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姜雪宁无言。
  沈芷衣却是出奇认真地思考了起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接着便是一亮,竟问她:“你觉得我王兄怎么样?”
  沈玠?!
  姜雪宁眼皮一跳,立时想起自己上一世命运的轨迹来,想也不想便立刻道:“多谢殿下抬爱,临淄王殿下自是儒雅端厚,雪宁寒微之身只想安平一生,您可开不得玩笑。”
  沈芷衣甚是不解:“我王兄有什么不好的?”
  姜雪宁心里道,你王兄哪里都好,就是不适合我。
  沈芷衣想到这一茬儿很是兴奋,宫里都是她的人,也不惮被旁人听去,直接蹲到了她面前道:“真的,宁宁,我听母后和皇兄说过,不久后就要为我王兄选妃。如果你能成为我王兄的王妃,将来王兄多半被皇兄立为皇太弟,往后也住在宫中。这样你也就住在宫中,那岂不是能天天与我住在一块儿,常日见着,一块儿吃一块儿玩一块儿睡觉?”
  她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姜雪宁想起这一世沈芷衣待自己甚是赤诚,她有心想要直接拒绝,可对着这样的目光,那话到了嘴边,竟不大说得出口。
  可若是不说清楚……
  先前明明没有呈递她名姓却偏偏阴差阳错入宫伴读的事情,又一次浮现在她脑海,紧接着浮现出来的便是入宫后所经历的种种,以及将来要发生的种种。
  她实在是怕了,也倦了。
  经历过了上一世的繁华,姜雪宁实在不想重蹈覆辙了。
  她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目光,回望着沈芷衣,轻轻将那一串紫琉璃耳坠从她手中拿了出来,放回妆奁上,道:“雪宁是殿下破例召入宫中的,中间大费周折之处,想必殿下比我更清楚。那殿下也该清楚,最初姜府报了入宫的那个人,并非是我。能得殿下青眼,奉诏入宫,伺候又得殿下多番照顾。能认识殿下,雪宁也很高兴。可宫中的生活却并不是雪宁所喜欢的,雪宁出身寒微,心无大志,只想回到儿时的乡野之间,一骋心怀……”
  沈芷衣怔住了。
  她没想到姜雪宁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手里那串紫琉璃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微微带着暖意的手掌。
  但一股怒意却从心底浮了上来。
  沈芷衣想说“我待你这般好,你怎敢想着离开”,可一触着姜雪宁那温然诚恳的目光,才升起来的那片怒火便如被脉脉的流水压下来似的,慢慢熄了,转而成了几分孤寂和可怜。
  她道:“你不喜欢宫里?”
  姜雪宁道:“这里的日子过得叫人很不痛快。”
  沈芷衣憋了一口气:“那你说,谁叫你不痛快,我统统给他们一个痛快,让你痛快痛快!”
  简直小孩儿脾气。
  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细细的眉也扬起来,眼角下虽有着一道旧疤,却无损她公主的尊贵。只是两遍腮帮子鼓起,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是不肯善罢甘休。
  姜雪宁无奈极了。
  当下只怕这话题再继续下去,反倒激起她脾气,给自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暗地里让她嫁了沈玠,那可没处说理去,是以叹了口气便想转移话题,道:“还是看看今日穿什么吧,耳坠也蛮好看的……”
  但沈芷衣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她就是喜欢姜雪宁这个玩伴。
  一面与她妆扮,一面却是搜肠刮肚,挖空了心思地想从她嘴里套话,问:“是仰止斋的宫人对你不好?内务府那帮狗东西份例苛待了你?那个叫尤月的又欺负你?你就说嘛,到底谁叫你不痛快了?宁宁……”
  这架势,俨然是姜雪宁说一个她就要去干掉一个!
  姜雪宁头上冒了冷汗。
  可沈芷衣问题却是一个接一个,猜测一个比一个离奇。
  一张嘴叭叭忽然就说个没完,简直像只聒噪的八哥。
  姜雪宁仰天长叹。
  头一次,她这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早知如此,她直接跟沈芷衣说一句“我更愿意当殿下的伴读,而不是当殿下的皇嫂”,只怕沈芷衣就乐得直接打消让她嫁给沈玠的想法了,哪里用得着和现在一样被她翻来覆去地询问?
  真情实感遭雷劈啊!
  终于,在沈芷衣说出第二十三个离奇的猜测之后,姜雪宁没禁受住诱惑的考验,尝试着开口道:“殿下既然如此在意我痛快不痛快,那我……就说了,其实出宫我就痛快了……”
  沈芷衣朝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宁宁啊,你做梦。”
  姜雪宁:“……”
  沈芷衣把那串紫琉璃耳坠给她挂上,十分爽朗地哄她:“换一个,换一个本公主一定给你办到!”
  姜雪宁心底默默泪流,琢磨了半天,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狗胆包天的想法:“那最让我不痛快的就是学琴了,谢先生三天两头抓我去学琴,要求还极其严格……”
  沈芷衣:“……”
  姜雪宁眨巴着眼睛:“您说过一定给办到的。”
  沈芷衣:“……”
  这回轮到沈芷衣心里默默流泪: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先生在治学上的地位,要知道她在宫里上学这件事引得满朝非议,若无谢先生首肯,只怕还不能成。且谢先生平日里那教书的架势,便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到他面前猖狂,不准他提溜姜雪宁学琴啊!
  可什么都能丢,乐阳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丢!
  沈芷衣强忍着心虚,义正辞严地道:“谢先生肯这样认真地教你,朝堂公务都忙不完呢,每日还要抽大半个时辰来教你学琴,是旁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你怎么能嫌弃谢先生严格呢?太过分了!”
  姜雪宁想开口:“可——”
  沈芷衣抢道:“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厌弃学琴的事情告诉谢先生!”
  姜雪宁:“……”
  以前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还会拿打小报告威胁人?!
  她惊呆了。
  沈芷衣却咳嗽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哎呀,本公主也不是万能的,除了这两件事之外还有谁叫你不痛快,你说出来,本公主必定为你主持公道!”
  姜雪宁想半天,憋出来一句:“没有了。”
  只是待穿衣上妆完毕,同沈芷衣一道用早膳的时候,她看着那块放进碗里的酥饼上用玫瑰花馅堆成的半朵兰花,夹起来咬了一小口,却是慢慢搭下了眼帘。
  沈芷衣问:“怎么了?”
  姜雪宁目光微微一闪,看着那一小块酥饼,只道:“没什么,不过忽然记起我家中姐姐,也会做这样的饼饵,一下有些想念……”
  她说完便又岔开话题,继续吃了。
  沈芷衣却是垂眸思考片刻,认真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用过早膳后两人便去奉宸殿上学。
  她们到时,旁人早到了。
  众人正在说话,听见说乐阳长公主来,都转头看去。
  可谁料想这一看,目光竟收不回来——
  只是这目光并未落在乐阳长公主的身上,而是落在姜雪宁的身上!
  入宫多时,伴读们穿的大多是自己来时所带的衣裳。
  姜雪宁素日来的打扮更是偏于素雅,有点仗着自己底子好懒得打扮的任性。可今日她从鸣凤宫中来,穿的乃是宫人们花了好久才选出来的往日沈芷衣穿的宫装。
  雪白的衣料上压着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金线。
  深蓝色的仙鹤衔云图纹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两边宽大的袖袍上流水纹则如锦绣堆叠,腰间还挂了一块白玉玲珑佩环,唯独那月白色绣牡丹的香囊是她自己的。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
  肤色本就白皙,描眉画眼,唇畔点染檀红,顾盼间已然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
  但更叫人惊讶的是给人的感觉。
  并没有任何小女儿家偷穿了锦绣华服的不适与不配,她穿着这一身宫装,原本漫不经心的轻浮随意似乎跟着不自觉地收敛进去两分,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近,竟显出一种身在九重宫阙的凛冽与高华。
  萧姝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乐阳长公主却是高兴地向众人炫耀,这是她打扮了一早上的成果。
  众人见了姜雪宁这般姿容又如此精心打扮之后的容颜,心下震撼之余,却都有些泛酸,可面上还不得不附和称赞,一时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姜雪宁从鸣凤宫出来前也曾照过镜子,只觉这华丽宫装穿在身上,好看自是好看,可却仿佛梦魇一般,透过妆镜看去,看见的竟不是自己,而是上一世那个进退不能、繁华迷眼的皇后。
  她有心想换一身。
  可眼见着要到上课的时间,也来不及再换,只好穿着这么一身到了奉宸殿。
  她一夜没睡,心思也烦乱,一堂课上了个心不在焉,直到这堂课结束了看众人都把琴摆到了琴桌上,她才一下想起下堂是谢危教琴。
  于是掐了掐自己眉心,这才醒了醒神。
  那张蕉庵还在偏殿里放着,姜雪宁出了殿门便往偏殿去。
  没料想今日谢危竟然很早就在偏殿。
  殿门口的小太监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隔门通传后,便打开门让她进去。
  姜雪宁进了门。
  谢危今早没有经筵日讲,也不想待在内阁同那帮老头子吵架,是以才来了偏殿处理公文,此刻正起身将自己那张“峨眉”从墙上取下,一转头看见姜雪宁,也是怔了一怔。
  姜雪宁同他见礼:“谢先生好。”
  谢危的目光却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打量她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只道:“不好看。”
  说完他便斜抱峨眉,往殿门外走去。
  “……”
  姜雪宁站在原地,简直满脑门子官司。
  这人怎么回事?
  虽然她自己也觉着这一身穿着很不喜欢,可从谢危嘴里说出这话来,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女儿家什么妆容什么衣着,臭男人看得出什么门道深浅也来置喙?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不!好!看!
  姓谢的不愧是平日读佛经道藏的,上辈子连女人都不沾,怕是本来也不得姑娘喜欢吧!活该讨不着老婆!
 
 
第80章 睡着了
  最近一段时间学琴, 基本都学右手指法。每学一种指法后都有相应的琴曲教给她们做练习,谢危要求很严,谁也不敢马虎。
  连沈芷衣在堂上也都规规矩矩。
  唯独姜雪宁今日上课时, 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反正也不准她摸琴,干脆坐在第三排最靠后的角落里,冷眼瞅着谢危,仿佛想用目光把这人给瞪穿了。
  谢危一时没明白她这是想干什么。
  好在姜雪宁连着两晚都没大休息好, 眼睛有些泛酸,瞪了他有一刻,困倦就翻涌上来, 没一会儿就没撑住, 打了个呵欠,能坚持住不闭上眼睛趴到案头去睡觉已经是极有毅力的事了, 再提不起什么精神来瞪他。
  一堂课再次浑浑噩噩地过去。
  下学时候,众人都已经知道姜雪宁学琴素来是要被谢先生提溜着的,谁也不想留在这里同他多待, 一溜烟全散掉。
  姜雪宁却走不脱。
  谢危抱着琴从殿上走下来, 但问:“你瞪我干什么?”
  姜雪宁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刚想要打个呵欠,听见这话却是不得不强行将其憋了回去, 为自己辩解:“怎么会呢?您一定是看错了, 学生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谢危淡淡道:“不仅敢做,还敢撒谎了。”
  姜雪宁假笑起来:“那该是学生认真听您讲课,一时入神, 对您怀有万般的孺慕之情,看呆了眼吧。”
  谢危不为所动:“是么?”
  姜雪宁看了他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就来气, 顿时又想起这人方才皱眉说她“不好看”时的神情,于是暗暗起了几分报复之心,笑得格外甜美,道:“也可能是谢先生今日讲得枯燥乏味,十分不好,所以学生听得一头雾水,不自觉只能看着您了。”
  谢危:“……”
  枯燥乏味,听得一头雾水!
  若说先前他整个人还姿态从容,这会儿听了姜雪宁这两句话,一张脸的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连眸底温度都变得低了几分。
  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
  自打四年前回到京城开始在文渊阁主持经筵日讲以来,不管是先生还是学生,不管是同僚还是皇帝,对他都是称赞有加,姜雪宁这么睁眼说瞎话的刺儿头,他还是第一回 遇到。
  心里梗了一下,谢危薄薄的唇线紧抿成平直的一条,有那么一刹是想要发作的。
  可目光回落到姜雪宁身上,到了又忍了。
  他波澜不惊地道:“自己开小差就差没睡过去了,听不明白,倒怪起先生不会教,也是本事。”
  姜雪宁笑容不变:“您说得对。”
  简直有点没脸没皮的味道,谢危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谢危也懒得同她计较,便往殿外走去。
  可没想到他才一转身,姜雪宁就在他背后轻轻咬着牙小声嘀咕:“自己连个老婆也讨不着的大老粗,欣赏不来,不也有胆量说我不好看么!能耐了啊你!”
  “你说什么?”
  谢危脚步一顿,直接回转头来看她。
  姜雪宁脖子后面一凉,连忙把琴一抱就跟了上来,仿佛刚才小声嘀咕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似的,异常狗腿地走到了谢危身边,道:“学生说自己就是个大老粗,什么也不懂得欣赏,还好谢先生心善,肯对我多加指点,我们这就学琴去吧。”
  “……”
  真当他耳背?
  谢危盯了她有好半晌,觉着这学生有那么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劲儿,又想起这些年坊市间有关于她的种种跋扈传言,只觉自己该要约束她一下,免得她觉着自己好相处,越发得寸进尺。
  可待要发作时,又见她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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