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尤芳吟面上一肃,显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可随后便皱了眉:“我若鬼鬼祟祟地来,不更叫旁人怀疑吗?”
  “要的就是他们怀疑。”姜雪宁一双眼底覆上了些许阴霾,尽管不知道暗中的对手是谁,可她必须格外小心,也对尤芳吟解释了一句,“一则财不露白,你若赚了钱,大张旗鼓买东西来谢我这个救命恩人,实在奇怪。且你在伯府中也是小心翼翼,偷偷来看似引人怀疑,可细细追究下来,这才是最合乎你处境的办法。”
  尤芳吟听得似懂非懂。
  姜雪宁却笑:“若你有一日要最大程度地打消一个人对你的怀疑,一定要让他先怀疑你,再让他自己否定自己的怀疑。因为人习惯怀疑别人,却总是很相信自己。须知,天底下,藏在暗处的聪明人都是很难对付的。”
  尤芳吟垂着头,若有所思。
  姜雪宁接着便将那装着银票的匣子递了回去,道:“钱你拿回去吧。”
  尤芳吟怔然:“我带来就是给姑娘的!做生意的钱是您给的,赚钱的法子也是您说的,连我的命都是您救的,这钱您若不收,我、我……”
  她两眼一红就要哭出来。
  姜雪宁却只将那匣子里压着的一枚月白色的香囊捡了起来,道:“你上回撞倒了别人的小摊,为的便是这个吗?”
  月白色的底上面,用深蓝的线绣着牡丹。
  里面还夹杂着几缕暗金,是用金线一针一针刺上去的。
  针法很是别致。
  尤芳吟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自己那天傻傻笨笨撞倒人摊子的事情,一时脸颊都红了,两手放在膝盖上,一身的无所适从,嗫嚅道:“我只是从商行回来的路上看见,觉着里面有个香囊针法很特别。我什么也不会,第一回 见姑娘的时候还撞落染污了您的香囊,所以便想要绣一个更好的给您……”
  姜雪宁凝视着手里的香囊不说话。
  尤芳吟却是难得说到了自己擅长的事,眼神重新亮了些,道:“这绣法我学了好久才学会的,而且这块料也是上一回在许老板那里见到了他们南浔的一位蚕农,说是自家的丝织的绸,正好剩下来一小幅,送给了我。我想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还是二姑娘教的,正好拿来绣个香囊。好看吗?”
  “好看。”
  姜雪宁心底暖融融的,又险些掉泪。
  她将这香囊攥在了自己手里,只道:“钱不用,但这个香囊,我收下了。”
  尤芳吟抬起头来,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可——”
  姜雪宁却伸出手来,将她搂在了怀里,抱了抱她,轻声道:“你今天带给我的东西,比这些钱都重要。”
  尤芳吟愣住。
  姜雪宁的怀抱是温暖的,甚至温柔的。
  她的声音也如梦呓般漂浮着:“谢谢你,还有,很抱歉。”
  很抱歉,我误会了你;
  很感谢,你告诉我,原来我可以。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过数次。
  这一天,谢危告诉她:你无法逃避;
  也是这一天,尤芳吟告诉她:你能够改变。
  尽管这一世很多事情的轨迹似乎与上一世并没有太大的偏离,可每一件事又与上一世有差别。
  尤其是尤芳吟。
  她本以为救了她,这也还是一个怯懦的、一事无成的尤芳吟,那种对于她的失望,莫若说是对自己无法改变什么事的失望。
  可她去做了。
  她还做成功了。
  甚至严格算来,比上一世的尤芳吟还要成功。
  尽管留下了一些首尾,可那比起她今天所得到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尤芳吟既不知道她今天为什么哭,也不知道她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从这个怀抱里,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
  那由她带来的匣子,又被放回了她的手中。
  姜雪宁只向她道:“明天来找我。”
  尤芳吟抱着那匣子,愣愣地点了点头,从车上下来,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才将那匣子藏回袖中,慢慢地顺着长街走了。
  姜雪宁看着她走远。
  越来越远。
  最后却从车里出来,站在了外面的车辕上,眺望着她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谢危卷着那几张答卷,从宫内顺着朱雀长街走出来时,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马车停在路边,她站在车上远眺。
  秋日难得晴朗的天空里,晚霞已经被风吹来,而她便在这霞光中。
  姜雪宁回身要钻回车里时,一下就看见了停步在不远处的他。
  本该是怕的。
  可也许是今日见到这样的尤芳吟太过高兴,此刻看见本该是面目可憎的谢危,竟也觉得顺眼了好多。
  她弯了弯唇,向他一颔首,只道了一声:“谢先生好呀。”
  谢危没有回应。
  他只觉得她唇边那一抹笑意,像是这天一般,忽然挥开了身上所有压着的阴霾,有一种难得晴好的明朗。
  便像是今日的天一样。
  姜雪宁也不需要他回应什么,只不过是这么打一声招呼罢了,然后便进了车内,叫车夫重新启程,向着姜府的方向去。
  快到宫门下钥的时间。
  很多临时被召集入宫议事的大臣也陆续出宫。
  半道上看见谢危立在那边,不由道:“谢少师在这边看什么呢?”
  谢危于是收回了眸光,转而望向那天。
  近晚时分,格外瑰丽。
  头顶最高处是一片澄澈的深蓝,继而向西,渐次变作深紫,赤红,而后金红,是乌金沉坠,然后收入西边那一抹镀了金边的黑暗中。
  也不知为什么,他笑了一笑,只回那位大人道:“风日真好。”
 
 
【奉宸殿,韶光渐】
第34章 风雨前夕
  “吕老板, 谢先生来了。”
  天色暗了,街道上已经甚少有行人走动,大半的铺面也已经关闭, 但临街一栋楼的二楼上, 幽篁馆外面挂着的灯笼还亮着。
  后面的暗室外,有小童通禀。
  吕显正坐在里面,看着下面递上来的结果,很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
  听见通传的声音, 他便骂了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平日八抬大轿请都请不动,一跟他说这儿来了几块好木材就自己来了, 合着老子还不如两块破木头!”
  说着, “啪”一声把密报摔在了桌上。
  他起了身来,朝外面走去。
  幽篁馆内专设了一间给客人试琴用的琴室, 吕显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就见自己的小童已经十分自觉地在屋里放了个烧炭的暖炉,还给谢危沏了他这里最好的碧潭飘雪。
  一时鼻子都气歪了。
  吕显走过去就拿手指头戳小童脑门:“他来买块木头才多少钱?你给他端个炭盆沏泡好茶, 你老板我还赚什么?长长脑子不行吗?”
  小童幽幽看了他一眼。
  自家老板就这抠门德性, 改不了的。
  且谢先生哪次来喝的茶差了,就算他不沏,老板等会儿只怕也会自己乖乖去沏。
  但他也不反驳什么, 默默退出去, 还把门给带上了。
  吕显气得瞪眼:“看看!看看这些个下人多没规矩!这幽篁馆到底谁是主人!”
  谢危此刻盘坐在临窗搁了一张方桌的罗汉床上,因为畏寒,腿上还搭了张薄薄的绒毯, 闻言只轻轻笑了一声。
  吕显走过来就发现他在看东西。
  十来张写满了字的宣纸,应该是被卷着来的, 两头还有些翘起,看模样竟像是答卷。谢危眼下瞧着的,就是面上的那张,看着看着便不由一根手指微屈,贴在唇上,竟是笑出声来。
  这狗爬字……
  吕显只看一眼就觉得眼睛疼。
  他直接掀了衣袍下摆,坐到了谢危对面,面色古怪道:“听说你今天入宫是要去考校为公主选上来的伴读,这些不会都是那些个世家小姐的答卷吗?这字也忒丑了些……”
  谢危却并不接这话。
  只将下面其他的十一份答卷都抽了出来,轻轻一松,随手就扔进炭盆里,一下烧着了。他不甚在意模样,留下方才看的那一份,卷起来便收到一旁。
  这才略略扬眉道:“你这儿来了上好的楸木?”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噎死个人。
  如果不是眼下在为此人做事,吕显敢保证,像谢危这种人,出门就要被他打死!
  心里只为他祝福,下张琴最好斫个三五年,再被人一刀劈了!
  当下他冷冷地扯开唇角,道:“上好的楸木是有,但我这里有两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谢危便轻轻叹了口气:“还对那个尤芳吟耿耿于怀啊。”
  早知道便叫剑书来帮取木材了。
  何必自己跑上一趟?
  吕显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一听就炸,心里头压着一股邪火,总觉得自己是在被人耍着玩:“你交代下去,让他们查。可这好几天查下来,有什么结果?”
  早在得知许文益囤了生丝不卖的时候,吕显就觉得这尤芳吟有鬼。
  且背后还有个神秘的东家。
  不把这东家查出来,他心里面就跟猫在挠似的,毕竟是做生意成精且还斤斤计较的抠门老狐狸,可去买个生丝竟然还被人捷足先登,反而使对方确认了生丝一定会涨,差点没气得他吐出一口血来。
  这种事,吕显绝不能忍。
  前几天他和谢居安定了个方向,觉着这件事与漕运、漕河上的人脱不开干系,便使人去排查尤芳吟最近接触过的人。
  头一遍查,下面回说没有可疑之人。
  吕显气得把人叫来大骂了一顿,又叫他们仔仔细细重新把那些人查个清楚,范围扩大到整个尤府间接联系起来的人上。同时谢危那边向皇帝上书,陈明京中、江南两地丝价被恶意压低之事,以彻查官场上与此事有关的人。
  这一下还真查出了结果。
  漕河上的确有官员与商人联合起来,先商人们恶意压低丝价,再使人弄翻了大运河上运送生丝的丝船,如此供少于求,丝价自然暴涨。
  得利后,官商各分一半。
  事情败露之后自然查了一大帮的官员和商人。
  可尤府那边,就查出一个管事和漕河上某个官员家跑腿的家仆沾亲带故,事前的确有听说过这个消息,还在尤府里喝酒的时候无意中吐露过。
  大家都当他是开玩笑,没当真。
  也没有人真的趁这个机会去买什么生丝囤着等涨价,就连那管事的都没当真。
  “谢居安,这件事真的不合常理。”吕显用手指轻叩着那方几,跟谢危强调,“假设那个尤芳吟的确是有命有运很敢赌,从这个管事那边得知了丝价会涨的消息,于是去买生丝,可她有必要编造出一个本来不存在的‘东家’吗?这个‘东家’的存在,对她不会有任何帮助。所以唯一的解释是,这个‘东家’的的确确存在!只是我们都还没有摸到他藏在哪里。”
  谢危也垂眸沉思。
  吕显却是越说越沉郁:“此人行事吊诡,知道消息,却只拿出四百两买生丝,可能是不敢做,但也可能是没钱。要么就是这一次的事情背后,还藏着我们猜不到的深意。能看透的事情都不可怕,唯独看不透的事情,让我很是不安。”
  谢危道:“如果你觉着查出一个管事来,还不足以消除你的怀疑,那便再派人跟那尤芳吟一阵。许文益的生丝才卖出去没两日,钱刚到手还热乎。这尤芳吟若真有东家,必得要去与‘东家’报个账吧?届时便可知道,这‘东家’到底存在不存在,存在的话又到底是谁。”
  吕显要的就是他这话。
  当下便笑起来,抚掌道:“那你可得派几个好手盯着,最好叫刀琴亲自去,万一人东家那边也是厉害角色,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危道:“刀琴未必乐意去。别废话了,还有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吕显这时便凝视着他,目光闪了闪。
  谢危端了茶盏起来,修长的手指搭在雨过天青的盈润釉色上,停住,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与勇毅侯府有关?”
  吕显点了点头,知道在谢危这里,但凡与勇毅侯府有关的都是大事——
  虽然他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
  此刻,他斟酌了一下,才开口:“最近京中抓了平南王逆党,又出了好几起刺杀朝廷命官的事,皇帝显然被激怒了,由刑部与锦衣卫双管齐下,一起在查这件事,且内里还在较劲,看哪边先查出是谁在京中为这些逆党开了方便之门。世家大族里都闹得人心惶惶,人人怕查到自己的身上,即便与反贼无关,也怕被锦衣卫查出点别的什么来。可以说,大家都对锦衣卫避之不及。可你猜怎么着?燕世子那边收了个锦衣卫百户,叫周寅之,正为他活络,要顶上因张遮弹劾空出来的那个千户的缺。今日已差不多定了,明日便会升上来。”
  “锦衣卫……”
  谢危一整日都在宫中,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一听吕显此番言语,两道清隽的长眉顿时皱了起来,一张好看的脸上,竟忽然笼上一片萧然肃杀。
  他不笑时很吓人。
  只沉声问:“勇毅侯府立身极正,向来不沾锦衣卫分毫。燕临怎会提拔这个周寅之?”
  吕显得知此事的时候也觉得十分蹊跷,特意着人打听了打听,此刻便注视着谢危道:“这周寅之原为户部姜侍郎办事,乃是姜府的家仆,后来坐到了锦衣卫百户。有人猜是燕世子受了未来岳家所托,也有人说——这人是那位姜二姑娘荐给燕世子的。”
  “……”
  姜雪宁。
  谢危的目光重落到那卷起来的一张答卷上,想起自己今日在奉宸殿对她说的那一番话,眼底一时有些情绪翻涌。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在考虑什么。
  吕显却道:“这时机,这巧合,锦衣卫,勇毅侯府,平南王旧案,事情简单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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