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距离天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邓谦文连耽搁都不愿意耽搁,简单收拾一番,将信全部装好塞在包里,拎着自己的包往城北走,赶去见夫子。
为了方便潜伏,他们这些人明面上都是有工作的。夫子在一家报社上班,才刚到家不久,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三声敲门声后,停顿片刻,再次响起两声,再次停顿片刻,又响起四声敲门声。
这么个敲门节奏,除了他的搭档三白不会再有别人。夫子连忙去把门打开。
邓谦文一路疾走过来,累得额上冒汗。他也没在意,走进房间后用纸巾擦了擦汗,就把包里的信拿出来递给夫子。
信上的字不多,夫子却是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的。
几分钟后,他把信和图纸全部放下,略有些感慨道:“摇光也太过神通广大了,居然连这么隐秘的图纸都能弄到手。”
邓谦文凝重点头,的确,无论是手枪图纸还是这些机器图纸,全部都是各国机密,对方却直接双手奉上。
摇光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大,他/她又是何方神圣,居然有这种神通。
夫子摇摇头,不再纠结摇光的身份。
“这五千美元正好能解燃眉之急,我们组织现在正是到处都缺钱的时候,有了这笔钱,兵工厂那边就能加大规模了。”夫子笑道。
——
衡玉不知道邓谦文这边的情况,这时候她已经回到家里。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以她的手段,总不至于只是拿出几张图纸。
凭着暗地里一番布置,她手里拥有不少生意,都由专人负责打理,她从来没有露过面。
这五千美元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不过邓谦文背后的组织目前处境不好,各个地方都继续花钱,衡玉干脆送佛送到西,多送了这一笔钱。
送完图纸后,衡玉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节奏。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这段时间里,季曼玉写好了她的第二本小说《明月》,现在已经开始在《小说日报》上连载了。
她第二本小说的主人公依旧是一个女人,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钟明月,却是一个和曼如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
曼如是在跌落谷底后绝地反击,第二本小说的女主人公钟明月却是出生富贵,生来就握有一副让人羡慕的好牌。
但她的运气似乎越来越差,手上的好牌一点点变烂,她一次又一次反抗不公的命运,却无济于事,终于彻底被命运击垮,跳入河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有时候悲剧比起喜剧,更具有打动人心的魔力。这一次季曼玉就打算写一篇悲剧小说。
季曼玉的笔名在北平已经具有一定的知名度,小说才刚刚开始连载,就引发了不小的关注。
今天,《明月》正好在报纸上刊登第一期。一大清早,衡玉就坐在沙发上,陪着季曼玉一起翻看报纸。
两人才刚把报纸看完,就听到别墅外面有车鸣声响起。
陈嫂把刚洗好的水果摆在衡玉面前,还奇道:“这一大清早的,是谁到家里了?”
两分钟后,一身戎装、满身风雪的人出现在洋房门口,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衡玉一瞧清人,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季斯年面前,“大哥!”
现在才是十二月初,不年不节的时候,之前也没收到季斯年的信说他要回家,一时之间衡玉还挺惊讶他出现在家里的。
这个时候北平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季斯年穿着军装,里面加了不少衣服,却依旧显得身材瘦削,眉间满是英气。
季斯年瞧见她朝自己走来,戴着皮手套的手抬起,正准备扶住她,突然想起自己刚从外面回来,满身都是冷气,连忙往后退开两步,担心会让她受凉。
“别碰我,我刚从外面回来。”季斯年解释道。
衡玉点头,顺顺停下脚步。
她和季曼玉打了声招呼,就领着季斯年去换衣服,边走上楼梯边问道:“大哥,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说到这个,季斯年的脸色顿时一冷,“和你二哥有关系。”他唇角一抿,带有几分凌厉的弧度,“你二哥着实是好样的。”
衡玉心念一动,她想到季复礼这段时间的反常,“二哥是决定好以后要走什么路了吗?能让你都特意请假从军营赶回来,看来他的决定让你和父亲都很不赞同。”
季斯年有些诧异的瞥了衡玉一眼,神色略缓,“小妹长大了。”
“是你们一直把我当成小孩子,什么都不愿意和我讲。”
季斯年摇头,“傻姑娘,知道得少才好啊。”
的确,在这个时代,有时候蒙起耳朵来,比起睁开眼睛要更加的幸福。
不过对她来说恰恰相反。
衡玉没反驳季斯年的话,但脸上还是带着不认同,季斯年无奈,“我不在家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连最听话的你都叛逆起来了。”
系统乐不可支,【以后大哥知道你做的事情,会不会被气个半死。】
和衡玉要做的事情比起来,无论是季曼玉还是季复礼,甚至是季斯年做的,都算是小打小闹。她要做的那些事,可是会真正改变时代格局的。
衡玉没理它,马甲这种东西,还是先披着更有安全感。
至于以后会不会掉马甲,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已经到了二楼,季斯年走进房间去换衣服,衡玉站在长廊等他出来。余光往楼下一扫,那个蹑手蹑脚推门走进来的,不是季复礼还能有哪个?
衡玉一只手托腮,靠着护栏,站在二楼俯视季复礼:这是在干嘛呢?
季复礼也瞧见了她,挤了挤眼:大哥呢?
衡玉头一偏,下巴朝着大哥的房间微点:在房间呢。
季复礼立刻就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
这种表情放在他那张俊逸清隽的脸上,衡玉只觉得伤眼。
几秒种后,紧闭的房间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季斯年已经换了一身家居的衣服,他走到衡玉身边,一眼就扫到了站在一楼玄关处的季复礼。
原本柔和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季斯年冷声喝道:“你给我上来!”
季复礼不敢耽搁,垂头丧气走上楼,跟着季斯年走进书房。
衡玉也想跟进去凑热闹,偏偏季斯年提前把门合上了,不允许她进去旁听。
衡玉无奈,干脆在门口站定——反正书房隔音效果不好,该听到的她都能听到。
季曼玉也从一楼摸了上来,两姐妹站在门口,各自倚着墙一脸坦然,完全不像是在做偷听墙角的事情。
第127章 民国旧影
书房里气氛凝滞,对话声时而高昂,时而放轻。
最激烈时,甚至听到杯子砸在地上的清脆响声,以及素来克制的季斯年那一声阴沉的“滚”。
季曼玉在门口听到心惊肉跳,生怕兄弟两当真动气手来。
相比之下,衡玉就平静多了。
她只能听清一半的谈话内容,但已经足够她拼凑出事情的完整脉络来。
两个月前,季复礼还在考虑申请美国的大学,想要前往美国深造,同时好好思考一番救国良策。
但两封书信的到来,让季复礼彻底推翻了他原来的打算。
第一封书信是从美国飘洋而来。
季二少性情爽朗,交友颇广,有几个朋友现在正在美国留学。季复礼写信寄给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寻他打听打听在美国留学的情况如何。
等了许久,季复礼终于收到来信。寻常的问好之后,朋友在信中说了一件事。
据他的朋友说,认识的一个富家公子因为行事稍微张扬了些,某天下课后被几个白人同学围在角落里暴打一顿。在他被暴打的时候,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白人,完全没有人站出来帮忙说一句公道话。
后来还是其他的华夏同学闻讯赶来,双方口角争执之下,就忍不住起了冲突。
然而事后,那些惹出事情的白人同学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反倒是那个富家公子受到了大处分,其他几个动了手的华夏人也被记了过。
国家衰弱至此,已无法庇护在外求学的留学生。
“哥,我的数学学得再好,也只是让华夏在二十年后多了一名数学家。”
书房里,季复礼侧过头,“可我连五年后华夏会变得什么样都看不清楚了。若山河沦陷,国不复国,我就算成为了一名数学家又有什么用,走出去参加宴会,别人问我一句是哪个国籍的人,我甚至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这就是我不打算去美国留学,甚至想要从北平大学退学的理由。”
从季斯年的角度看去,季复礼眼眶发红。
衡玉倚在墙,无声轻叹。
大抵是有所触动,书房里一片沉默后,再次传出声音时已是换了个话题。
是在谈论季复礼报名读军校的事情。
这件事就和季复礼收到的第二封书信有关了。
先前提到过,季复礼交友甚广。
季复礼的朋友多数是他在上学时认识的,与他脾性相投,都是那种对救国充满探索热情的青年。
他这位朋友比他年长两三岁,借着家里的关系塞进了军队里,现在正驻扎在武汉。
两人经常有书信来往,在信上,朋友多提了一句,说武汉要开设一家陆军军官学校,专门培养杰出的中上层陆军军官。因为这所学校才刚成立不久,第一批招收的学生名额不会很多。
朋友只是简单提到这件事,天地良心,他可从没想过让季复礼从北平大学退学,然后跑到武汉读这什么陆军军官学校的。
偏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季复礼心动了。
季二少是个行动派,既然心动了,那就好好打听一番呗。
打听着打听着,季二少就乐呵呵报名了。
他朋友收到季二少的来信后,险些吐血。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朋友知道季二少胆子够肥,偏偏面对季大少的时候那叫一个怂。
报名陆军军官学校还需要准备政审材料,他朋友直接写信给季斯年,拜托季斯年帮季复礼准备政审材料。
理由都是现成的——季斯年是军人,要准备这些政审材料那就是一句话的事,他这都是给季复礼省事啊。
反正甭管啥冠冕堂皇的理由,事情的结果就是季复礼的朋友把他卖了,他大哥知道他要报名陆军军官学校。
为此事,季斯年拍了好几封电报给季复礼。
偏偏季复礼心虚,装聋作哑不回应。
季斯年气恼之下,干脆提前休年假,直接从军队驻扎处赶回北平。
这才有了今早上季斯年风雪加身出现在家门口的一幕。
——
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都了解完,衡玉走神了一会儿,门另一侧的季曼玉朝她发出气音,“里面怎么那么久都没动静?”
她还等着听后续呢。
大哥到底会不会同意复礼读军校!?
要知道这个家,虽然季父是当家人,但自从季斯年成为军队新贵后,他说话的分量比起季父来只重不轻。
手里握有权势的人,话语权更重。这个道理就算放在家里也是适用的。
所以只要季复礼搞定了季斯年,他读军校的事情就板上钉钉了。
衡玉回神,凝神细听,果然没听到什么动静。
她正打算再细听,“咔哒”一声开门声后,季斯年两手抱胸,倚在门内侧,目光落在衡玉和季曼玉身上,神情似笑非笑。
那神情似乎是在问:听得开心吗?
衡玉回以一笑,权当做没看懂季斯年脸上的表情,简单粗暴转移话题,“大哥,你一大清早就回到家了,吃早餐了吗?厨房里还剩了不少吃的,让陈嫂给你热一热。”
季曼玉反应也不慢,两掌一合,“对啊,大哥你们聊什么聊这么久,我只好亲自走上来喊你了。没想到你刚好从房间出来了,这倒是碰巧了。”
季斯年闷笑,“是挺巧的。”
季曼玉脸就红了,略有几分尴尬。
“那我就先下去吃早餐吧。”季斯年也不再逗她们,走出书房往楼下去了。
衡玉落在后面,目光在季复礼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发现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也并不颓废失落。
“二哥这是心想事成了?”
季复礼笑了下,“还没有,大哥还是不希望我上军校。”
“不过也差不多了。”季复礼眉梢微扬,满是锐气。
衡玉瞧见他的表情,不由勾唇笑起来。
放弃就读北平大学,转而去读一所刚创办没多久的军校,这个选择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其实这个时代的很多人都是这样,他们不知晓未来的模样,也不知晓自己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却愿意在绝望中摸索,为后辈造就出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所以,衡玉觉得季复礼的选择很可爱。
这个时代,像季复礼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为这个破碎的山河增色,为这段屈辱不堪的历史添光。
后世的史书,会因为这些人的存在,在评价这个时代时批注上一句“这是一段屈辱史,也是一段抗争史”。
“二哥,你很快就会心想事成的。”衡玉祝福道。
季斯年脸上笑容微敛,目送着衡玉下楼的背影,莫名觉得衡玉的话里带了几分深意。
但很快,季斯年就摇了摇头,把这一丝异样抛到脑后,跟在衡玉后面下楼。
第128章 民国旧影12
陆军军官学校在明年春天才开始正式上课。
事情虽然有过几次波折,但季复礼本就是极有主见的人,他硬要坚持,寸步不退,季斯年和季父最后只能叹息着答应让他去军校读书。
季斯年这一年的假期不少,但他全都攒着,直到这一次请假回家才把这些假期都用上,再加上年假的休息时间,他总共在家里待上大半个月,才启程赶回军队驻扎处,顺便帮季复礼准备一系列政审材料。
季斯年走后,衡玉手上的几个生意也要开始算账,把一切算清楚才能好好过年。
账目算清楚后,盈利还是比较客观的。衡玉从账目上调走了一万美元,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