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芳吟回想起方才游船上的事情,一字一句道:“往日我们同吕显见时,顶多打个招呼;可今次在秦淮河上见面,他向我问起姑娘的近况。”
姜雪宁指尖轻轻地颤了一下。
倘若如此……
那的确是很不一般了。
*
夜色渐渐降临,秦淮河上的渔船收了,条条妆扮漂亮的画舫却将明亮的泛着脂粉腻香的灯笼点了起来,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晃荡的波纹轻轻摇曳。
船上有附庸风雅的诗词吟诵,也有划拳斗酒的俗不可耐。
丝竹之声乱耳,红巾翠袖惑心。
吕显已很久没回金陵了,一朝重游秦淮,还是一样的满河香粉艳丽,人的面貌虽都不似旧年,可眉眼间的神态和笑窝里藏着的心思却是无甚改变。
瘦马们看似矜持,实则待价而沽;
富商们怀抱美人,心里却盘算着生意。
徽州的商人名传天下,自有一番风度,可到得这金陵六朝王气养起来的城、上得这飘荡千古的秦淮河上的船,风没了,骨也软了。
对面的人醉眼惺忪向他举杯。
吕显便也笑着喝了一盏,正要趁此机会拿下这回的布匹生意,再杀一回价,一错眼却看见条小舟破开波纹靠近了这条画舫,搭了快船板到船头。
一个穿着粗衣麻布的机灵少年踩着船板走上来,对着珠帘外守着的侍者说了什么。
那侍者便点了点头,掀帘进来。
无声步至吕显身边,小声禀道:“吕老板,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有您的急信。”
这回来金陵,吕显没带多少人。
外头那人他虽然看不大清晰,可看身形也大略能分辨,不是小宝那小子又是谁?
他同旁边几人道了声歉,起身走出去。
入秋的河面上,风生凉意,扑面而来,倒驱散了他从船里带出的那一片使人头昏脑涨的脂粉香气。
吕显道:“什么信?”
小宝如今已长得高了些,一条革带扎在腰间,看上去精神极了,只将信递到他手上,道:“边关来的密信,火漆封口,旁人都没敢先拆。”
边关来的?
吕显眼皮一跳,话都没顾得上说,先把封口的火漆起开,便抽了信纸出来一读。
薄薄的一页。
可上头写的内容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小宝打量他:“是要打仗了吗?”
吕显却顾不得回答他,反是急急问了一句:“此信可送抵了京城?”
小宝道:“信分三份,同时传江南、黄州和京城,先生那边该也收到了。”
吕显目光闪烁,神情却一点也不轻松,重新看了纸上字句一遍,想起那人近两年来与往年无异的行动举止,心底却笼上一层忧心的阴云。
他将信纸折了,递还给小宝。
小宝问:“没什么要交代吗?”
吕显沉默良久,道:“等人来就知道了。”
人来?
小宝顿时愣住。
*
京城的秋夜,比起江南秦淮,要萧冷不少。
宫室里秋风瑟瑟。
没有关好的门扇相互拍打着,有时竟使人觉得鬼气森森。
奉宸殿偏殿里,只有靠着柱子的铜鹤衔了两盏灯,光影闪烁间将人的影子投在了窗上,却模糊了形状。
东墙上挂着一张琴。
桌边的茶盏里,茶水早已凉透,倒映着半张静默的脸庞。
远远地,窗外有嬉笑乐声传来,是御花园里后宫诸妃嫔陪同皇帝宴饮取乐的声音。
谢危搭着眼帘。
面前书案上是太医院太医端来痛斥宫中方士的“罪证”,五只冰裂纹的瓷碗里盛着五种散碎的石块,边上一只用过的瓷盅,药杵搁在漆盘角落,最前面一张纸上却摊散着一小堆已经混合在一处的药粉。
太医院掌院涨红了一张脸含怒而发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五石散又称寒食散,本是用以医治病人,可无病食之,体生燥热,心出幻梦,虽使人飘飘然上得仙境,烦恼尽消,可上瘾难戒,于身体有大害,使人行止狂浪!这些江湖方士,以此物进献圣上,荒谬绝伦,简直是其心可诛!”
心出幻梦,烦恼尽消。
谢危盯着它们看了太久,慢慢生出几分奇怪的眩晕之感,仿佛这几只碗扭曲起来,变作了阴暗里长出的口和眼,朝他传递着什么,叙说着什么。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好觉了。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
道藏佛典儒经,翻来覆去看遍,苦海里却根本寻不到解脱之法。人生于世,仿佛就是一场历尽劫难的痛苦磨练,却不知若忘怀自我,若此身陨灭,能否得解?
没有人知道,这位当朝帝师,已在无底深渊的边缘游走了很久,很久……
苍白的手指被摇晃的光焰染上昏黄,谢危朝着漆盘前面那张纸伸去,上面碾磨好的五色粉末混在一起,已难以分辨。
拉至近前,轻飘飘没有重量。
他又停了片刻,终于以无名指蘸上少许,凝视了许久。
外头忽有叩门声。
小太监在外头禀道:“少师大人,边关密信,加急来的。”
谢危晃了一下神。
这才梦醒一般,将旁边一方锦帕抓来擦了手,淡淡道:“进来。”
第185章 非礼
吕显当年也曾进士及第, 尤芳吟还在伯府受气被欺负时,他已经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幽篁馆馆主,手底下的余钱暗中经营着各种生意, 一则学识深厚, 曾供职翰林院,二则阅历丰富,老辣狡猾。如今两年过去,尤芳吟固然与任为志一道成为了蜀中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甚至还与姜雪宁经营着许多其他产业,若单独拎出来同吕显都个智谋、拼个本事,不能说全无一搏之力, 可到底少了一点势均力敌的底气。
毕竟……
这两年来, 在这大输大赢的生意场上,他们奇异地从未同吕显交过手, 连一点小小的摩擦都不曾有过。
尤芳吟注视着姜雪宁,不免有些忧虑地道:“此次秦淮之宴,实则是由官府牵头, 事关明年的盐引, 我们往日虽与吕显毫无冲突,避免了许多损失,可也因此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姑娘, 倘若他……”
姜雪宁闻言回神。
她目光落在这张熟悉的面庞上时, 忽然便想起了上一世的尤芳吟,比起此世尤芳吟的内敛、温和,上一世的尤芳吟永远给人一种隐隐的出格之感, 眼角眉梢虽带着忧郁,却也盖不去那一点对人世淡淡的睥睨与嘲讽。
可就是那样的尤芳吟, 与吕显碰上时,也不免折戟沉沙,输得一败涂地。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是谁。
但这一世不一样了。
姜雪宁恍惚了一下,笑道:“我们暗助燕临,吕照隐无论如何不会找我们麻烦,反倒极有可能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与我们斗,无异于内耗。就算他心里有口气,背后那位也未必应允。”
尤芳吟察觉到了她的恍惚。
这不是她第一次从姜雪宁面上看到这样的眼神,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个人似的,有时也让她跟着生出几分迷惘:二姑娘是在通过她看谁呢?
她道:“可他问我姑娘的近况,我推说不知,找个借口走了。倘若他继续纠缠……”
姜雪宁道:“吕显祖籍金陵,做生意亨通南北,他若有心要知道我近况,想打听我行踪,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都不用你说,只需派个人跟着你来就是。问了反倒还打草惊蛇,我琢磨多半有些别的事。”
尤芳吟便拧眉思索起来。
姜雪宁反倒不慌张了,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吕显没什么可怕的,眼下这局势,谢……谢危也不可能离开京城。就算是再坏些,从京城到金陵,快马加鞭也得十天半月,那时盐引的事情只怕已经商议落地,你我也离开此地了。”
尤芳吟考虑着,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可末了又忍不住为难起来:“那吕老板倘要继续纠缠……”
姜雪宁一笑:“那还不简单?”
尤芳吟不解。
姜雪宁唇边的笑意便多了几分促狭:“男女授受不亲,好歹你还是任为志的妻子,吕显脸皮厚你便叫任为志来对付他,不就行了?”
“任为志”这三字一出,尤芳吟一张脸立刻变得绯红。
她难得有些羞怯了,低下头去,小声道:“姑娘取笑了。”
姜雪宁知道她与任为志当年还是假成婚,是尤芳吟先开出的条件,以与自己假成婚带自己离开京城,作为入股任氏盐场的条件,之后才去的蜀中。
任为志读书人,常钻研些开采井盐的技术,对做生意却没太大的天赋;
尤芳吟出身艰苦,虽没读过太多的书,却见惯了人情冷暖,能替他料理应酬琐碎。
这两年来,实在是配合默契。
明面上看,两人相敬如宾。
契约写的是到蜀中一年后,二人便可和离,由任为志写放妻书。
可真到一年期满,尤芳吟去找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任为志人。
问管家,说去了书房;
去了书房,又被小童告知去了盐场;
去了盐场,还是没人影,一问才知竟然收拾行礼出川去了。
上上下下大家伙儿还当这夫妻俩闹别扭了。
尤芳吟也一头雾水。
姜雪宁旁观者清,只轻轻给尤芳吟支了个招,就叫她写信说想找他商议暂缓和离的事情,毕竟任氏盐场生意在前,两人一根绳上的蚂蚱,但毕竟影响任为志娶妻,所以还要任为志回来一趟。
果不其然,任为志回来了。
到家里时满身风尘,一个人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一张脸气鼓鼓,也不知是在跟谁生闷气。
尤芳吟做生意有点内秀之才,感情一事上却似乎一窍不通,还不明白任为志是为了什么,当真一本正经地同他谈利益,谈盐场,说什么和离是要和离的,但许多事情要交接,需要他这个掌家人慢慢接手。
任为志听得脸色铁青。
终有一日给自己灌了斤酒,敲门叫尤芳吟出来,坦白了心迹,说两人既成了亲,这段时间来过着也没有什么不舒心的日子,何妨将错就错,一错到底,权当这是老天赐予的好姻缘。
过去的一年里尤芳吟可没想过这件事。
满脑子都在做生意。
任为志这么一说,自然当场让她不知所措。
这俩人也有意思。
姜雪宁后来问她怎么处理的。
尤芳吟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往日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可这一年多我却知道他对生意虽然不特别通宵,却是个不错的人。所、所以暂没和离,同他,再试、试看看。”
最近这一年,两人明显亲近了不少。
任为志瞧着是真心待她。
是以此刻姜雪宁才有如此玩笑,甭管吕显是什么德性,遇着护妻的任为志,保管讨不了好。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就来报说,任老板看着天晚,亲自来斜白居接人了。
尤芳吟自然又闹了个大红脸。
姜雪宁知道她脸皮薄也不多说什么,只又简单地问了些生意上的事,又交代她回头手底下挑几个得力的掌柜并一个拎得清的能干掌柜,去卫梁那边盯着,便催她赶紧出门去,免得任为志等久了。
*
近些日来富商巨贾汇聚金陵,秦淮河上夜夜笙歌,明明已到秋日,却比起夏天还要热闹。
有些赶场子的熟人更是每一场应酬都会遇到。
尤芳吟自与姜雪宁那边说过一回话后,之后三天便没有刻意避免应酬,而是与任为志一道赴宴,倒也没有再遇到吕显,心里还当此人也就是问上一句,说不准不趟这浑水,已经离开金陵了。
没料想今日竟然在宴上撞个正着。
那时她正凝神听邻座几名陕甘的药材商人谈边关的事情。
“自长公主殿下去和亲后,大乾与鞑靼倒是真开了互市,鞑靼可有不少好药材。不过你也知道,那地方苦寒,没什么大生意好做。没成想今年走了大运,正愁卖不掉好些药材呢,倒遇上个年轻人,长得可俊朗,也不知是哪位巨贾之子,张口就给我包圆了,虽然利薄,可销得多啊,这才让我早些回了来,还能筹备点明年的药材。那位说了,药总是缺的,让明年有还给。”
“你那药材可有二万银吧,这也买,阔绰啊!”
“谁说不是?”
“唉,可提不得边关!”
“老兄怎的愁眉苦脸?”
“嗐,这话我也是憋久了,咱们做药材的多少都认识几个大夫,这两年互市开了医术传到鞑靼,也有几个人去了鞑靼王庭。我家那掌柜的有个小伙计的兄弟在王宫做事,前儿回来跟我说,殿下嫁去鞑靼两年似乎是有身孕了。”
“哗!”
周遭顿时一片震惊,尤芳吟更是没忍住,一下回头看去。
众人都不解:“有身孕不是好事吗?”
那人嗤了一声道:“你们知道什么?那鞑靼王延达正当壮年,虽娶了公主,可哪里又将一弱女子放在眼底?王宫中毫无地位,鞑靼王更是三妻四妾,格外宠信一个叫什么纳吉尔的鞑靼女人。哪里是什么公主和亲,分明是受辱!”
旁人面面相觑,不免叹息一声。
尤芳吟听得心惊肉跳,有心想要问问这人的消息是否可靠,可宴席之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是无论如何不好开口。
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任为志坐她旁边替她夹菜,悄悄问她是出什么事了,她眼角余光瞥见方才说出消息的那名商人出去,便低声解释了两句,也起身出去。
她心里记挂着那边关上的传闻,离座之时竟没瞧见角落里一人见她出去后,也放下了手中酒杯,跟了出来。
才上走廊跟着那人走得几步,便听后面笑声起来。
有人在后面怡然道:“宴席才半,尤老板便匆匆离席,看不出竟对边关的消息这样关心,莫不是也要涉足药材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