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时镜
时间:2020-03-27 08:05:10

  此刻她便什么也不想,径直抚弦,弹了开指曲。
  又是这样的冬日午后。
  因谢危今日来并无人提前告知, 这偏殿之中的炭盆刚烧上还不大暖,窗扇开着一半, 便显出几分寂寂的冷来。有风吹进来,带着些寒意的天光被风裹着落在他苍青道袍的袍角,谢危就立在那书案前,中间隔了一段距离,看姜雪宁抚琴。
  心难静是真的。
  可静下来确是可造之材。
  少女眼角泪痕未干,面上红粉乱染,一双潋滟的眸子自然地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将其轻盖,是一种往日不曾为人见的认真。
  五指纤长,最适弄弦。
  宫商角徵羽,调调皆准,音音皆合,看指法听衔接虽还有些生涩粗浅,可大面上的样子是有了,也褪去了往日在奉宸殿中学琴时的笨拙。
  流泻的琴音从震颤的琴弦上荡出。
  片殿内一时阒无人声。
  待得那琴音袅袅将尽时,谢危身形才动了动,缓缓点了头:“这些日倒的确没有荒废,粗粗有个样子了。来这偏殿终不是为了睡觉,算是可喜。”
  这是在调侃她上回在他抚琴时睡着的事。
  姜雪宁张口便道:“那是例外。”
  可才为自己辩解完,话音方落,腹内饥饿之感便自然地涌了上来,化作“咕咕”地一声轻鸣,若人多声杂时倒也罢了,偏偏此时的殿中唯她与谢危二人,静得连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这原本轻微的响声都晴日雷鸣一样明显。
  姜雪宁:“……”
  谢危:“……”
  四目相对,一者尴尬脸红恨不能挖个坑往地里钻,一者却是静默打量显然也未料到,甚至带了一点好笑。
  谢危抬了一根手指,轻轻压住自己的薄唇,还是没忍住笑,道:“的确是例外。怎么着上回是觉不够,这回是没吃饱。知道的都说你在宫中颇受长公主的喜爱宠信,不知道的见了你这缺觉少食的模样,怕还以为你到宫里受刑坐牢来了。”
  姓谢的说话有时候也挺损。
  姜雪宁暗暗咬了牙,看着他不说话。
  谢危便问:“没吃?”
  姜雪宁闷闷地“嗯”了一声:“上午看书忘了时辰,一没留神睡过去了,便忘了吃。”
  宫里可不是家里,御膳房不等人的。
  谢危难得又想笑。
  若按着他往日的脾性,是懒得搭理这样的小事的。有俗话说得好,饱食易困,为学之人最好是有三分饥饿感在身方能保持清醒,凝神用功。
  也就是说,饿着正好。
  不过宁二是来学琴,方才弹得也不错,该是用了心的,且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长个儿,他便发了慈悲,把书案一角上那放着的食盒打开。
  里头顶格放着一小碟桃片糕。
  谢危将其端了出来,搁在茶桌边上,然后一面将水壶放到炉上烧着,一面唤姜雪宁:“过来喝茶。”
  自他打开那食盒,姜雪宁的目光便跟着他转,几乎落在那一小碟桃片糕上扯不开。
  腹内空空,心里痒痒。
  听见他叫自己喝茶,她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不能去。谢危是先生,她是学生,要有尊卑;她听过谢危当年大逆不道之言,知道谢危不为人知的秘密,谢危是有动过念头要杀她灭口的。万一茶里有毒呢?
  可那小碟桃片糕就摆在那儿。
  姜雪宁终究还是不大受得住那一点隐秘的诱惑,起身来挪了过去。
  这可绝不是为了吃的。
  谢危叫她过去喝茶,她怎能不从命?
  姜雪宁道一声“多谢先生”,坐在了茶桌前面,便看了谢危一眼,默默伸出只爪子,从那小碟中拿起薄薄的一瓣桃片糕来,啃了一口。
  “……”
  糕点入口那刻,她动作忽地一顿。
  面上原本带着的一点隐约窃喜也有微微僵了。
  谢危初时也没在意,正拿了茶匙从茶罐里拨茶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道:“怎么了?”
  姜雪宁反应过来,立刻摇了头:“没事。”
  不过是跟想的不一样罢了。
  可停下来只要用脑子想想都知道,如今的谢危是什么身份,眼下又是什么地方,哪儿能指望吃到某种味道?最好还是不要泄露端倪,否则叫他看出来,想起当年那些事儿,天知道是不是一个动念又起杀心。
  她赶紧埋头,细嚼慢咽。
  桃片糕那松软的用料慢慢在口中化开,若忽略那过于甜腻的口感,倒也算得上是精致,吃两片垫垫肚子、充充饥倒是足够。
  在谢危面前,姜雪宁不敢嘴叼。
  她吃了一片,又拿了一片。
  谢危看她眉眼,却是终于察觉到点什么,问:“御膳房做的点心,不好吃么?”
  姜雪宁连忙摇头。
  谢危的目光从她身上落到那一碟桃片糕上。这偏殿里特为他准备的点心,他甚少用过,此刻只拿起一片来咬上一小口,糕点到舌尖时,眉梢便轻轻挑了一下。
  姜雪宁不知为何心慌极了。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
  谢危慢慢将那片没吃完的桃片糕放下了,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听得旁边水烧滚了,才移开目光,提了水起来浇过茶具,慢条斯理地开始沏茶。
  这一回,姜雪宁知道了什么叫“食不下咽”。
  谢危别的话也不说,只在沏茶的间隙问她前些日学过的文,随口考校了一下学问。
  待一壶茶过了四泡,便又叫她练琴去。
  他自己却不再做什么,坐回了书案前,盯着那一封奏折上的朱批,看了许久。
  大半个时辰后,他对姜雪宁道:“态度虽是有了,底子却还太薄。人常言勤能补拙,算不上全对,可也不能说错。今日便到这里,回去之后勿要松懈。从明日开始,一应文法也要考校,还是这时辰到偏殿来。”
  姜雪宁终于松了口气,起身答应。
  然后才拜别了谢危,带着几分小心地赶紧从偏殿退了出去,溜得远了。
  谢危却是在这偏殿中又坐了一会儿,才拿着那份奏折出宫。
  谢府与勇毅侯府仅是一墙之隔。
  不同的是勇毅侯府在街正面,谢府在街背面,两府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背靠着背。是以他的车驾回府时,要从勇毅侯府经过,轻而易举就能看见外头那围拢的重兵,个个用冰冷的眼神打量着来往之人。
  才下了车入府,上到游廊,剑书便疾步向他走来,低声道:“除了公仪先生外,也有我们的人说,今日一早看见定非公子从恒远赌坊出来。但那地方鱼龙混杂,当时也没留神,把人跟丢了。”
  谢危站在廊下,没有说话。
  不远处的侧门外却传来笑着说话的声音,是有人跟门房打了声招呼,又往府里走。
  剑书听见,转头一看,便笑起来:“老陶回来了。”
  是府里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
  老陶膀大腰圆,白白胖胖,却是满脸喜庆,一只手提着菜篮,一只手还拎了条鱼,见着谢危站在廊下,便连忙凑过去行礼,道:“大人回来了,今儿个买了条新鲜的大鲤鱼,正活泛!前些天做的糕点也被刀琴公子偷偷吃完了,我还买了几斤糯米一斤桃仁,可以试着做点桃片糕哩!”
  谢危看了看他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篮子,目光一垂,点了点头。
  *
  姜雪宁一溜烟出了奉宸殿偏殿,直到走得远了,到了仰止斋门口了,扒在门边上回头一望,瞧着没人跟来,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吃个桃片糕差点没吓出病来!
  自己真是胆儿肥了,连谢危给的东西都敢吃也就罢了,还敢去肖想那是谢危自己做的,简直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万幸对方没察觉,安然脱身。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
  姚惜同尤月从仰止斋里面走出来时,正好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想起的却是那一日她转身去找张遮时的姿态,一时恨意都翻涌上来,便淡淡笑道:“姜二姑娘不是学琴去了吗,回来怎跟做贼似的,不是又被谢先生训了吧?”
  姜雪宁转头就看见了她。
  这些日来姚惜对她的敌意已渐渐显露端倪,只是恨自己的人多了,姚惜又算老几?
  她还没到需要太过注意的时候。
  姜雪宁听了讽刺也不生气,谁叫她今日琴弹得不错,勉强也算得了谢危的夸奖呢?
  不上天都算轻的了。
  她扬眉笑笑,一副闲闲模样,道:“那可要叫姚小姐失望了,今日终于能摸琴了,刚得了谢先生一句肯定呢。往后必定再接再厉,不辜负先生对我一番苦心教诲。”
  天下人未必见得自己的朋友过得好,却一定乐见自己的敌人过得坏。
  倘若所恨之人过得坏,便是见不着,远远听着消息都要心中暗爽。
  姜雪宁无疑是姚惜的敌人。
  可她非但过得不错,而且是当着面告诉旁人她过得不错,眉眼间的轻松笑意,直像是一根根针,扎得人心里冒血!
  姚惜噎住不说话了。
  尤月早怕了,此刻更是闭着嘴巴当个锯嘴葫芦,一句话不说。
  姜雪宁便拍了拍手,脚步轻快地从她们身边走开。
  尤月打量姚惜脸色,轻声道:“兴许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谁不知道她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学琴也看天赋,笨得那样连指法都不熟,谢先生怎可能夸赞她?不过是故意说出来叫你堵心罢了。”
  姚惜深吸了一口气,拂袖转身。
  只是才行至仰止斋门口,眸光不经意间一扫,脚步却是一顿:方才姜雪宁所立之处,竟落下了一枚香囊。
  尤月顺着她目光看去,很自然地便弯身将这荷包捡了起来,翻过来一看,月白的底上,用深蓝的丝线绣了精致的牡丹,针脚细密,很是漂亮。
  “这不是姜雪宁那个吗?”
  心里有些嫌弃,她一撇嘴,抬手便想扔进旁边花木盆角落里。
  没想到,姚惜看见,竟是直接劈手夺了过来,拿在手里看着。
  尤月有些不解:“要还给她吗?”
  姚惜心思浮动,眼底却是一片阴翳,只道:“不过个小小香囊罢了,着什么急?”
  尤月便不说话了。
  姚惜盯着这香囊看了半晌,随手便收入了袖中,道:“回来时再还给她也不迟。看她天天挂着,说不准还是紧要物件,丢了找不着着着急也好。”
  尤月于是笑起来:“这好。”
  姜雪宁人才走,她们捡着香囊,也懒得回头喊她,径直往御花园去了。
  前些天,宫里种的虎蹄梅已经开了。
  太后娘娘风寒也稍好了一些,皇后为讨喜庆,便在御花园中请各宫妃嫔出来赏梅,因有萧姝的面子在,仰止斋这边的伴读们也可沾光去看上一看,凑个热闹。
  这种事,姚惜和尤月当然不愿错过。
  梅园里虎蹄梅是早开的,腊梅也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人走在园中,倒是有几分意趣。
  尤月出身清远伯府,甚是寒微,爱与人结交,更不用说是遇到这种千载难逢的场合,一意去各宫妃嫔面前巴结奉承,姚惜却不很看得惯。
  她大家闺秀出身,不屑如此。
  是以宴到半路,干脆没出声,撇下众人往外园子里赏梅去。
  梅园颇大。
  姚惜说是赏梅,可看着看着,在这已经有些冷寒的天里,却是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一日在慈宁宫中所见的张遮,又想起在父亲书房里所看见的那封退亲的回信,心中凄然之余更生恨意,不觉便走得深了。
  尽处竟有些荒芜。
  一座平日少人来的幽亭立在梅林之中,周遭梅树都成丛栽种,倒是显得茂密了。
  只是看着阴森,叫人有些害怕。
  姚惜胆子不是很大,一到这里便回过神来,想转身往回走。却没想,才往回走了没几步,一阵脚步声伴着低低的交谈声,从梅园那头传来。
  “当日仰止斋之事若非哀家看出端倪,凭你这般思量不周,让那小宫女当庭受审,一个不小心,嘴不严将真相抖落出来,你当如何自处?!”
  “是侄女儿糊涂,失了常性。”
  “万事行易思难,宫中尤其如此。谁也不是傻子!连对手的虚实都没摸清楚,便贸然行事,实在太叫哀家失望了。”
  “……”
  “如今一个姜雪宁没事,你平白为自己结了这么个劲敌;外头还进来一个姜雪蕙,样貌虽不顶尖,学业上却能与你争辉,且极有可能才是玠儿那方绣帕的主人,你可不仅仅是糊涂了!”
  “姑母教训得是。”
  萧太后走在前面,萧姝跟在她身后。
  一个满面的怒容不大压得住,有些严厉地责斥着,一个却是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淡静,垂首静听着。
  两人身后都没跟着宫人。
  很显然这样的话也不适合叫宫人跟上来听。
  脚步声渐渐近了。
  姚惜素日与萧姝关系不错,走得也近,便是认不得萧太后的声音,也能辨清萧姝的声音,乍听两人所谈之事,只觉头上冷汗直冒,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当下绝不敢现身。
  见着旁边一丛梅树枝干交叠,能藏得住人,便屏住呼吸,连忙躲在其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萧太后继续往前走着,从那丛梅树旁经过,道:“你虽是萧氏一族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了,可到底年岁还轻,所经历的事情还太少,思虑不够周全,也没想好足够的应变之法,那日险些便在殿中陷入被动。且你私自动手连哀家都不告诉!当哀家看不出你想如何吗?”
  萧姝道:“阿姝有愧姑母教诲。”
  萧太后却是叹了口气,道:“圣上当年亲历过平南王之乱,从此多疑,便是对哀家这亲生母亲也不亲厚,连选皇后都选了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萧氏一族出身之人连妃位都不选一个,便是忌惮着呢。玠儿却是性情温厚,对我更为亲近。我知你也是个心有大志的,且放眼京城,勋贵之女,没人比你更配得上母仪天下之位。”
  姚惜躲藏在树后暂时不敢动,心里虽告诫自己想活命就不要去听,可两只耳朵却封不住,那话音不断传入,叫她越听越心惊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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