后面当牛做马地善后或者回护。
有时候她都纳闷:本宫和卫梁,到底谁是谁祖宗?
总之,久而久之,这脑袋缺根筋的,便对她死心塌地。
一开始是不是误会,自然也不重要了。
不管朝局如何改换,这样的人,都是上位者最青睐、百姓们也离不开的。所以姜雪宁想,就算上一世她倒了垮了,卫梁的结局应该都不坏。
最差也不过就是回乡种地嘛。
反正他喜欢。
这会儿,姜雪宁盯着对方,心情就变得十分复杂,半晌后扯开唇角,貌似纯善地微笑起来:“卫公子,我问你话呢。”
卫梁一哆嗦:“在、在下……”
姜雪宁拿出了上一世哄傻子的耐心:“谁告诉你的?”
卫梁恨不能挖坑把自己埋了:“是,是在下自己有此担心,并、并无人告诉过我。”
姜雪宁:“……”
谁也别拦着我,想把这人打一顿!
她眼皮跳了好几跳,抬起手指来轻轻按住,才勉强绷住了一张即将撕裂的良善面皮,口不对心地夸奖:“卫公子真是思虑周全的有心人啊。”
卫梁没听出言下之意,以为她真是夸奖。
竟正色道:“不敢当,在下也不过只是为生民计,倘若五谷丰了,家国却乱了,岂非得不偿失?”
“……”
姜雪宁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可以放心了,本姑娘便是猪油蒙了心也不敢与天教为伍,卫公子的担心实属杞人忧天。”
卫梁顿时长舒一口气:“如此,倒是卫某多虑,东家姑娘既然这样说,那卫某也就信了。”
他自袖中解了账册递上。
只道:“这是卫某私自扣下的当季收成粮账,还请姑娘原谅在下的莽撞冒失。”
账册先前系在他手臂上,还带着一缕余温。
姜雪宁看着他像看着个傻子。
卫梁不明:“有什么不对吗?”
过了好久,姜雪宁才幽幽道:“你大老远来就问这一句,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连点证据都不要?”
“哦。”卫梁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但出乎姜雪宁意料,竟不是问她进一步的证据,而是向她笑起来,长身一揖,道,“实不相瞒,在下觉得姑娘不是会撒谎骗人的人。田庄上的佃户虽没见过姑娘,可姑娘却从未薄待他们,可不收以重租。在下来时还左右为难,只想姑娘这样的好人,倘若真为天教效力,在下还不知要怎样选。如今您既说自己非为天教,在下便敢相信。”
“……”
上辈子这位没被人搞死,那真是托赖了自己在背后照应啊。
姜雪宁无语望天。
她决定回头多放几个得力的人去卫梁身边,免得他哪天出门被人打,然后带过这话茬儿,只问道:“来也来一趟,卫公子喝什么茶?”
卫梁忙道:“不了,在下还有事在身。”
姜雪宁想想道:“可是要准备秋闱?”
卫梁愣了一下,似乎是在反应“秋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接着才笑起来,说:“秋闱到不紧要,随便考考便是,但稻谷已收,卫某得回去琢磨冬日里能否种点小麦,或者试着种一下一种叫马铃薯的东西,长起来很快,且……”
姜雪宁感觉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乏力,只觉千百只鸟雀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听得她头昏脑也涨,浑然不知自己到底是在蜀地还是在江宁,简直脚底下都要打滑了。
半晌,卫梁说完。
然后眼底带着几分光彩地问姜雪宁:“东家姑娘看如何?”
姜雪宁回过神来,不敢说自己什么也没听懂,想想上一世对付此人的套路,弯弯唇笑起来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十分惊喜,道:“我看极好!”
卫梁立刻兴奋起来:“那我回去便这样办!”
说完躬身一拜竟然道了别就走,半点也没有停留之意。
莲儿棠儿在后头都看蒙了。
姜雪宁脸上的笑容瞬间拉下来,只向她们问:“他刚才说种什么来着?”
两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行,都没听明白。
爱种啥种啥吧。
姜雪宁翻开卫梁递上来的那卷账册,只瞅了瞅末尾记下来的那几个数,两道柳叶似的细眉却慢慢锁紧:两年过去,鞑靼那边的情势也该有苗头了。做生意这一道上,她虽不如上一世的尤半城,可并不需要与她一般两边下注保稳,单独暗助燕临,压力倒少一半。只不知,够不够,又是否来得及?
第184章 五石散
斜白居外面, 已近傍晚。
卫梁进去一趟没花多少时间,满心盘算着等回了田间地头要种点什么东西,走出来时雇的马车还在外面等候。
不过此时外头也多了一辆马车。
他抬起头来, 便微微一怔。
那说不上是十分奢华的一辆马车, 可打造马车车厢所用的木材皆是极好的,漆工精细,木质坚硬,两边镶嵌着雕花窗格, 里面却还加了一道窗帘。
赶车的车把式也是身强力壮。
一眼向着旁人看过来时,眸底竟然有些锐光,两只臂膀上更是肌肉虬结, 一看就知道怕是有些武艺傍身的人。
卫梁心底生出几分好奇来, 朝着那马车多打量了两眼。
也是赶巧,车里正有人下来。
身上是一袭姜黄百蝶穿花缕金的百褶裙, 竟也十分年轻,模样清秀,面容沉静, 只是似乎遇到了什么事, 眉头微微锁紧。扫眼一看时,同样瞧见了卫梁。
卫梁不认识对方。
对方也不认识卫梁。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没打招呼, 只猜度着对方与这斜白居主人的关系, 各自点了点头,便一个上了自己的马车,一个朝着别院内走去。
直到马车重新绕出了乌衣巷, 到了外面大街上,听着周遭重新热闹起来的市井言语, 卫梁脑袋里才灵光一现,忽然想了起来:“蜀中任氏啊!”
那马车的车厢上虽然没有任何明显的标记,可马身上有啊。
马笼头顶上印了个雪花似的图案。
那是自流井盐商会馆的标记。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尤芳吟。
皇帝沈琅两个月之前在朝中定下明年要南巡,顺着大运河一路会到江宁。
谁不知天教向来在南方根基深厚?
所有人都猜想这一回是要借南巡之机来打击天教,也好彰显天威,让江南百姓一睹天颜。可近些年来国库虽算不上空虚,却也并不丰盈,南巡一趟兴师动众,要花费的银钱绝非小数。国库掏不出这笔钱来,自然要问之于民。
运河沿岸要接圣驾的一应官府,各有各的法子。
或向百姓加征税赋,或向乡绅寻求募集。
江南这一片最富的便是盐商,其次是米、布等行当的大商,官府那些个尸位素餐之人懒得多想,大笔一挥便在半个月之前发函以告,要各大商会的话事者齐聚金陵,商量商量怎么出钱,美其名曰“定一定明年的盐引”。
任氏盐场虽在蜀中,可两年前姜雪宁到了之后,便开始着手将富余的银钱投去了最容易发财的江南一带,或投给往来南北两地的商船,或吞并扬州一些中小盐商,且还借着当初与丝商打下的关系,进了生丝、布匹行当。
所以,任氏的根基虽然还在蜀中,可绝大部分版图已经扩张到了江南。
手里有钱,来钱更快。
姜雪宁便亲自教他们见识了一回什么叫“钱生钱更快,有钱更容易赚钱”,投出去的钱亏了不要钱,但凡成的事比败的事多,赚的钱比亏的钱多,他们手中的财富便会不断往上增长。
江南这一带官府要接驾,要建行宫,要找盐商们出钱,本身算不上一件好事;可倘若与明年的盐引挂上钩,那就是一笔你不做别人就会做、放弃就一定会被人挤占地位的生意。
所以尤芳吟与任为志都来了。
只不过她今日之所以造访斜白居,并不仅仅为了商议此事。
才送走卫梁,姜雪宁翻了一下账本后,便去提自己架在栏杆上的鱼竿。
收线一看,鱼儿早将饵料吃了个干净。
鱼线那头只剩下光秃秃一根鱼钩,映着落日铺下的光影,闪闪发亮。
尤芳吟脚步微有凌乱,人还未走到水榭外面,便唤了一声:“二姑娘!”
姜雪宁回过头瞧见她,一怔:“芳吟怎么来了?”
尤芳吟“嫁”到蜀中后,虽与任为志乃是假夫妻,可对方声称既作戏便要演得真些,当真敢把任氏家中一应事宜交由她操持,对内对外都不叫旁人说半句闲话。
如此便渐渐洗去了当年在伯府时的怯懦。
操持得了庶务,肩负得起责任,便是与人谈生意也没有了当初的生涩,看着虽然还是寡言少语模样,却已多了几分练达。
她来本是为此事而来,到了姜雪宁面前,瞧见二姑娘那张带笑的明艳脸庞,却不知怎的停了一停,无声片刻后,才道:“方才我们与徽商会馆的人谈事,遇到了……”
姜雪宁心头微跳:“遇到谁?”
尤芳吟目光定在她面上,慢慢道:“幽篁馆那位,吕老板。”
吕显!
真真是一股不祥的寒气激灵灵爬上她脊背,姜雪宁这两年里也不是没有听过这名字,毕竟吕照隐生意做得大,且还持有任氏盐场大笔的银股,年末分红的时候少不了他一份。
可双方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她权当不认识吕显,吕显也从来不找她的麻烦。
如今……
无缘无故,谈什么生意用得着他这么个大忙人亲自来一趟金陵?
旁人不知,她却比谁都清楚——
此人可是谢危的心腹耳目,左膀右臂。
这两年都说沈琅倚重国师圆机和尚,对谢危这位帝师倒大不如前。
可姜雪宁却不这样以为。
外头百姓们是因圆机和尚与天教教首万休子之争才觉得圆机和尚圣眷深厚,可谢危的名气与势力,一在朝堂,二在士林,与圆机和尚相比简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且都是寻常百姓触及不到的层面,普通人又哪里知道此人暗中如何布局筹谋?
被冷落,被放置,远离权力中心,甚至去五台山、三清观修佛寻仙……
这些话她都统统不信!
姜雪宁抱臂沉思,心情添了几分烦悒,只皱眉道:“皇帝明年要南巡,江南一带必定生出不少商机,吕照隐无利不起早,亲自来一趟也说得过去。且往年都没什么动作,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尤芳吟却咬了咬唇。
姜雪宁瞥见,察觉出事情不对来,问:“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