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贺卿没什么欣赏新鲜风景的兴致。
她不知道京城过去是什么样子,如今看来,却觉得有几分冷清,不像是一国之都的气象。大抵是这段时间往外跑了许多人,所以显得城里空了许多吧?好在有军队在街上巡逻值守,倒也不乱,只是来往的人都低着头,脚步匆忙。
不过贺卿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因为这里是城东,达官贵族们聚居的地方,就算平常也不会有多热闹,何况现在很多家眷都被送走了。——从前几日开始,朝廷便陆续安排文武百官皇亲勋戚家中亲眷先一步离开,否则大家都留在最后一天走,恐怕会挤得走不出去。
等她转到城南时,这边的情况就好得多。
这里聚居着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大部分不够宽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没什么亲戚在城外,无处可去,便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续自己的日常生活,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贺卿还在路上听到了一些老人坐在街边讲古,说起自己经历过的地动。小孩子们围拢在周围,听得认真,偶尔发问。
她不由得停下脚步,也跟着听了一段。
让贺卿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的是,大抵是因为不打算走,又不想地震来了损毁东西,这里许多百姓都将家里的物件搬了出来,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胡乱地晾在街边,有些挡了路,就跟过路的行人争执起来,又是一场热闹。
只有小孩子们还无忧无虑地在各种桌椅摆设之间来回奔跑、彼此追逐打闹,给这似乎荒诞不经的一幕,加上了一点热闹的底色。
平淡的生活里忽然有了滨化,很多人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应对灾难,而是带着一点兴奋与好奇,仿佛在探寻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看着看着,贺卿心里那种无处安放的躁动就渐渐消失了。
这些人也许不懂得科学道理,但他们会从自己的人生之中汲取经验。只有贴近了去看,才会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是闪光点。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也在努力的想要过得更好。
然后她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一个熟人。
“真师。”顾铮发现了她,走过来施礼。
贺卿偏了偏身子避让,“出门在外,顾大人还请不必多礼。”
顾铮直起身,看了一眼她身后,才问,“真师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您身边跟着的人呢?”
“我自己闲着无事,出来走走,没带人。”贺卿道,“顾大人怎么也在这里?”同样没穿官服,没带跟着的人,独自在这里晃悠。
顾铮道,“臣的家就在这附近。”
贺卿点点头,二人便无话可说了。虽然贺卿对顾铮印象不错,但当了面,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交谈,该说什么。大抵看多了记忆中的那些评价,也在心里将顾铮当成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也就拿捏不好相处之道。
顾铮却主动问道,“真师既然来了,可要到寒舍坐坐,喝杯茶水?”
贺卿本来想拒绝,但又觉得是个难得的能了解顾铮的机会,便迟疑着点了头。两人绕过人群,转进了一条巷子,又走了一会儿,才到顾铮的家所在。
偏僻,幽静,是贺卿对这个院子的第一印象。小小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树,几乎将房屋完全荫蔽,便显出了十分的清幽。仔细看去,才发现种的竟都是果树。
一株桃树,一株李树,一株梨树,都结了累累的青色果子,沉沉坠着,几乎将枝条压弯。
一株石榴还在开花,一株银杏满树翠绿。
桃树下摆了一套石桌石椅,颇有意趣。贺卿一眼看到,便打算走过去,想了想,又问,“不知顾大人家中还有什么人?”如有长辈在,该她进去拜见才是。
“只有两位老仆。”顾铮道。
贺卿便理直气壮地直奔桃树下的石桌石椅而去,刚一坐下,就有一位老妇人端了茶水出来。
顾铮这才在贺卿对面坐下,问道,“真师方才想来也瞧见了,京中大部分百姓,其实都经不起折腾,只是想安稳度日。便是叫他们出城,他们也无处可去,全副家当就在这里,再离不得的。”
贺卿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莫名,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
顾铮又道,“升斗小民,所求甚少,只看得见眼前的日子。再怎么辛苦,只要有一席之地,不总是折腾,便心满意足。朝堂上的那些事,他们不懂,也不在意。”
“顾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贺卿有些莫名。她从顾铮的语气神态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智慧有限,着实听不明白。
顾铮闻言哽了一下,简直怀疑贺卿是真的没听懂,还是故意这么说来刺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顾大人到底想说啥?
☆、第16章 欺人太甚
“时候不早,真师是否该回宫了?”顾铮没有回答贺卿的问题,而是道。
贺卿抬起头,对上了顾铮的视线。
对方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在贺卿十八岁之前,见得最多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从自己身边伺候的嬷嬷宫娥,到偶尔会接触到的各种管事嬷嬷和姑姑们,大部分人看她的视线,就是这样。
一点点轻蔑、一点点不屑。
甚至根本不屑于隐藏,也根本不怕她看出来,因为并不认为她知道了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尽管她的身份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尊贵,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有一个空壳子身份,实则只能任人摆布。所以没有人尊敬她,没有人看重她,没有人将她当成一回事。
自从重生回来,得到太皇太后的许可,在问道宫出家之后,贺卿已经很久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眼神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原来没有,只要一个相似的眼神,就能够刺痛她的心脏,让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她以为她不恨,原来不是,她只是将那翻滚着的恨意压在了心底,以为不想不听不看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可那是十八年宫廷生活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哪有那么容易就被除去?
贺卿狠狠咬住唇,才不至于当着顾铮的面,表现出异常来。但笼在宽大的袖子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用这一点刺痛来抵挡心头的异样。
“顾大人所言甚是。”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泄露端倪,贺卿才缓缓拉开了一抹笑,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微微颔首,起身道,“今日多谢顾大人款待了,告辞。”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顾铮送了两步,目送她离开,又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茶具,轻嗤一声,转身进屋去了。
直到转出了那条巷子,又绕过大半条街,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车帘放下,没有任何人能够看见自己的表情和动作,贺卿才逐渐从那种强自压抑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
她狠狠地锤了一下车壁,可不但没有将心头的郁气发泄出去,反倒弄得自己手疼。
贺卿握着手指放到嘴边吹了一口气,莫名的委屈尽数涌上来,迅速浸润了她的眼眶。她连忙微微抬头,不让自己就这么哭出来。
不能哭,哭了就是输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贺卿开始思索起顾铮刚才说过的那一番话。他的话里一定藏了话,只是自己没有听懂。那一点轻蔑,是给她这个人,更是给她的这份愚钝吧?
他说京城百姓经不起折腾,他说升斗小民所求甚少最容易满足,他说朝堂上的事百姓们既不懂也不关心……
贺卿将这一番话在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掰开了揉碎了仔细解读,又绞尽脑汁地压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政治智慧,终于慢慢品味出了一点味道。
他认为地震的事不过是朝堂上的权力争斗,却波及到了民间。
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因为这地震的事,是张太后说出来的,还借了太-祖托梦的由头。这是张太后头一遭在朝堂上开口,被人当做是想争夺话语权,再正常不过。
而顾铮认为这件事跟自己有关。
贺卿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必然是自己或者张太后表现出了异常,被顾铮看在眼里。
这么想着,贺卿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顾铮能看出来,究竟是他太敏锐,还是她们的表现太明显。如果他都能看出来,别人又有没有看出来?相处的时间更多的太皇太后有没有看出来?如果发现了,她会怎么想?
太皇太后才是贺卿和张太后在宫中的依靠,如果她起了疑心,对她们生出芥蒂,必然会影响之后的事。
“冷静……”贺卿靠在车壁上,按着胸口,强迫自己不要惊慌。慌乱并不会有任何用处,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的思考,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又绕到了顾铮身上。
这是个聪明人,贺卿再次确定。但现在,她对这个人再喜欢不起来了。
如果顾铮只是误会她们要搞政治斗争,倒也没什么。虽然地震是真,她也只是想朝廷不要因此遭受更大的损失,但这件事的确是她与张太后合谋,被人误解也不冤枉。
可是贺卿从顾铮那样轻视的态度里,也看出了一点端倪:他根本不相信所谓地震的预言。
明明不相信,他却还是将之当成真的一样出谋划策,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好,都尽心。
真是好个顾铮,借着她们搭好的梯子往上爬,爬上去之后还要将梯子一抽,反过来嘲笑一番她们的心机浅薄,轻易就被他看破。
简直欺人太甚!
这种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实在是太不爽了,贺卿心中翻涌的都是愤怒与不甘。这世上只有他顾铮一个聪明人不成?别人都是混蛋,都随他利用,没有半点脾气?
如果可以,她真恨不得狠狠将这人踩下去,不叫他有任何出头的机会,看他还能狂到什么时候。
贺卿这时忽然明白,为什么薛知道非要按着顾铮,不叫他出人头地了。不是他嫉贤妒能,是顾铮这个人,就不能让他起来。
但这种愤怒的情绪毕竟不能持久,更不能作为行事的标准。
等回到皇宫里,贺卿的理智就又回来了。她悲哀的意识到,天下之大,还真的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替代顾铮的人。
再咬牙切齿,还是得用他。
等天下安定了的,贺卿自我安慰的想,等一切尘埃落定,大楚江山保住了,到时候她总要叫顾铮为他如今轻慢的态度付出代价!这么想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做出这个决定,贺卿心里就好过了许多。
从宫门口走回去的路上,她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如今的局势。
顾铮虽然可恶,但也算是给她提了个醒。太皇太后不是永远的靠山,前朝也不能只靠顾铮一个人,总得做点儿别的准备才行。
不过,眼下她却还不能摆脱太皇太后,所以贺卿先去了一趟养寿宫,汇报了自己今日出宫的见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存了事所以想得多,贺卿总觉得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不似平常那么热情了。
一直等回到问道宫,她才终于能放松下来,换了衣裳,躺在榻上不愿意起来。
“真师今日的经还没读。”同样改换了道装打扮,充作道童的玉屏十分尽责地上前提醒道。
“知道了。”贺卿叹了一口气,慢慢坐起身,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帮我把经书取来,今儿就在这里看。”要做的事情太多,还不到可以颓丧的时候。
这一晚贺卿几乎没有睡着,一直在翻看那份记忆,反复背诵理解。
她前面十八年的时间一片荒芜,根本没有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唯一读过的书就是《女戒》。这就注定了她在跟别人交谈的时候会吃亏,就像她昨天没能第一时间领会顾铮想要表达的意思。
但是贺卿并不服气。她不认为是自己不够聪明,只不过是没有学过这些东西,所以有些跟不上。
为今之计,也只好勤能补拙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紧迫感,因为世上聪明人那么多,力挽狂澜的事,交给别人就可以,她只需要因势利导。但现在想想,别人凭什么听她的呢?
如顾铮那样桀骜的人,凡事必定有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听她的指挥。
就算听了,也没准会阳奉阴违,随意糊弄。
上位者没有那么好做,要让下面的人听话,就要先把自己摆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上,贤明机变,这样才不至于被别人带着走,不至于忽略的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人糊弄。
她绝不会再让人用那种轻视的眼神来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