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瞬间都安静了。
姜雪宁也怔怔望着沈芷衣。
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乐阳长公主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且言语之间完全是在维护姜雪宁,连陈淑仪这样的大家闺秀都不想给半点面子。
姜雪宁到底什么本领把人迷成这样?
尤月在休沐期间同姜雪宁结了大仇,对她恨之入骨,却已经不敢出言说什么,更不敢有什么举动,唯恐落入姜雪宁的陷阱之中,是以此刻只能用眼神来表达自己对姜雪宁的鄙夷与愤慨。
然后……
她都还没来得及想好等一会儿姜雪宁转过目光来,要对姜雪宁做出个什么样的神情才能激起对方的不爽与怒气,这眼神就已经被沈芷衣看见了。
沈芷衣盯着她片刻,扬了眉:“你用这种眼神看宁宁是什么意思?”
尤月:??????
她整个人都懵了。
说不敢,做不行,都罢了,如今连眼神都不能用了吗?!
尤月吓得直接把目光收回来,颤颤道:“我,我……”
沈芷衣根本不听:“再用这种眼神看宁宁我叫人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尤月打了个哆嗦,额头上冷汗冒出,脸色更是瞬间煞白,就差跪到地上去认错了,这会儿连头都不敢抬一下,只连声道:“是,是。”
先是陈淑仪没做什么立刻被训,后事尤月一个眼神遭受骇人威胁,其他伴读都感觉出气氛不对来。
大多数人不敢说话。
姚惜却是看了陈淑仪一眼,也看了尤月一眼,轻轻开口想劝一句:“淑仪姐姐该没有恶意,尤二姑娘也不过只是看上一眼罢了,长公主殿下许是误解了吧?”
“误解?”
沈芷衣今日本就不是真的自己想玩投壶才叫她们来的,早上姜雪宁那句“这里的日子过得不痛快”,她还没忘。往日不仔细,如今暗地里留心观察,便看出了许多的端倪。
她冷笑了一声。
手里还提着刚才给输了的宫人画花脸的笔,慢悠悠地踱步到了姚惜面前,上下将她一打量,道:“姚小姐倒是悲天悯人呢,要不我禀明了皇兄,干脆送你去白云庵做个姑子,也好叫你这副慈悲心肠有些用武之地?”
姚惜可没展露出什么对姜雪宁的恶意,不过是站出来为陈淑仪和尤月说了句话而已!
居然就威胁要送去做尼姑!
哪个姑娘家敢面对这样的事情?
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姚惜更是没想到自己说句公道话也会被怼,心内一时又恨又怕,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握紧,处境难堪到极点,却是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了。
姜雪宁那蜜饯还在口中,带着些酸的甜。
这会儿却是惊得咽不下去。
她的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又落回了沈芷衣的身上,完全不知道这位尊贵的公主殿下是在发什么疯,怎么见人就怼。
虽然她觉得……
爽爆了!
沈芷衣转眸间触到了她略带几分崇拜的目光,面上顿时飞过一片红霞,只觉脚底下飘着白云,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于是假作不经意地避开了这目光。
转头来对着其他人却是一脸冰冷。
竟是大声道:“往日我是说过的,谁要敢开罪宁宁,别怪我不客气。没料想总有人当耳旁风。别以为今日找你们来是要找你们玩乐,叫你们来,就是想警告你们——但凡是本公主能管的事,谁要让宁宁不痛快,我便让她十倍百倍更加地不痛快!”
投壶用的箭还放在桌上。
宫人们的脸上还粘着纸条,画着墨痕。
但方才的玩闹和欢笑已一扫而空。
众位伴读到这会儿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今日叫她们是立威来的!
为了姜雪宁一个人!
一时心里都是各怀想法,可在听过沈芷衣先前怼人的那些话后,却没一个人再敢张口反驳,或者为谁说话,无一例外全都战战兢兢。
萧姝倒还算镇定。
只是她悄然收回看向姜雪宁的目光,垂下头时,也不免增了几分忌惮与不悦。因为,沈芷衣的警告,无疑也是将她包括在内了。
不过她身份毕竟不同。
有萧太后在,倒也不很顾忌沈芷衣的话,且也不至同其他几个人一般蠢。
“启禀殿下,人接来了。”
正在这时,黄仁礼脸上挂了喜庆的笑容,手持拂尘进了殿中,躬身便给沈芷衣行礼,这般禀道。
众人不由看向他。
这一时却很疑惑:人接来了,谁?
沈芷衣面上神情顿时一松,仿佛也跟着高兴起来,竟然走到了姜雪宁的身边,向黄仁礼道:“叫人进来,给宁宁一个惊喜!”
黄仁礼于是一挥手。
外面等候的姜雪蕙于是整肃心神,躬身从殿外步入,目不斜视,也不敢多看,捏着绣帕的手交叠在身前,直直向着前方躬身行礼:“臣女姜雪蕙,见过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金安!”
竟然是姜雪宁的姐姐,姜家的大小姐姜雪蕙!
众人顿时都惊讶极了。
沈芷衣却是摆手道:“平身吧,从今天开始你便也是本公主的伴读之一。你是宁宁的姐姐,有你陪着宁宁,也能叫她开心些。”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一个姜家出了两个伴读?而且听长公主这话的意思,是专门叫这么个人来陪姜雪宁的啊!
一时什么表情都有。
不同于十四快十五岁才回京的姜雪宁,姜雪蕙乃是正经在京中高门大户受教的姑娘,言行举止淑雅大气,很是端正沉稳,眉目清淡婉约,同姜雪宁给人的那种明艳至摄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然而并没有人能为此高兴。
姜雪蕙谢过了乐阳长公主恩典,这才起了身。
她那绣帕原本就在指间,随着起身的动作,便也轻轻垂落展开,晃动间便露出了那雪白的一角上绣着的红姜花。
萧姝初时看见人只是皱眉。
可当这绣帕连着这一朵红姜花落入她眼底时,她原本平静不起波澜,俨然不将自己放在众人之中的那种超然,忽地崩碎,面色已隐隐骤变!
沈芷衣拉着姜雪宁的手,邀功似的笑起来:“怎么样,宁宁,现在可痛快了吧?”
姜雪宁的目光向萧姝轻轻一飘,目光竟与她对了正着,见着她神情,便忽然意识到,如今这年纪的萧姝也不过如此。
你敢做手脚害我,我便敢把你真真忌惮的人放到你眼皮底下!
叫你寝食难安,坐卧不宁!
她这位姐姐可未必是省油的灯,且叫你看好!
唇边绽开了良善一笑,姜雪宁再回看向沈芷衣时,已是真心实意地眉开眼笑,甜甜地道:“劳殿下费神,这下痛快了!”
第82章 宁二
姜雪宁痛快了, 但有的是人不痛快。
到现在,谁还看不出乐阳长公主做这一切是为了姜雪宁?
姜雪蕙入宫固然颇为引人注目,可聪明人都能意识到站在这件事背后的姜雪宁。
在她说出“痛快”二字的时候, 殿内不知多少人暗暗黑了脸, 便是原来有再好的玩乐心情,这一瞬间也被破坏殆尽。
接下来沈芷衣还邀了姜雪蕙来一起玩。
众人之中有几人明显是强颜欢笑作陪,萧姝更是从姜雪蕙拿着那方锦帕出现开始,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入夜的仰止斋, 各处宫灯点亮。
从鸣凤宫中回来,终于到得自己的房间,这位萧氏一族的大小姐、后宫太后娘娘的亲侄女, 在没了旁人关注的情况下, 终于放任一切其他的表情在自己脸上消无,唯余下那种近乎于冷寂森然的平静。
末了抬手轻轻压住额头。
萧姝慢慢闭上了眼, 手指的弧度却一根根紧绷,再睁眼时竟是直接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旁边伺候的宫人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萧姝的胸口微微起伏着, 却没有看旁人。
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只是当初偶遇临淄王沈玠时, 看见的那一方从他袖中掉落的绣帕,还有今日在姜雪蕙身上看见的那一方……
旁人或恐已经忘了。
可她却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姜雪宁,那个人竟然不是姜雪宁!
可谁能想得到呢?
在宫内这段时间, 沈玠也对姜雪宁处处关注, 言语中多有照拂之意,勇毅侯府出事,燕临更是直接撇清了姜雪宁的关系。
种种蛛丝马迹都指向她。
所以上次自己才会……
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了, 萧姝只感觉出了一种阴差阳错的嘲讽:不仅没有除掉真正的威胁,反而还露了痕迹, 为自己树了一个真正的强敌……
姜雪宁终究还是敏锐的。
*
同一时间,姜雪宁的房间里,气氛就颇为微妙了。
这里经由乐阳长公主一番折腾后,各类摆件早已是应有尽有,香软精致,墙上随意悬着的一幅字画都是前朝名士的真迹。
姜雪蕙是博学之人,一眼就能分辨。
宫人们自然已经布置好了她的房间,不过和其他伴读没有区别。可等应邀到姜雪宁屋子里来看时,便轻而易举发现了二者之间那巨大的差距,鸿沟天堑,于是对自己这妹妹在宫内的受宠程度,有了十分直观清晰的了解。
姜雪宁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繁复的宫装,只着简单的天青缠枝莲纹百褶裙,连先前费心绾成的发髻都打散了,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有几缕被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缠着,打成了卷儿。
她只用着点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姜雪蕙。
姜雪蕙坐在她的对面,倒是平静如水,道:“你让我入宫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姜雪宁面前摆着一张琴,却不是蕉庵,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琴。
她伸出手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
听见那颤动的音韵时,才好整以暇地道:“都到这宫里来了,也确带了那一方绣帕,大姐姐要说自己半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入宫,可也太虚假了些吧?”
姜雪蕙于是低头看那方绣帕,便轻叹了一声:“你对我有多恨,我们关系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过。要说你是想来帮我,我断断不信。”
她的眉眼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像婉娘。
姜雪宁看着,拨弄着那琴弦的手指停了一停,想起来的却是自己上一世因嫉恨眼前这人做出的事情:在无意中得知临淄王沈玠暗中属意于那绣帕的主人后,她便想方设法地阻挠了姜雪蕙参与选妃,自己却拿了这一方绣帕,再一次与沈玠“偶遇”。于是她抢了姜雪蕙的姻缘,当了临淄王妃,更成了皇后,彻彻底底将自己恨的这个“姐姐”踩在了脚底下。
但最终快乐得意吗?
好像没有很快乐,也没有很得意。
姜雪蕙照样过得很好。
有时候,姜雪宁甚至在想:她抢了姜雪蕙的姻缘,姜雪蕙到底知道不知道?
从头到尾她都没能向她炫耀。
因为她选上临淄王妃后不久,姜雪蕙便远嫁离开了京城,她也就没有了告诉这位姐姐实情、向她炫耀、引她仇恨的机会。
“你知道我不会帮你就好,这宫里面步步凶险,有些人误会了一些事,把本该施展到你身上的手段,用到了我的身上,可不差点没了小命?”姜雪宁嘲弄地一勾唇,回想起今日看见萧姝那骤变的脸色,真觉得爽快,“有人今日看见你带着那方绣帕来,脸色都变了呢。想来姐姐日后在宫中的日子该不会很如意。我么,自然是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了。”
换了旁人,未必能猜到那回到底是谁陷害。
毕竟一切都没什么端倪。
可萧姝倒霉就倒霉在遇到的人不仅是姜雪宁,更是重生的姜雪宁。如今还没有什么人知道萧姝对未来皇后之位的觊觎,可姜雪宁上一世同她斗得你死我活,却是一开始就知道那张看似高高在上的面孔下,也隐藏着勃勃的野心和熊熊的欲望。
蛛丝马迹一串,想不怀疑到她身上都难!
姜雪蕙闻她此言却是立刻想起了前些日的听闻:宁姐儿在宫中被构陷与天教乱党谋反之言有关,险些就没了性命!
心底顿时凛然。
直到这时,她才隐约明白起来:那件事,竟然与自己有关!
姜雪宁自然可以告诉她前因后果,好让她对萧姝有所警惕,可毕竟她对姜雪蕙无法不介怀,且这位姐姐也的确不傻,她没必要说,也懒得去说。
是以岔开了话题。
她一面摆弄着自己的指法,想着明日去谢危那边学琴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嘴上却是漫不经心道:“你知道自己丢了的那方绣帕,落在谁手里吗?”
姜雪蕙定定地注视着她,最终还是垂了眸,慢慢道:“大约知道。”
“铮——”
姜雪宁手指轻轻一颤,连带着那琴音都跟着颤颤。
她豁然抬手回望着姜雪蕙,目光却陡然锋锐,像是要在这一刻将她看穿!
知道!
姜雪蕙竟说自己“大约知道”!
如果她这时候已经知道了,那上一世她拿着她的绣帕去与沈玠“偶遇”,并且抢走了她的姻缘,姜雪蕙该也是知情的!
可她从未发作……
姜雪宁甚至以为,她从头到尾不知情!
“怎么了?”
姜雪蕙本以为这位向来仇视自己的二妹妹,做出今日一番事来,应该已经对事情的全貌有所了解。可为什么,她如实回答之后,宁姐儿却反而露出这般神情?
她不很明白。
“……”
姜雪宁却是久久没有言语。
垂眸望着自己面前这张琴,只觉得没了一切练琴的心情,便直接伸手把琴一推,冷淡道:“我累了,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你请回吧。”
她素来是这般喜怒无常性情,能这般坐下来耐心同她说上一会儿话已是难得,此刻便是下了逐客令,也不令人惊讶。
姜雪蕙虽觉得她有话没说,可自己也不好多问。
于是起身来,也叫她早些睡下休息,推了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