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姜雪宁再一次没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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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到奉宸殿上课,宫人们在第二排多加了一个位置,让姜雪蕙坐下,原本的八位伴读便正式成了九位。
来授课的先生们自然都惊讶万分。
因为姜雪蕙是中途加进来的,往日他们教授的课业都没学过,先生们不免都有几分担心。众人中有不大看得惯姜雪蕙,或者将对姜雪宁的仇恨转移到她身上的,虽都听闻说姜家大姑娘不同于不学无术的二姑娘,是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可宫里先生教的东西毕竟不一样,姜雪蕙也不可能样样都知道,是以都等着看好戏,想见她当众出丑。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像是巴掌一张扇在她们脸上——
姜雪蕙不仅会,而且什么都会!
姜府门楣虽然算不上高,但孟氏却是实打实把姜雪宁当成高门闺秀来养的,诗词歌赋,礼仪进退,竟是无一不精!
只是她平素为人不喜张扬,甚少在人前展露,是以少有人知。
如今却因在宫中不得不应答先生们的提问,且因不了解宫廷的情况,不敢有半分的马虎敷衍,拿出了十分的认真,轻而易举便赢得了先生们的惊叹。
现在的先生们和姜雪宁刚入宫进学时遇到的那些可不一样了,经过了赵彦宏的事情,众人大约也都知道谢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明面上不再敢多偏袒萧姝。
姜雪蕙又是姜雪宁的姐姐。
在这宫里谁不知道姜雪宁受长公主殿下的照拂?他们倒是有心想要奉承两句,可姜雪宁的学业太差,便是他们脸皮再厚也有点夸不出口。
这下好,来了个姜雪蕙!
刚刚合适!
一来她是姜雪宁的姐姐,也是被长公主破格选入宫中;二来礼仪周到,温婉贤淑,不会给先生难堪,一点也不像是姜雪宁那个刺儿头;三来学识过人,熟读诗书,实在很是难得。
先生们当然不再吝惜夸奖,对姜雪蕙大加赞誉。
不过短短两三日过去,刚入宫不久的姜雪蕙,就已经成为了奉宸殿里颇受先生们偏爱、赞赏的香饽饽。
原本奉宸殿里是萧姝一枝独秀。
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竟是渐渐有些压住了萧姝的光芒,双月争辉,一时瑜亮,实在叫人啧啧称奇。
萧姝是不是高兴,旁人很难看出来。
但姜雪宁素知她秉性。
往日能超然物外,目下无尘,不过是因为没有谁能对她形成威胁罢了。可一旦要感受到威胁,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副淡然,自然会因为处境的变化而岌岌可危。
所以,只要一想萧姝如今的心情,姜雪宁便觉得心里畅快得不得了——
没办法。
上辈子斗了那么久,她这一世偏偏又因那绣帕的误会而对自己下手,自己当然不能对她太客气!
更有意思的是,姜雪蕙出身不如萧姝,虽然在奉宸殿里很受先生的喜欢,素日里却无半点骄矜,行止皆平易近人,与总端着点的萧姝完全不同,很得人喜欢。
连陈淑仪都愿意同她说话。
且京中向来有传闻,说姜家两姐妹关系一向不好,姜雪宁在府中霸道跋扈,总是欺负这位性格软和的姐姐。因此同姜雪宁关系不大好的那几个,反而有意无意地接近姜雪蕙,想要与她结交。
尤月更是觉得又来了一大助力,这一日走在路上便凑到姜雪蕙的身边,笑着对她道:“往日在各种宴席上见到姜大姑娘,从来都知道大姑娘是有本事的,没想到竟这般了得。比起那不学无术的姜二姑娘来,可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姜雪蕙看她一眼,没说话。
陈淑仪也在旁边淡淡道:“明明你才是家中嫡长女,学识才华做人又都比你那妹妹高出不知多少,可在府中竟然忍气吞声受她欺负,可也真是一桩奇谈了。要我是你,遇到这种败坏门风,不学无术的,逮着机会便要好好治她不可!否则,一府的名声都被她坏干净了!”
这些日来众人在姜雪蕙面前也不知一次说过姜雪宁了,姜雪蕙总是听着,也不反驳,众人便默认她们姐妹二人之间的不和是真的,是以背后编排的言语也渐渐放肆起来。
大家都觉得姜雪蕙当与她们同仇敌忾。
可谁料想,陈淑仪此言一出,姜雪蕙清秀的眉竟颦蹙起来,脚步一停看向她,有些冷淡地道:“我二妹妹虽然的确不学无术,却也没到败坏门风,丢尽府里名声的地步。淑仪小姐此言却是有些偏颇不公了。我姜府虽然比不上一些高门大户,可家中管教也严,妹妹若有什么过错,自有家父与家母操心,何用淑仪小姐多言?”
众人全愣住了。
姜雪蕙竟然会为姜雪宁说话!
说好的这两姐妹关系一向不好呢?!
陈淑仪更是面色微变,瞳孔微缩,看向了姜雪蕙。
姜雪蕙却是不卑不亢地回视她。
尤月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才与众人一起回想起来:人家内里关系再不好,也都是姓姜,一府里出来的姐妹!所谓“妹妹”,便是回了家里我自己骂上一万句,也不容许旁人随意诋毁的!更何况顶着家族的名声,顾着家族的荣辱,往日隐晦地说上几句也就罢了,要指名道姓说人败坏门风,姜雪蕙怎可能不发作?
这一下谁也接不上话了。
气氛有些尴尬。
正好这时候前面姜雪宁手里拿了一卷书,拉开自己的房门,从里面走了出来,远远一抬眼就看见了仰止斋外头的她们,便更不好说话。
还是站在众人之中的周宝樱有些好奇地看了看姜雪宁,软软糯糯地问道:“我们正和姜大姐姐说起你呢,姜二姐姐你又要去学琴了吗?”
姜雪宁一看见这帮人聚在一起,就知道她们没什么好话。
周宝樱说众人正说起她的时候,有人脸色都变了。
她心底于是一哂,只道:“我去看看谢先生在不在。”
谢危上回同她说,叫她次日去偏殿练习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谢危却没到。
宫人说前朝事忙,暂时脱不开身。
连着好些日,他都没有再现身奉宸殿,一堂课都没有上。按理说姜雪宁自可不去偏殿学琴了,可她也不知谢危什么时候忙完,宫人们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谢危若不来,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样。
此时此刻,没有沈芷衣在。
尤月虽已经彻底怵了姜雪宁,当着她的面绝对不敢说话,可旁边还有陈淑仪在。
听见姜雪宁说学琴的事儿,她便轻笑了一声,竟瞥了方才颇不给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长道:“素来听闻谢先生与姜大人有旧交,姜二姑娘学琴这般堪忧,也肯费心教导。如今姜大姑娘也来了宫中,琴棋书画都是样样精通。只可惜先生近来忙碌,不曾来授课,不然见了姜大姑娘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兴。毕竟是对着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谢先生呢……”
话里隐隐有点挑拨的意思。
可姜雪蕙没接话。
连姜雪宁都没半点生气的意思,仍旧笑眯眯的,只向陈淑仪道:“淑仪姑娘今日说的话,雪宁记下了,等明日见了长公主殿下一定告诉她。”
“你!”
陈淑仪完全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面用打小报告作为威胁!
一口气哽上来,面上登时难看至极。
想起那日被乐阳长公主训斥的场面,身子更是微微颤抖起来——气得!
姜雪宁却是看都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声,便拿着手里那卷书,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压根儿没将这乌泱泱一帮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门口只有个小太监守着。
姜雪宁走上台阶便问:“谢先生今日来么?”
小太监摇了摇头,为她推开了门,回道:“没来消息。不过听说谢先生在前朝忙碌,两夜没合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说不准会来。”
姜雪宁于是点了点头,进了殿中。
峨眉高挂在墙上,蕉庵则平放在琴桌。
她进了殿后,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书卷放下,是本医书。
那日街上偶遇张遮,瞧见他提着药,她才忽然想起,张遮的母亲身体不好,患有头风。正好这几日谢危都在忙,她练着琴之余也有闲暇,便托沈芷衣往太医院借了本医书来看。早年她在乡野间长大,也曾跟着行脚大夫玩闹,倒是粗通些医理,医书写得不算艰深,她慢慢看着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医书放下,姜雪宁却只怔怔看着。
明明让姜雪蕙入宫,是在被萧姝构陷那一日便已经想好的,她这位姐姐素来优秀,别说有那一方绣帕在,便是没有,也能让萧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间并不只她一枝独秀,脱颖群芳。
可真看着姜雪蕙入了宫,她又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静。
是因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绣帕是被沈玠拾走?
还是因为,姜雪蕙的确有旁人说的那样好呢?
她在乡野间长大,姜雪蕙在京城长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鱼,姜雪蕙学的是琴棋书画;
她顽劣不堪不知进退,姜雪蕙却贤淑端慧进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恶。
而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确没有别人优秀,也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个是姜大姑娘,一个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该一较高下。
不仅旁人拿她们做比较,连她都忍不住会下意识地比上一比……
医书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宁只看着封皮上的字发呆,一时出了神。
连外头有人进来,她都没察觉。
谢危今日又换上那一身出尘的苍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发甚是简单,本不过是来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门口时竟听小太监说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门进去。
姜雪宁还坐在琴桌前一动不懂。
谢危手里拿着一封批过红的奏折,脚步从绒毯上踩过时没什么声音,站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见了搁在她面前的那本医书。
“……”
一时静默。
旧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鲜血味道混着药草的苦涩一并上涌,谢危不由想:这当年差点治死他的小庸医,不入流的行脚大夫,又在琢磨什么害人的方子?
这模样是出了神啊。
他走过去,举起那奏折来,便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宁被敲了下,吓一跳,差点从座中蹦起来。
她抬头一看,谢危唇边含着抹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神情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脸色看着似乎比上一回见时苍白了些。
谢危把那封奏折往书案上一扔,走到墙边抬手便将峨眉抱了下来,搁在自己那张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轻轻一拨试了试音,头也不抬,便道:“听闻宁二姑娘这几日都来,该是将谢某的话都听进去了,指法都会了吧?”
宁二……
在听见这两个字时,姜雪宁便怔住了,以至于连他后面的话都根本没听进去。
她往日为何从不觉得,这样怪异的称呼,这样有些不合适的两个字,听来竟如此顺耳,如此熨帖?
姜雪宁,姜雪蕙。
姜,是一族的姓氏;
雪,不过排序的字辈;
唯有一个“宁”字,属于她自己,也将她与旁人区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认识谢危时,谢危与旁人一般唤她“姜二姑娘”;可没过几日,身陷险境后,谢危好像就换了对她的称呼,不叫“姜二”,反叫“宁二”。
这一世也没变。
可她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谢危这人脑子是有什么毛病。但上一世她不愿与谢危有什么接触,这一世初时又过于惧怕,后来则是习惯了,竟从来没有问过,也很少去想,他为何这般称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澜泛起,荡开的却是一片酸楚。
人人都唤她“姜二姑娘”,往日不觉得,有了姜雪蕙时,便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姜雪宁眼底有些潮热。
她向来知道谢危洞悉人心,无人能出其之右,往日也有过领教。可却并不知道,这人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便将她看透,不叫“姜二”,反唤“宁二”,难怪朝野之中人人称道。只是她上一世实在愚钝,竟没明白……
明明此人上一世对她疾言厉色,曾伤她颜面,叫她难堪,这一世她也对他心怀畏惧,又因学琴对他没好印象,深觉他面目可憎。
可为这两字,她竟觉谢危好像也没那么过分了。
姜雪宁坐在琴桌前,看着他,忘了回答。
谢危话说出去,半天没听见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却见那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着自己,眼圈有些发红,眼睫一颤,眼眶里的泪珠便往下滚。
好端端怎么又哭起来!
他动作一顿,抬手一掐自己眉心,深觉头疼,无奈叹了口气:“谁又招你了?”
第83章 桃片糕与香囊
今日她是学琴来的, 既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卖委屈的,何况谢危没招她没惹她, 不过是一时由“宁二”这称呼想到更多, 以致触动情肠,忽然没控制住罢了。
在人前落泪终究丢脸。
姜雪宁忙举起袖子来,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通,擦得脸红妆染, 跟只花猫似的,只道:“沙子进了眼,没事。”
“……”
谢危忽地无言。
姜雪宁却打起精神来, 一副没事儿的模样, 顺手便把那本医书放到一旁去了,问他:“先生今日要考校指法吗, 还弹《彩云追月》?”
谢危看着她,“嗯”了一声,道:“会了?”
姜雪宁也不说话, 只将琴桌上这张琴摆正了。
她这几日来并未懈怠。
往日不弹琴是因为谢危说她心不静, 不让她碰;但她其实向来知道,在谢危手底下学东西,是不能蒙混过关的, 更不该心存侥幸, 只因这人对什么事情都很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