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收伞,轻笑,“走吧,我们进去。”
孙钱落后衡玉半步,跟着她往四合院里走。
这家四合院的位置很隐蔽,孙钱现在处理事情都在这里。
账目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衡玉坐下翻看,主要是走一走流程。
她用人,秉承的观点素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想要他人交托忠诚,那自己也要先给予最大程度的信任。
翻看了大概半个小时,孙钱知道她身体不好,给她泡了杯红糖水。
衡玉喝了口红糖水,把账本都放下,“李老二在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孙钱点头,“一切顺利,我给他调了三十万美金过去,再加上上海生意的利润,已经足够支撑他半年的行动。”
“那就好。”
上海是各方势力的舞台。这个舞台,不仅仅是明面上的政治斗争,也包括地下情报的开展。
在这种情况下,上海就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产业链——情报贩卖。
各国的情报贩子,会出售他们手中有价值的情报。
衡玉吩咐李老二做的事情,就是打进这个情报贩卖市场,收获有价值的情报。
而李老二也深深贯彻她的命令,挥洒着钞票进入情报贩卖市场,但凡有价值的情报都会出钱购买,很快就成为情报市场的大主顾。
她手里没有什么势力,无法打造出一个唯自己所用的情报机构,只能用这种方式入局。在拿到情报后,转手就将这些情报送给国民政府。
日本人手里有北平军事布防图的消息,就是她透露出去的。那份布防图资料也是她寄过去的。
她在国民政府那里,可还有个“天玑”的马甲。
走神思考着一些事情,衡玉注意到她对面的孙钱欲言又止。
她勾唇笑了下,“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吧。”
“身为下属,本来不该打听这些消息。但我还是想越界问小姐一句,小姐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衡玉没直接回答,反问:“你觉得,我研发出青霉素,却不依靠它获利,转手送给政府;我野心勃勃构建一个贯通南北的商业网络,赚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
孙钱愣住。
“你也能猜到对吧,我每个月让你把二十万存进银行账户里,不是为了自己用,而是给别人的。至于是给谁,你心里也有猜想的吧。”
大冬天的,孙钱因为她这轻描淡写的话,额头生生冒出些冷汗来,“小姐,我……”
衡玉摆摆手,“你难道没有和我一样的心情吗,希望这个国家可以变得更好一些。”
“我不会插手党派之争,做生意赚钱、让你们研发药品、研究青霉素,把商品远销国外,甚至进军情报市场与虎谋皮,仅仅是想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一些。”
仅此而已。这就是原因。
所以不要想太复杂了。
孙钱听出她话外的含义。
他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年轻姑娘。
她穿着相比她的身材,十分臃肿的厚棉衣,捧着杯子在暖手,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紫色。
房间里沉默片刻,孙钱的脸色越发恭敬,“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跟进这件事情。”
衡玉勾唇轻笑。
她离开四合院时,外面的风雪更加大了。衡玉拿起放在墙角的伞,却没有把它撑起来。
午后的太阳正是灿烂。
她走出房子,走出阴影,风雪加身,向着光亮而去。
——
很快就到了除夕当天。
衡玉正在招呼季复礼贴“福”字,“靠左边一点。不对,超过了,再往右一点。二哥,你方向感太差了,又歪了……”
季复礼难以忍受,“你是不是在逗我,我用我学数学的眼光来看,它非常完美。”
“你的数学水平估计有所下滑。”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正是突然出现在家中的季斯年。
他身上照例是军装外套,深蓝色的外套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老气,反倒衬得整个人越发冷厉,带着些生人勿近的严肃。
“大哥,辛苦了。”衡玉上前与他打招呼。
她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因为她寄到特务处的那封资料,季斯年这段时间可是忙得够呛。
不过北平军队也因此,中上层将领换血不少。
季斯年失笑,摸了摸她的头,“我有什么好辛苦的。”
又朝季复礼道:“让开,连个福字都贴不好。”
季斯年上前去贴福字,还问道:“正了吗?”
有些朝右歪了,季复礼正准备指挥一二,就听到身旁的小妹道:“正的正的。”
季复礼:“……”
会心一击!
他捂着心口,手指颤颤巍巍指着衡玉,“你……”
衡玉摊手,又道:“大哥快,还有对联没贴,我们去门口贴对联吧。”
拉着季斯年走了。
季复礼觉得自己在小妹心中的地位正在节节下降。
忙活了一个白天,几人终于把各种贴纸贴好,偌大的小洋楼到处张灯结彩,新年的气氛十分浓郁。
吃过团圆饭,季复礼就拉着衡玉出去放鞭炮,季斯年手插在外套口袋,懒洋洋靠在旁边看着。
而季曼玉欣赏了没一会儿,就被“偶然路过”的庄子鹤叫走,出去外面散步。
季父把银票用红纸包好,拄着拐杖走出来,给四兄妹和庄子鹤都发了压岁钱。
一九三零年,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悄然到来。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拜年是大年初二才开始,所以这一天一家人就坐在一块儿聊天打发时间。
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季复礼的工作安排上。
季斯年问:“你的老师年后要在哪里掌兵?”
“东北,我到时候也会过去。以我的军衔,应该会成为一名普通军官。”
季斯年难得笑了下,“在军队好好表现。”
其实如果有机会,他更想在正面战场厮杀,而非进入特务处在黑暗中行走。
但身不由己。
也总要有人在黑暗中行走。
衡玉侧头,看向季斯年他们,突然有些好奇,命运会把一家人推向哪里。
原本是军队新贵的季斯年进入他本人所不喜的特务处,原本是数学系学生的季复礼即将成为一名军队军官,原本是一个普通闺秀的季曼玉转身成为北平文坛的杰出作者……
——
还没出大年初十,季复礼离开北平前去东北和他的老师汇合,季斯年也继续执行他的军队清扫任务,季曼玉受邀南下长沙做演讲,季父要在杭州再开一家面粉厂,现在已经过去杭州选址。
只有衡玉一个人待在家里。
她手里握着一份报纸。
报纸上正在介绍一件事,说的是国民政府想要出资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的航运渠道,但政府资金不足,因此想要面向民间征集资金。
等渠道通船,政府会将航运的一部分股份划分给商人,弥补商人的损失。
这条航运渠道是一笔大工程,单是前期投入就要一百万银圆。
但如果能修建成功,战略意义极为重要。
衡玉合上报纸,给孙钱打了个电话,让他出面承包下这条航运线的修建。
挂断电话,衡玉枯坐了一会儿,打算出门去探望邓谦文夫妇。
但她到了邓家门口,鼻端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猛地顿住脚步。
这一年多来,邓谦文的身体时好时坏,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遭一场大罪。
这么来回折腾几次,邓谦文瘦了许多,只是五十多出头的人头发已经花白大半。
过年前,邓谦文就病了一场,衡玉当时连着来探望了好几天。好在准备过年时邓谦文的身体好转。
现在这是,病情又反复了吗?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被一阵冷风吹来打在脸上,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抬起手敲了敲门。
没过多久,神情有些憔悴的关雅过来开门,瞧见衡玉,脸上才多了几分笑意,“衡玉,春节快乐啊,外面现在正冷,你快快进来。”
衡玉拎着手里的礼物进门。
走到院子里,药味更加浓了。关雅应该正在熬药。
闻着这股药味,衡玉能大概判断出里面的中药成分——果然是病情反复了,这个药方和前段时间吃的药方差不多。
衡玉把礼物放在墙角,“关奶奶,我进去看看先生。”
关雅还要去厨房看中药熬得怎么样了,她点点头,“你先过去吧,老邓刚好睡醒,现在正精神着。”
说是正精神着,但邓谦文脸上还是难掩疲惫之色。他手里握着本书,瞧见衡玉,才把书本放下来,温和道一句,“来啦。”
“先生。”衡玉坐在他身边,伸手把书本抽掉,“您还在生病,看书伤神。”
邓谦文失笑,“看书是打发时间的,你来了就有人陪我打发时间了。”
“那我以后经常过来探望您。”她的手微凉,毕竟刚从外面走进来,但衡玉的手心覆在邓谦文瘦到脱形的手上,才发现他的手要更加冷。
——好像身体里的血都是冷的一样,没有半点温度。
邓谦文也察觉到了,他默不作声把手抽回来,塞进被子里,对衡玉道:“外面有个炉子,去把火炉拿进来吧,屋里会暖和些。”
几分钟后,火炉放在屋子里,火光照在邓谦文的脸上,他用手抵着唇剧烈咳嗽起来。
衡玉给他倒了杯水,等他不咳了,才扶着他慢慢把温水喝下去。
第142章 民国旧影26
把水杯放好时,衡玉在书桌底下看到一个纸箱,里面装有高高一摞书。
最上面那本是《浮生六记》。
邓谦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叹,“原本是想把房间里的书本整理好,拿到外面晒一晒的,谁想身上一直没有力气。”
“我帮您晒啊。”
“不用啦,过几天把这些书拿去送给朋友学生,晒书的事就让他们自己来咯。”
邓谦文语气轻松,衡玉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他是个真正的爱书人,这满室藏书都是他的珍藏,若不是深感末路将近,又如何会连这些书的去处都安排好了。
“您且好好休息。”衡玉为他捻好被角,坐到他旁边陪他闲聊。
很快,邓谦文喝完药后,就再次昏睡过去。
等邓谦文睡醒时,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静静躺着,半晌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纸箱里那本《浮生六记》翻看起来。
不知怎么的,过往的一幕幕都在他眼前浮现。
少年求学时,他看着神州大地满目苍痍,“伟大的民族拥有五千载深厚底蕴,它肯定会再次显赫。”
由此,定下他一生所求。
青年时,与不识字的妻子有婚约在身,在所有人都觉得妻子与他不相配时,他坚决履行婚约,并在婚后待她极好,教她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一切。
“君子以温良恭俭让处世,不可失了信用,这就是我为人处世的原则。”
“夫人从来没有过选择的机会,现在她有机会开始学习,诸位怎么知道她认真学习几年后会不比我优秀。”
后来为了政治理想加入红党,与一同宣誓的好友笑言,“如果民族浴火新生需要无数人为之努力,甚至需要无数人前仆后继赴死,那且算我一个。”
被挑选成为潜伏者时,他手里正握着《浮生六记》这本书。当上线问他想要什么代号时,他晃了晃手中的书,“就用《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字,三白吧。”
从那之后,北平多了个名叫“三白”的潜伏者。
受邀成为北平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他站在三尺讲台上发光发热,不复年少的自己看着他教出的学生参加游行,甚至是策划出一场开天辟地的五四运动,恍若看到当初的自己。
……
衡玉端着温热的饭推门进来,也打断了邓谦文的回忆,“先生你醒啦,晚饭已经热好了。”
看到她没回去,邓谦文有些惊讶,把床头的眼镜摸出来戴上。
关雅还在煎药,衡玉陪着邓谦文吃晚饭,问他:“先生刚刚在想些什么?”
“老了,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
“您的过去若是写下来,精彩得能让后人把您奉为男神,偶尔回忆回忆过去也是一种自娱自乐,和老没老有什么关系呢。”
邓谦文笑,“别逗我开心了,这民国出众的人那么多,我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教书匠罢了。”
“说到这个,年后北平大学就要开学了,我怕是不能继续留在文学院了,该把院长的位置让出来给其他有才能的人。这些年文学院在我的带领下,也没有取得什么太大的建树,我对此一直深感愧疚。”
衡玉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邓谦文身上。
看着这位温厚宽和的长者,她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时代的风骨。
这些天季家没有人在,第二天,衡玉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好,就搬到邓家的一间空房子住下来,方便就近照顾邓谦文。
不过眨眼的功夫,邓谦文就连起床都有些困难了。
北平大学开学当天,衡玉推着邓谦文去到大学见北平大学现任校长。在办公室里,邓谦文出声请辞。
校长和邓谦文是多年好友,看到他只是过了个年的功夫,身体就衰弱到这种程度,眼睛里顿时一阵湿热,“怎么就……怎么就虚弱到要请辞了。你可是担任了二十年的院长,资历比我都深。突然请辞,我怕那帮学生会闹翻天的。”
校长提议,“不然这样,你先回家好好养一段时间病,反正最近文学院也没什么要紧事,等你养好了身体再回来,别说什么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