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谦言默然。
片刻,他走过来,用力敲了敲衡玉的额头,“你连我说的夫子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还说仰慕他的人品学识?”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仰慕个什么鬼?
衡玉抬手揉了揉额头,觉得她容兄长不愧是镇国公府养出来的。
虽然外表温润雅致,骨子里还是带了那么些暴力因素。不然怎么动不动就敲她额头,掐她的脸。
“话不能这么说。”衡玉理直气壮,“你的夫子,人品和学识肯定都差不了,我怎么就不能仰慕了。”
容谦言失笑,小小年纪,也不知道为何诡辩如此强。
他问:“真想去?”
衡玉连忙点头,“想去,天天在家呆着特别无聊。”
“那也行,到时候记得带上《大学微言》。”
彼此又聊了几句,容谦言挑了本基础的古诗词解析,给衡玉念诗。
一直到天色将暗,吃过晚膳后,新鲜出炉的桂花糕和桂花糖水作为饭后甜品被送上来。
容谦言陪着她吃完,就到时间告辞离去。
衡玉指着那堆已经收拾出来的笔墨纸砚,“这些都是赠予兄长的,兄长一同拿去吧。”
这些笔墨纸砚都是千金难寻之物,衡玉就这么随手给了出来。
容谦言默然,忍不住弯下身子掐了掐她的脸,“多谢玉儿,玉儿有什么想要的吗?”
衡玉拍掉他的手,两只手绞在一块儿,认真道:“这……兄长,我想了解一下你们书院夫子的事迹,如果你能顺便告知我当世大儒的事迹,那就更好了。”
容谦言:“……行。”
——
马车在湘月书院门前停下。
湘月书院算是江南最大的书院之一,占地面积极大,依山傍水风景秀美。
书院师资极强,而且经常有本地父母官受邀前来讲学,传授为官之道。
这些知识是很多家世不出众的学子们非常需要的,因此湘月书院有不少寒门士子。
容谦言先下了马车,他今天穿着白蓝相见的士子服,站定之后,回身朝衡玉伸手,扶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衡玉今天穿着一身红色锦袍,腰间坠着一块通体晶莹的羊脂玉,头发打理好,眉间点着朱砂,看着更像是男童打扮。
“我们走吧。”容谦言牵着她往里走,书童背着笔墨纸砚还有不少书籍跟在后面。
两人一块儿走着,有不少同样回书院的学生都往衡玉身上投注打量的目光,不过没人多说什么。
书院门口有门房在守着。
容谦言领着衡玉走到满房面前,衡玉脆声道:“这位伯伯,我与丹夫子有约,今日特意前来书院拜访丹夫子。”
书院里姓丹的夫子只有一位。
门房微愣,“可丹夫子从未提及过此事。”
书院夫子有约,肯定会提前和门房打声招呼的。
而且这个小孩子的年纪顶多也就六七岁,怎么都不像是能和丹夫子有约的样子。
如果不是领着她前来的容谦言穿着湘月书院学子服饰,门房都得以为衡玉是在胡闹。
衡玉一本正经板着脸,两只手背在身后。
“听我兄长说,丹夫子近日一直在寻找周大儒批注的《大学微言》。我与丹夫子不是旧识,但因书结缘,故而今日前来赴约。”
这强行“有约”的说法,让容谦言不由微垂下头,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压住自己的笑意。
门房:“这——”
他一时之间被衡玉绕晕。
顺着衡玉的逻辑去想,觉得……似乎还挺有道理的。
容谦言微咳一声,插话进来,“这是我的家人,麻烦你用我的名字登记一下,我领着她去见丹夫子,若出现任何问题都由我一力承担。”
门房认得容谦言。
湘月书院学生多,但家世相貌都比容谦言出色的,一个都没有。
这个小孩是容谦言的家人,难道是传闻中那位——
门房瞳孔微微睁大,这下没再阻拦,“也好,你先做登记,待今晚丹夫子出书院时我会与他求证此事,你身为书院学子,应该知晓欺瞒书院会受到什么惩罚。”
做好登记,容谦言就牵着衡玉往学校里面走。
步伐不快,衡玉左右张望,看着这依山傍水,坐落于林幽间的书院。
她一身红衣,在一众学子间颇为惹眼。
不少学子都向她投来打量的目光,还有些学子认出容谦言,对她的身份大概猜测到一二。
每个夫子在书院里都安排有住宅,容谦言特意绕道,陪着衡玉逛了小半个书院,这才慢悠悠领着她前往丹夫子的住处。
丹夫子是个性情放况之人,最为不拘小节,若不是了解丹夫子为人,容谦言也不会同意衡玉的提议。
两人来到一处有些僻静的院子门口,衡玉亲自上前敲门。
很快就有一个身穿月牙色长袍、年约三十出头的儒雅男子过来开门。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容谦言身上,才注意到只到他腰间的衡玉。
一看两人的前后站立顺序,丹青就猜到刚刚上前敲门的是衡玉。
丹青认得容谦言,他脸上带出几分疑惑,“谦言,这位是——”
容谦言轻咳一声,解释道:“丹夫子,这是家中妹妹。”
家中妹妹。
但凡清楚容谦言身份的,自然而然能联想出衡玉的身份。
丹青虽痴迷于琴棋书画,少过问政事,但他也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得人。
衡玉连忙举起手中的《大学微言》,一本正经道:“听闻丹先生遍寻此书无果,而我昨日整理库房,恰好寻得此书,这是我和先生之间的缘分。我今日来,是亲自送此书来给先生借阅。”
一个长相精致、顶多七八岁大的孩子用软糯糯的声音,一本正经说着歪理,丹青顿时乐了。
他顺着衡玉的逻辑,拊掌笑道:“没错没错,我是与小友有约,你我因书结缘啊!”
退后两步,请衡玉和容谦言进院子里坐着。
衡玉把书递给丹青,让他翻阅看看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一本。
丹青连连点头。
衡玉仿佛不经意间道:“我家中藏书颇丰,不知道丹先生还想寻什么书?”
丹青:“!”
容谦言:“……”
丹青的态度顿时又温和了些。
这种简单粗暴刷好感的方式,也是让容谦言大开眼界了。
不过想了想,容谦言无奈一叹。
这种方式只有玉儿能用。
聊着聊着,丹青让书童去泡茶来。
他的目光在衡玉身上停顿片刻,叮嘱一句,“小友年纪轻,我这没什么适合你饮用的饮品,且喝杯温水将就,你以为如何?”
衡玉乖巧道谢。
喝完水,衡玉就提出告辞。
不过临走前,她笑着道:“刚刚听先生说你喜琴谱,我整理出不少失传的琴谱,过些日子过来湘月书院玩时,顺便将琴谱拿来给先生。”
丹青眼睛微亮,“那好,我迟些就去和门房说,以后你来书院,直接报名字登记就可以进来了。”
在丹青看不到的地方,衡玉朝容谦言比了个手势。
容谦言先领着衡玉出书院。
他问:“玉儿这是觉得丹夫子很好,适合当你的老师吗?”
衡玉摇头,“丹先生如果想收我为徒,他那是馋我聪慧有礼、性情活泼吗?不,他是馋我那些书籍字画!”
容谦言:“……那你今日为何?”
衡玉乐道:“我是馋他当我的老师吗?不,我是馋他能让我名正言顺进湘月书院玩。”
两人互利互惠,哪里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
第201章 为往圣继绝学4
傅岑原以为,他孙女去湘月书院走一遭,夫子的事情就能够顺利解决。
结果衡玉回来后,把和容谦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馋他当我的老师吗?不,我是馋他能让我名正言顺进湘月书院玩。”
傅岑瞪她,“什么馋?你堂堂镇国公世女,怎么说话的?”
“还有,丹青先生的名声我是听说过的,他出身世家大族,本是同辈中最出众之人,可惜身体一直不太好,每次去参加科举就要折腾掉半条命,考秋闱出来,这条命险些熬不过去。为了性命着想便没有继续往下考,这才止步于举人功名。”
“连这样的名士你都看不上,你难道真要按照之前说的高标准去找老师?”
衡玉摊手,非和她祖父倔上了,“祖父,我刚刚已经把理由告诉你了,他不是馋我的脑袋瓜子,他如果收我为徒,那肯定是馋我那一堆书。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区别。”
傅岑没明白,“有什么本质区别,他收你为徒后,难道会不尽心尽力教导你吗?”
都收徒了还敢不好好教导,当他镇国公府是摆设吗!
“就是有区别啊,祖父你不懂我。”
一旁的肖嬷嬷听了半天,好像有些摸着衡玉的想法了。
衡玉年纪虽小,难道她不知道她所提出的要求,当世几乎无一人能达到吗?
她知道。
但她偏偏还要坚持。
——大概就是想折腾,不想那么早就开始自己苦逼的读书学习生涯吧。
当她觉得折腾得够了,才会安安心心开始学习。
肖嬷嬷笑眯眯盯着她,那双被岁月侵蚀依旧温和慈祥的眼睛,带着看透一切的光彩。
衡玉对上肖嬷嬷的视线,忍不住抬手蹭了蹭鼻尖。
好吧她承认,她就是想折腾了。
这一世这么好的身份,锦衣玉食信手捏来,需要她承担的责任又少。
人生苦短,总要给自己找些乐子,也要给她祖父多找些乐子。
自从她父母与城池共存亡后,镇国公府就日渐冷清。这么大的府邸,还是闹些折腾些为好。
可怜兮兮的傅岑完全没注意到衡玉和肖嬷嬷的眼神交流。
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样吧,看不上举人当你的老师是吧,这江南一带官员极多,随手一抓,最起码都是三甲同进士出身。镇国公府每月都会收到不少帖子,我有空就带你去赴宴,总能给你找到合适的老师。”
摊上这么个孙女,他没办法了。
为今之计,先广撒网,再重点捕捞。
身为武将的倔脾气一上来,傅岑他还真就不信了,江南官员这么多,没有一款能把傅衡玉这小崽子折服的!
衡玉:“……?祖父,倒也不必如此。”
傅岑冷哂,“不是铁了心要找老师吗?小兔崽子,给你祖父我老实点,难道你打算非暴力不合作?”
“你舍得打我?”
傅岑板着长脸,“我是武将出身,死人堆里爬过来的。打你一个不听话的小崽子,我还能不舍得了?”
衡玉撇嘴,不信她祖父这话,却还是很给面子的跑到肖嬷嬷身边,拽着肖嬷嬷的袖子,“嬷嬷,你看看我祖父,年纪这么大了,连修身养性四个字都没学会。”
“傅衡玉——”
“你给我过来——”
衡玉快步往厢房外溜,边走边喊:“春秋,天色已晚,我们回院子歇息吧。”
——
不过,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衡玉在家待着无聊,对于参加宴会一事还是有些兴致的。
素来不喜交际,整日待在府里练武写兵书的镇国公傅岑,突然对参加宴会爆发强烈热情。
他命管家将近段时间的帖子都整理好送过来,展开一一研究。
说是要广撒网,再重点捕捞,结果傅岑看着那些拜帖,自己就先不满上了。
“我虽远离京城,这些年可从来没有远离过官场,这人做了那么多龌龊之事,居然好意思给镇国公府送上拜帖,不怕我去搅和了他的生辰礼?”
“还有这个,谄媚奸邪之辈!”
“荒谬,陛下怎么把这人放到五品实缺上了!”
肖嬷嬷听着听着,似乎知道了玉儿的挑剔都是遗传自谁。
她说:“现在这么挑剔,当初帮玉儿选启蒙夫子时,没见你像现在这么谨慎!”
傅岑把拜帖全部扔回桌面,“我在官场消息灵通,但文官武官之间争斗严重,对这些文人的事情那是一点儿也不了解。况且当初帮驹儿挑启蒙夫子,不也就是随便挑挑的,哪里像玉儿一样这么麻烦。”
他口中的“驹儿”,就是衡玉的父亲傅驹。
衡玉正迈着腿过来给傅岑请安,一进门就听到这句话。
原本说要找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老师,只是衡玉的笑言。现在她还真就和她祖父杠上了。
肖嬷嬷瞥见走进来的衡玉,连忙道:“国公爷,你少说两句气话。”
傅岑也瞧见衡玉了,不自在咳了咳,“我也没说错。”
衡玉快步走到她祖父面前,目光往拜帖上扫几眼,“祖父,这些都不行啊。”
“你都没看就知道不行?”
“这能给你递拜帖的,也就江南一带的官员吧。除了江南总督几人,还有多少个的官职在正三品以上的?而江南总督他们身份高,不会随便给你递拜帖,以免有御史弹劾你们结党营私。所以,我觉得这些给你递拜帖的都不太行。”
傅岑:“???”
连结党营私都懂了,他这孙女平常都在干些什么?
衡玉一叹,“果然,只能找我亲亲皇祖母和皇帝舅舅帮忙了。”
这一副嫌弃他办事不利的模样,是在挑衅他吗?
他傅岑好歹是朝堂超品国公爷,居然被自己七岁的孙女嫌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