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傅岑那郁闷憋气的模样,衡玉这才乐了。
——
帝都入了九月,天气渐渐转凉。
青山灼灼,绿水缓缓,晚风慢慢。
洛水之畔,来往的行人和客船极多。
僻静一些的角落,此时有两位老者并肩走在洛水之畔。
走在前列的,是个身穿鸦青色布衣的老者,他的鸦发里掺杂有些许白发,眼角也带着岁月的痕迹,但一身气度渊雅,整个人带着一种通透深渊的意境。
令人见之忘俗。
他淡笑道:“你不该过来给我送行。”
另一个老者穿着暗紫色锦袍,气质没有他这么出众。
听到陆钦的话,紫衣老者微微摇头叹息,“你被逼致仕,此去江南,也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说到这里,紫衣老者话音微顿。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他这好友今年刚过六十大寿,身体又不是很好,此一去……谁能说得上来会出现什么变故呢。
紫衣老者将刚刚的话补完,“他们不敢来,担心政见之争会影响仕途,我终日在翰林院里编修书籍不问朝政,仕途早就走到了尽头,没什么不敢的。”
陆钦摇头微笑,“不是他们不敢,是我不愿他们前来送行。”
紫衣老者长叹,“你啊你——”
“江南乃文教兴盛之地,你孑然一身,若是在那里待得无聊,不若进书院当个教书匠。”
“一介阁老进书院当教书匠,我想没有哪个书院会不乐意。”
陆钦有些心动,但想了想,还是轻叹一声,“罢了。”
“为何?”紫衣老者有些急了,“那些人把你逼走朝堂还不够吗?你当个教书匠教个学生,有谁敢反对。陛下一直念着你,他若是知道那些人逼你至此,定然也会生气的。”
洛水之畔的晚风有些喧嚣,陆钦宽大的袖袍翻飞,整个人有种羽化登仙之感。
他微叹口气,“和他们无关,是我自己怕把良才美玉教坏。子慎,我的思想和抱负都太过沉重超前,朝堂容不下我这种思想抱负。”
说这话时,他语气平和,没有任何的激愤与恼怒。
字子慎的翰林学士沈唯,却自心底升起一股不平和悲愤来。
三十多年前,那个在金銮殿上对答自如、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已经被一次次的失望和贬谪诘难,打磨成如今这般光华内敛、气度温和的模样。
这朝堂!
这世道!
陆钦又一笑,宽慰好友,“现在的我有些累了,回到老家先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到时再另做打算吧。”
他抬眸眺望码头方向,“时间已不早,我该上船了,子慎你也该打道回府。”
“好,你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我知晓了,不必担忧我。”
怎么不担忧呢?
他这好友孑然一身,这一次回老家,只有两名老仆和十几箱书籍相伴,此外再无他物。
朝堂上那些政敌,一次次攻击他的政见,一次次攻击他所做下的决策,唯独无法攻击他的为人。
这是一位,连敌对者都不得不称颂人品的君子。
第202章 为往圣继绝学5
嘴欠一时爽,奈何傅岑直来直往惯了,要教训自家小崽子那都不需要点亮什么嘴炮技能,当然也是因为嘴炮不过。
他都不知道这小孩子是怎么长大的,嘴巴叭叭叭开口,一般人还真都说不赢她。
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岑换好短打,就让婢女把衡玉从床上拎起来,先罚衡玉绕着演武场跑几圈再说。
结果春秋推门进去,就见衡玉已经盘膝坐在床上,一只手托着腮。
“春秋,你来啦,正好,帮我穿衣服吧。”衡玉将手往前一伸,示意春秋帮她穿衣服。
一副完全预料到春秋会进来的模样。
春秋哑然而笑,连忙上前帮她穿衣服,“看来世女早就知道国公爷会提前过来喊您起床。”
衡玉懒洋洋套衣服。
她祖父的套路十年如一日,要猜到实在是太简单了。
不过等穿好衣服出门,衡玉倒是没再开嘲讽技能,让她祖父觉得自己胜了一筹算了。
吃过早膳,傅岑领着衡玉去书房,“不是说要给你皇祖母和皇帝舅舅写信吗?笔和纸在那里,你写吧。”
连启蒙都没启蒙,还说要给太后和陛下写信?看把这小崽子能的。
只能说这两年跟她祖父斗智斗勇,衡玉已经斗出经验了。
她刷的一下从怀里抽出已经封装好的两封信,乖巧放在桌面上,往傅岑的方向推了推,“祖父,我给皇帝舅舅和皇祖母的信都放在这里了,你什么时候派人送信入京城,顺便把我的信也一块儿送过去吧。”
傅岑眼一瞪,衡玉立刻从椅子上下来,企图溜走。
将要打开书房门时,衡玉又转过身,好整闲暇道:“不可以偷看我写的信。”
“你祖父我像是这种人吗?”
“难说。”丢下一句,衡玉“啪”一声拉开书房门,越过有些高的门槛往外走。
傅岑手已经抓起兵书,就等着往她后脑勺扔,衡玉已经“啪”一声,又把书房门给重重关了起来。
盯着那紧闭的书房门几秒,傅岑将兵书放下,目光落在书信上,在拆开看与不拆开看之间纠结。
——万一她真的拜托太后和陛下帮忙找老师怎么办?
纠结片刻,傅岑一叹,从桌面上将书信捡起,随手放到他迟些要送去京城的信函中间。
虽然是个小孩子,但还是尊重她算了。这小崽子也不像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
——
衡玉在信上的确没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就是和自己的两大靠山日常联络感情罢了。
不过对于找老师这件事,她已经有了些想法。
江南学风昌盛,每次科举高中的人里,江南学子都要占据半数之多。经年累月下来,身居高位者更是不少。
现在还在当官的老师不好找,那些已经致仕的阁老,她可不能轻易错过。
为了这件事,衡玉特意让春秋做了两碟点心,再从书房里拿了两本早已失传的前朝棋谱,就坐上马车前往湘月书院。
下了马车,衡玉怀里抱着两本书,春秋跟在身后,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门房坐在那里晒太阳,有些百无聊赖。
这时候还没到湘月书院放学的日子,除了偶尔有夫子进出,基本没谁会特意进出湘月书院。
所以衡玉突然出现,门房立刻就注意到她。
长得这么机灵精致的小孩子还是比较少见的,门房盯着她几秒,很快将人认了出来。
衡玉上前,轻声道:“我来拜访丹先生,想来丹先生之前已经知会过此事。”
门房点头,脸上笑容温和,“是的,不过按照规矩,访客还是要先做好登记。”
“这是应该的。”
衡玉没让春秋来,她自己上前简单做了登记。在提笔写字时,刻意写差了些。
放下毛笔,衡玉才领着春秋往里面走。
门房目送着衡玉离开,再低头看看衡玉那即使刻意写丑、还是自成一格的字迹,心中啧啧称奇。
他能聘上湘月书院的门房,眼光也还是有一些的。
镇国公世女礼仪到位,对他这个门房也是态度温和,没有居高临下之势。字迹相对她这个年纪来说,也算是出彩,在家肯定没少苦练,前段时间怎么传闻她是不尊敬师长,三个夫子这才怒而请辞呢?
门房摇摇头,只觉得传言当真误人。
另一边,衡玉顺着种满桂树的石子路,一直往后山丹夫子的住宅走去。
这个点不是上课时间,丹青坐在院子中间沏茶。
听到敲门声过去开门,看到衡玉——确切的说是看到她怀里的两本棋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小友怎么突然有空过来我这里?”
衡玉仰头笑道:“我是过来拜访丹先生,顺便想向丹先生询问一些事情。”
丹青反应过来,退开两步让衡玉和春秋一块儿进来。
瞥见石桌上正在氤氲雾气的茶壶,衡玉轻笑,“丹先生好雅兴。那看来我真是赶巧了,我让厨房做了两碟点心,特意送过来给先生。”
“这点心都是京城特色,也不知道丹先生有没有品尝过,会不会吃不太习惯。”
言谈举止不卑不亢,丹青只能叹一句镇国公府果然会教人。
丹青连忙请她坐下。
春秋上前,把食盒里的两碟点心都取出来,才慢慢退开,没有打扰两人谈话。
丹青笑道:“自从你上回来过之后,我就让书童去铺子里买了些花茶放在宅子里备着。现在总算有些东西能招待你了。”
他的书童已经很机灵的去取了花茶出来。
丹青沏茶的动作从容雅致,令人赏心悦目。
沏好花茶后,丹青将茶水倒入杯子,再将杯子推到衡玉面前,示意她尝尝味道如何。
在衡玉品尝味道时,丹青拿起那两本棋谱缓慢翻看起来。
没过多久,他眼睛里就流露出几分赞叹,“连这样绝妙的棋谱都收录有,果然不愧是镇国公府。”
丹青想起正事,有些不舍的将棋谱放下,“你说今日来寻我,是想询问些事情。不知道是想询问什么事情?”
衡玉放下茶杯,“我想知道有哪些致仕的官员,或有哪些大儒贤才目前正定居江南?”
丹青微愣,“你怎么突然想了解这些事情?你想要了解,通过家中关系应该更容易了解到吧。”
她爷爷才不会帮她。
衡玉露出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丹青顿时笑了。
他膝下虽然没有女儿,但族中像衡玉这么大的女童可不少。丹青见过很多个,都没一个像衡玉这般有趣。
明明是个小孩子,但他和她沟通起来,一点儿也不费事。
丹青想了想,“你询问这件事……莫不是想要拜师?”
衡玉点头,“没错。”
“以你如今年龄,寻个举人启蒙即可。即使是拜了致仕官员或者大儒为师,他们也没办法手把手给你启蒙。”说这话时,丹青觉得有些可惜。
_(:」)_他原本还想收下这个弟子教她启蒙的。
咳咳,大半原因是因为那些书籍字画,小半原因是因为衡玉的天资的的确确高于同龄人。虽是个女孩子,他现在和她相交,叫她“小友”,自然是不把性别这种事放在心上的啊。
衡玉仔细注视着丹青的神色变化,心底暗啧一声,对躺尸的系统道:“你看看他这副失望的表情,我就说丹先生肯定是觊觎我的书籍字画更多于觊觎我这个人。”
系统默默擦汗。
和系统调侃完,衡玉这才摆正神色,对丹青解释道:“之前我祖父帮我找过三个夫子,第一位看不上我的性别,言谈之间还流露出对当下官场的不满,若他当真清高,我也能高看他几分,偏偏是个假清高之辈。”
“第二第三位夫子人品尚可,奈何皆是道听途说,对我先入为主产生不好的印象。所以,与其随便找个启蒙夫子,倒不如直接找个能一直教导我终身的老师。”
丹青想了想,问她:“之前教你启蒙的三位夫子是何人?”
湘城的文人圈子就这么大,衡玉把名字一说,丹青瞬间就想起来这三人都是何人。
他点点头,衡玉对这三人的评价都没有出错。
理解了衡玉的想法,丹青没再推辞,他想了想,开始给衡玉介绍当下在江南比较有名的名士。
近一些的大儒,有如湘月书院的院长。
不过湘月书院的院长大半精力都放在书院,力图为书院多培养出举人和进士,估摸着不会收下衡玉这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再远一些的大儒,就是与湘月书院齐名的另外几个书院的院长。不过他们的情况与湘月书院院长类似。
致仕的高官也有,但对方才一致仕回家,就被一批批天资高的学子踏破了门槛。现在基本都收下了学生,再加上还要教导家中子侄辈,时间安排得很充实,估计也不一定会乐意收下衡玉。
丹青这个忙帮得非常尽心尽力,他一顿分析之后,无奈和衡玉摊手,“你这个要求,怕是有些难。”
“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看看近来有没有哪个官员要致仕回乡。我这里的消息已经是半年之前的了。在最近半年时间内致仕回乡的官员,你可以亲自上门去试试运气。”
衡玉谢过丹青,对此倒算不上特别失望。
又和丹青聊了几句,衡玉就告辞离开。
她在石子路上走着,春秋提着食盒跟在身后。
春秋柔声安慰道:“世女,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生关系不比其他,如果当真寻不到合适的老师,也强求不得。您别太失望了。”
衡玉晃荡着刚刚随手折下的枝条,笑着道:“你放心。对了,我们挑的这条路应该正确吧,还要把我昨天寻到的那几块好墨送去给兄长。”
路是没走错,但在走去学子住宿区时,会先路过一个不大的湖泊。
湖泊里的水清澈,在午后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湖边停靠着一艘小船,湖中央有长长的桥梁,架构起一座尖角小亭,再配上两岸边的树木花草,环境十分清幽漂亮。
现在湖中央的小亭里,正坐着几个学子。
他们在边吃着糕点边高声谈论着些什么。
衡玉原本不太在意,她觉得太阳太晒,踩着树荫埋头往前走。
只是很快,她从这些学子口中听到一些关键词。
“致仕”,“陆大人”……
衡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脚步顿时放缓,凝神去听他们的谈话。
现在正在说话的学子年纪不大,脸看着有些嫩。
他穿着湘月书院统一的学子服饰,但手上握着的折扇、腰间缀着的玉佩都是难寻之物,这两样饰品就将他和周围其他几个同伴区分隔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