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不想死——衣青箬
时间:2020-03-31 09:13:07

  
  顾铮微微皱眉,没有说话。贺卿便又道,“百姓们自然不想被折腾,但若是对他们有好处的事,便是折腾了些,我想他们也不至于会不识好歹,顾大人以为然否?”
  
  这“不识好歹”四个字,显然是在指桑骂槐,贺卿也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
  
  顾铮低头想了想,笑道,“道理是这般不错,可两个小孩玩耍争斗时抖落的一点食物残渣,于地上的蚂蚁而言固然是一顿丰盛的大餐,然而这两个孩子,谁又真的在意蝼蚁的死活?今日撒了一地残渣,翌日却也可能打起来一脚踩死无数蚂蚁。两者俱是无心,蝼蚁难道还要因为那一点残渣而感恩戴德?”
  
  上一回他的话还十分含蓄,贺卿本以为他会有些顾虑。今日看来,这位顾大人的胆子,要比她想的更大。
  
  贺卿哼了一声,“焉知小孩就不是见地上有蚂蚁,故意弄掉的残渣?只因为有另一个孩子来抢夺,便以为他们要打架,迟早踩死蚂蚁,难道就是道理?”
  
  不论如何,好处已经得了,却再三疑心,这“不识好歹”四个字,贺卿并不冤枉他。
  
  全天下就他顾铮一个人为民请命不成?
  
  这一回顾铮沉默的时间略长了一些,片刻后才缓缓道,“或许是臣想错了。”不等贺卿高兴,他又道,“但臣以为,两个孩子若能离蚂蚁远些,或是始终和睦相处。虽然没有好处,但也不至于有坏处,于蚂蚁而言或许会更好。”
  
  冥顽不灵!
  
  贺卿意识到,顾铮或许一开始就对她存了偏见,到现在也没有更改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她说得再多,都像是狡辩,他也总会曲解到别的地方去,多说无益。
  
  她怒道,“难道不动不言,才是对的?”
  
  “这些事自然有别人操心,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职,才是正理。”顾铮坚持道。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他话里有话,这一回贺卿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他表面上说的是每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其实是在讽刺她一个后宫女子,名不正言不顺,却想插手朝堂之事。甚至他可能以为自己在故意挑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两宫之争。
  
  贺卿这几日也想了许多,此刻脑子转的很快。
  
  说到底,是因为她触碰到了禁忌的权柄,如此而已。
  
  上千年的君臣之争,争夺的就是这么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贴上了“女子勿动”的标签,他们严防死守,决不允许任何人突破限制去触碰它。至于她要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谁在意呢?
  
  贺卿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愤慨。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的确是一心做实事,也的确做了事,却还是被人误解,这种情绪也就显得越发的浓烈。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后世网络上的吐槽来: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这个突然而至的念头让贺卿微微一怔,而后忍不住失笑。这么一打岔,悲愤的情绪倒是没有那么强烈了。
  
  数千年的男权社会,形成了这种观念与意识,哪里能说改就改?更不可能因为她做了一件事,就突然转变。这样的现实才是正常的。
  
  只不过这件事,又勾起了贺卿之前的心事。
  
  女子的地位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想要改变,也同样需要漫长而艰苦的斗争。要不要做这第一人呢?
  
  也许她能做的不多,也无法真正地劈开黑夜,迎来黎明。但是哪怕只是给后来人指明一条路,也是有意义的。或者哪怕失败了,她至少曾经争取过,没让自己就这么憋屈的过一辈子。
  
  别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眼前可以尝试的……
  
  就从这位顾学士开始吧,总有一日要叫他刮目相看,收起那些可笑的优越与傲慢。
  
  这样想着,她便缓声道,“顾学士当真是端方君子,行事无不循规蹈矩,令人钦佩。这‘各安其分’四个字,说得真好。听闻顾学士年少成名,但因为薛相压着,所以在朝堂上一直不显。如今看来,顾学士也当是甘之如饴了。”
  
  要是人人都各安其分,他顾铮此刻就该继续埋没在翰林院里,没有个二十年的时间休想出头。
  
  只需自己打破规则,却要压着别人,真是好霸道的规矩。
  
  饶是顾铮城府深沉,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但他很快就坦然道,“这是自然。薛相也是为了磨砺臣,臣自是感激不尽。若没有薛相,也没有臣的今日。”
  
  脸皮真厚啊。贺卿发现,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第一条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话随意动摇自身的念头,对错且不论,当下一定要绷住,否则就是输了。
  
  第二条,朝堂上的事自己毕竟不懂,顾铮就连满朝文武都能独自迎战,跟他争论这些,根本没有胜出的机会。若要压制住他,须得找自己擅长而他不懂的话题。
  
  顾铮不懂的话题……贺卿脑子里瞬间就出现了自己之前曾经为顾铮可惜过的那五个字:时代的局限。
  
  正好一阵风吹过,一片树叶从两人之间飘荡而过,被车马带起来的气流影响,在空中盘旋着。贺卿便立刻指着那片树叶道,“顾大人可瞧见了那片叶子?”
  
  “嗯?”这话题跳跃得太快,顾铮有些跟不上。
  
  贺卿很满意这个反应,含笑问道,“你看悬空的东西,不论是轻如树叶鸿羽,或重如铁石,最终都会落到地上,这是为何?”
  
  顾铮:???
  
  
 
  ☆、第19章 自然之理
 
  
  “听闻顾学士博学多闻,在翰林院数年间,几乎遍阅其中典籍。这个问题时常令我困扰,不知顾学士能否为我解惑?”贺卿见他脸上头一回露出茫然之色,心下不由好笑,语气也轻快了许多。
  
  顾铮扫了她一眼。
  
  虽然贺卿掩饰得并不好,他能看得出来,她是在故意找茬。但是“博学多闻”的一顶高帽戴上,要摘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向也是顾铮自己引以为傲之处,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所出的题目难住?
  
  而他本人的学识与素养,也撑得起这样的骄傲,只略一沉吟,便道,“《墨子·经说下》有云:‘凡重,上弗挚,下弗收,旁弗劾,则下直。’此乃天至理,先贤早有评说。”
  
  即使贺卿心存刁难,也不得不点头赞叹。不过她又道,“这只是记录这种现象,我问的却是其中缘故。顾学士未免答非所问。”
  
  顾铮眉头微蹙,“书中未曾有载,请真师容臣仔细思量,再做回答。”
  
  “没问题。”贺卿爽快的应下,心头那一点由顾铮带来的不爽,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贺卿没有非要找顾铮要答案的意思,只是想借由此事让他知道:你看,你也不是全知全能。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不懂的,解释不了的事物存在。
  
  所以别那么骄傲。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回到城中,贺卿就将之抛诸脑后了。却不知道,这个问题给顾铮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宫里乱得很,主子们不在,就连能做主的内侍姑姑们也大都被带走了,留下那些不起眼的内侍宫娥,遇上这样的大事,胆小的六神无主,躲起来哀哀哭泣,胆大的却已经生出旁的心思了。
  
  宫中那么多东西,在这样的混乱之中,随便丢了一两件,谁会发现?
  
  所以就有人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贵重物品上,想趁机浑水摸鱼。只是宫中数千人,有这种想法的也不止一两个,中途不免又生出别的事故,最后闹得一团乱。
  
  贺卿特意带回来了一队兵马,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她入宫之后,很快就将所有宫娥内侍集中到了一起,清点了名册,然后又叫这些人按照平日里的安排,整理好各个宫殿。
  
  这也算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若能将东西放回原处,则既往不咎。否则查出来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效,等到最后对着册子统计的时候,除了几样小东西,别的都没少。
  
  即便如此,贺卿也觉得如今宫中的人太多了。说起来这些人是伺候主子们的,但实际上根本用不上那么多。而这些人数量上已经相当于一支军队了,若是生出什么坏心,串联起来,谁知道能做出什么样的事?
  
  何况,要养那么多人,对国库而言,也是个非常巨大的负担。
  
  三两年内说不定就要打仗,国库空虚,并不是一件好事,能省则省。这么想着,贺卿便决定回头去太皇太后那里进言。
  
  太皇太后如今正需要好名声,想来不会反对裁减人数。宫中奉行节俭,说起来也好听,又可以带动天下风气,稍微抑制一下因为承平日久而生出来的浮华骄奢之气。
  
  等这些事情都弄完,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平日里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了。但今日,贺卿还不能休息,得先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迎回宫。
  
  皇太后今日奔波了一路,中间又为了地动的事担惊受怕,因此凤体违和,贺卿又让人请了太医过来诊治,确定只是略有劳累,静卧休养数日便可恢复,这才放心。
  
  然后又要查看夜间禁军巡逻值守的安排和情况,以免乱中出错。
  
  等真正躺到床上时,贺卿脑子里根本没有来得及生出任何念头,就已经一秒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睡,是贺卿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酣沉。第二天在晨光之中睁开眼时,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这让贺卿觉得,人果然还是应该有事做,心里才更踏实。
  
  之后的一个月里,朝堂后宫忙的都是灾后的各种安置和重建工作,千头万绪,十分复杂。
  
  顾铮作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本来是个清贵词臣。但是因为如今已经确定薛知道告老之后他会进入政事堂,接手这些事情,眼前这件关系到国计民生的事,自然是最好的练手之处。
  
  所以太皇太后倚重、薛相公也有意教导,许多事自然都着落在了他身上。
  
  在这样的忙碌之中,少有的一点休息的时间,顾铮却总是在发呆,手里抓着一块石头或是一片树叶抛上抛下。这样难得的反常,自然很引人在意。
  
  因此这一日,薛知道再次路过站在路边盯着树叶出神的顾铮,就没忍住停下了脚步,“玉声这是在做什么?”
  
  “臣在思索自然之理。”顾铮道。
  
  薛知道不由肃然起敬,“《大学》曰:‘致知在格物。’其发幽微,其理至纯,诚圣人之道也!玉声有如此向道之心,我道盛矣!”
  
  说完之后鼓励地拍拍顾铮的肩,然后脚底抹油迅速溜走了,以免被留下来参悟圣人大道。他年纪大了,只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种事情,还是留给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去钻研吧!
  
  不过薛相公还是好生为顾铮宣扬了一番:顾学士只是在思考大道,并不是发呆。
  
  于是“路过”顾铮的人更多了。他将来虽然是圣人一流的人物,但在当下,虽然品格高秀,却还没到令人高山仰止的程度。所以人人都好奇,他到底从这些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细节里,参悟出了什么东西?
  
  还真有几个年轻人对此十分好奇,跟他讨论起来,忙里偷闲地换换脑子,免得眼睛里只看得到何处受灾赈济多少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
  
  到后来,大抵是因为几位相公都夸赞过,所以思考这些问题,竟渐渐取代写诗作文,成了朝堂上的一股新风气。
  
  贺卿在宫中都听说了消息,好笑之余,又觉得并不是坏事。
  
  纵观中国古代,发明众多,而且大都比西方国家要早许多年。提起来令人骄傲,但这些发明大都不成体系,最终也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甚至很多都消泯在了历史之中。
  
  归根结底,因为他们多是技术性,观察性,个别性的。对广大民众有用的如造纸术流传了下来,无用的就逐渐没落。
  
  在近千年儒家思想的指导下,讲究学以致用,所以很多发明,都是偏重实用性的,却并不去总结其中的规律、逻辑,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理论系统。
  
  直到穿越者穿越而来的那个时代,科学技术还是被混为一谈。但其实,在古代中国,只有技术,并无科学。
  
  即便是这些技术,因为与读书清贵的理念不同,所以其实也是不受主流重视的。读书只能读四书五经,涉及到技术性的东西,那就是“奇技淫巧”,流于外道。
  
  所以百家争鸣的时代就已经有了《墨子》这样的书,其后一千多年,却始终没有任何进步。
  
  穿越女的那份记忆里,曾经在网络上看过一种说法:虽然宋朝末年和明朝末年都出现过资本主义的萌芽,但实际上,在这种封建制度的桎梏之下,想要从这片土壤上开出现代文明之花,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法未免又自贬之嫌,但纵观数千年历史,也的确像是在重复某种天定的循环:战乱-安定-发展-战乱。每当一种新兴的制度要打破就有的桎梏时,就会有一场战争将之扼杀在萌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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