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冰不敢置信,她竟是回到了初入陆府的第二日!
莫非佛祖有灵,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不由得抱着二郎,失声痛哭起来。
张妈吓坏了,忙问道:“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去请医官来!”
陆安澜遣来照顾谢氏姐弟的大丫鬟红菱,也站在一旁,关切地看向谢如冰。
谢如冰连忙摆手,阻止了他们,只是紧紧地抓住二郎的小手,看着他昏睡的小脸,默默流泪。
一直到深夜,谢如冰都不愿睡觉。她担心自己一睡着,就再也不会醒来,再也见不到二郎,一切烟消云散,自己其实只是一缕孤魂。
直到陆安澜进来。
他似乎是刚刚从枢密院回来,一身官袍都尚未脱去,皱着眉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高大的身材遮住了烛光,留了一个暗沉沉的影子。
他开口问道:“听说你哭了一天,又不愿吃饭,怎么回事?多大的人了?二郎有人照看,不必担心。”口气中满是责备与不满之意。
谢如冰犹自沉浸在窃喜、庆幸、忐忑、不安之中,乍然听到陆安澜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下子站了起来,抬头看着他,喃喃道:“陆安澜……”
谢如冰不由得上下打量陆安澜。就是因为他,自己被崇华公主给下毒杀死了。前世的记忆蜂拥而来,想起五脏六腑翻搅的疼痛,还有喉咙间涌上了血腥之气,谢如冰不由得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咬着唇,只看着陆安澜,久久无言。
少女一张瓜子脸,血色全无,杏眼含泪,目露惊惧地看着他,仿佛受到了惊吓。
陆安澜心头没来由地烦躁,大约是案牍劳形,今日枢密院事务太过繁忙。他揉揉眉心,道:“怎的这么一副表情?已经三更半夜,吃了厨房煮的面,就去睡觉。”
现在,他的语气是不耐烦的,是命令,不容拒绝。
这确实是陆安澜一贯的口气。在前世,后来的大半年中,陆安澜曾无数次用这样的口气同他说话。
这确实是真的陆安澜。
她真的回来了。
少女杏眼中含着的泪珠,忽然掉了下来。几乎一瞬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啪嗒啪嗒地流了下来。
谢如冰掩面而泣。
陆安澜这次似乎耐心是真的告罄了。他一把捉住谢如冰的手,将她拉到了外头,一把将她按着坐在了圆桌前,道:“你究竟哭什么?”
厨房刚煮来的鸡丝汤面就放在圆桌上,热腾腾的,冒着气。
谢如冰吸了吸鼻子,看着陆安澜,脱口道:“陆安澜,我明日就搬走。”
前世,陆安澜积威甚重,每每他一皱眉头,一挑眉,一抿着唇角,谢如冰就再不敢说什么。正是因此,她犹豫不决,浑浑噩噩地在陆府一直待了下去。
然而,这一生,她不要惹上崇华公主,她得立刻搬出去。
肠穿肚烂、吐血而死的可怖,她再也不要经历了。
对于死亡的巨大恐惧压倒了谢如冰对于陆安澜的害怕。
谢如冰终于说出了这句憋了两世的话,就双眼发亮地看着陆安澜,等着他点头。
陆安澜看着少女满含希翼的目光,胸口处陡然间就升起了一股气,横冲直撞,诘问的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见谢如冰双目微红,犹有泪痕,勉力忍了忍,冷冷问道:“可是府里有人对你不敬?照顾不周?”
说罢,目光环顾至屋里地上跪着的几个丫鬟。众人感受到他的目光,在地上伏得更低了些,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谢如冰摇头,连声道:“与他们无关。我就是觉得……”她顿了一下,斟酌道,“我同你非亲非故,留在陆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昨日二郎乍病,我慌了神,才搬了进来。”
陆安澜听得此话,面如寒冰,声音都如同朔风冷冽:“非亲非故?难不成你忘记了,我是你父亲的学生。”你还叫过我许多年的安澜哥哥,这句话在他舌头转了一圈,没有说出来。
谢如冰想起旧事,陆安澜曾入崇宁书院就读四年,当时谢明时很是赏识他,她小时候还曾时常跟在父亲身边,见过陆安澜读书练字的模样。她不由得放缓了声音,道:“我怎么会忘记?那会爹爹最喜欢的学生就是你了。”
陆安澜听得少女声音和缓,软软糯糯的,心中满意,想着果然是要冷一冷,她才听话。
谁知,谢如冰继续道:“谢谢陆大人的照顾,不好意思再麻烦您,我明日就搬出去。”
后来,陆安澜弃文从军,渐渐与谢明时疏远了,最近一两年,在朝堂上隐约还政见不同。不知不觉,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安澜哥哥已经变成高高在上的枢密使大人。
她打定主意,先搬离陆府再说。
陆安澜一口气堵在了胸口,看着少女苍白小脸上的坚定神色,狠狠地撂下一句话:“哪里都不许去,就乖乖地给我待在府里!”说罢,拂袖而去。
若是在前世,眼看陆安澜如此生气,谢如冰定然是乖乖地听话。但是,此刻,她有豁出去的勇气。
一则,她不能不明不白地待在陆府。她还想着能入闺学做夫子,便要注意名声。二则,崇华公主是皇后之女,太子胞妹,权势之大,她一个没落文官之女无论如何无法抗衡。崇华公主此时应该还在胶东,她的第二任夫婿似乎是在这个冬天去世的,此后,崇华返回东京。
谢如冰打定主意,又见到了陆安澜,先前担忧忐忑的心情竟是忽而安定了。到了此时,方觉得饥肠辘辘,桌上的面条是如此的清香诱人。她很快吃完了面条,连着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吃过面,又去看了一回二郎,嘱咐红菱好生照看,谢如冰方入了内室,躺在锦被之中,努力思索着前世之事。
谢如冰的母亲姜氏身体虚弱,甚少能带她玩耍。陆安澜十四岁入书院,至十八岁离开,因是谢明时的得意子弟,便常常来谢家,也常常带着谢如冰玩耍,读书写字。
那时候,他是安澜哥哥,对她是千依百顺。十八岁后,陆安澜投入原枢密使郭应龙门下,偶尔还会回来看望父亲,也时常给她带些礼物。可是,后来不知何故,陆安澜再也不登谢家门,偶尔在宴会上偶遇,陆安澜亦是神色冰冷,对她只作不识。
可是,父亲一出事,出手帮助他们姐弟的,竟是陆安澜。谢如冰百思不得其解。
再想起前世里,陆安澜的态度,谢如冰更是不明白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去想。
枢密使大人又岂是她这般少阅历的少女能看破的呢?
谢如冰从小就喜爱读书,诗词书画、天文地理、算术杂学都有所涉猎,往往沉醉其中,不知时辰。姜氏病弱,甚少带她出门,尚未来得及教她理家之事,又已长辞人世。谢如冰对于人情交往之事,懵懵懂懂,也毫不在意。
她想来寻个闺学,教些女童启蒙,总是没问题的。
可是,她想破了脑袋,却也记不得此时有哪一户人家的闺学里缺了夫子。前世的此时,她沉浸在悲伤与恐惧之中,不能自已,半分也不曾留意外头的事情。
明日且出去看看,再做打算。仍旧是要赁个小院子,还要带着张妈妈一起过去,好照顾二郎……
她琢磨着明日之事,终于是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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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赌
外书房里,陆安澜正在盘问红菱,方才被少女堵着的一口气已经消散了,他神色淡淡,问道:“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红菱毕恭毕敬,躬身答道:“今日晌午,谢小姐在睡梦中大哭,醒来后,抱着二公子不肯撒手,奴婢也不知发生了何事。想来是做了噩梦,被吓到了。”
既是做了噩梦,为何却是想离开陆府?难不成,他陆安澜竟就是那噩梦不成?
陆安澜心生不悦,道:“你好生盯着她,别给出事了。”顿了一下,又道:“不许出府。”
红菱领命去了。
陆安澜一人,端坐在书房之中,了无睡意。
案桌上的烛光如豆,不知从何处涌进来几缕微寒的秋风,烛火闪烁,他脸上的光影明灭,表情隐没在暗影之中。
他完全没有想到,谢如冰会以这种方式,来到他的身边。
谢明时是大周有名的大儒,大周官学崇宁书院的院长,兼任御史台御史大夫,才名满天下,门生遍大周。而且,他与今上武德帝从小相识,曾一起同窗求学,与武德帝关系非同寻常。然而,前几日,谢明时因为劝谏武德帝停止修佛而被贬官夺职、苦役终身。
正想着,一个黑衣侍卫走进了书房,身材矫健,向陆安澜行礼,道:“大人,您唤我来,有何指示?”
“赵双,仔细查一查与谢明时一案有关的人,有任何异常,都给我记清楚了。”陆安澜沉声道。
第二天,谢如冰醒了个大早,先看过二郎已经退烧,她的心就安了大半。嘱咐张妈妈好生照看,便对红菱道:“红菱姐姐,我出门一趟。”
红菱有些为难,道:“谢小姐,昨夜陆大人吩咐,让您安心待在府中呢。”
“我有事必须得出去看看。”谢如冰双手合十,声音细细柔柔地央求道。
红菱道:“小姐,陆大人吩咐了,您不能出府。我不敢违抗大人的命令。”
谢如冰闻言,鼓了鼓腮帮子,道:“我去找陆安澜!”
红菱道:“大人一早就去了枢密院了。”
谢如冰一时气闷,回到屋中,陪着二郎一起,躺在榻上,琢磨着如何出府。
直到深夜,谢如冰困得眼睛直打架,红菱方告诉她,陆安澜回来了。
谢如冰揉揉眼睛,匆匆往外院而去。出了门,才发觉秋雨飘零,她顾不上许多,冒雨而去。
因走路走得急,走到外院门前时,差点撞进了来人的怀里。
“这是要去哪里?走得这么急!”陆安澜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谢如冰抬头,退后两步,道:“陆大人,我想出府。”
陆安澜冷着脸,绕开了她,大步进了屋。
谢如冰小步追上,跟着他进了屋。
他坐在榻上,斟了一杯茶,端起。她站着,离他三四步远。
谢如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想……”
陆安澜打断了她的话:“不要再重复了。我不是聋子。”
谢如冰鼓着腮帮子道:“那你为什么囚禁我?”
陆安澜额角一跳,看着眼前额发尽湿的少女,冷笑道:“就你这样,下雨出门还不懂打伞的,若是出了府,还能过得下去?”
谢如冰正想接话,却觉得鼻间痒痒,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她捂住鼻子,吸了吸,倔强地问道:“那你敢不敢打赌,我出了府,也能过下去?”
陆安澜半晌没说话。
谢如冰不依不饶,问:“怎样,你敢不敢?”
上头传来陆安澜略带沙哑的声音:“好,十五日。十五日你还找不到生计的话,就乖乖给我待在这里。”
谢如冰道:“那就一言为定!”
少女得了允诺,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
陆安澜本来打定主意,绝不松口的。可是,衣衫单薄、头发微湿,还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却又倔强得犹如小兽般挣扎的少女,让他喉头紧了紧,便突如其来地改了口。
十五天之后,她就会愿赌服输地待在他身边了。
既然得了陆安澜的允许,第二日,谢如冰由红菱陪着,红菱又叫上两个侍卫,方出了陆府。她决定,先去找一处小院,赁下来,做安身之处。
此次父亲被夺职,家产皆被抄没,奴仆散尽,她身上本是一分钱也没有。所幸,她从前的奶娘张妈妈在母亲去世前放了出去,回京郊乡下做了田舍翁。张妈妈知道谢家出事后,连夜赶了回来,带着当初姜氏赏下的银票和首饰。
谢如冰去寻东京城里的一位金牌牙人,请他代为寻找房屋。“不要太大,有三五间房,屋舍干净,周边清静安全就好,”
那牙人听了,脸上笑容极深,连声道:“哎呦喂,小姐您来得正是时候!现如今手头上正有这么一间,在东城福禄巷里,周围都是巨商富贾,最是安全。租金虽然比旁的贵些,然而,小姐您这般貌美,安全便是第一。”
红菱听得谢如冰要赁屋子,劝道:“小姐,这事马虎不得,不如先回府与大人商议一番?再者,二公子病也没好,不适合移动。”
谢如冰道:“我们先去看看,若是合心意,也要添置些东西,花上几天时间,二郎的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红菱只得跟着谢如冰去看了屋子。
谢如冰刚刚出了牙行,迎面走来一个丽妆美人,一袭淡紫色长裙,披帛飘逸,隐隐传来淡雅清香之气。她正在思索着谁家设有闺学,未曾细看,却是那丽人停住了脚步,微微诧异地问道:“可是谢家妹妹?”
谢如冰回过神来,循声望了过去,原来是原枢密使郭应龙之独女郭慕梅。她素妆淡雅,秀丽端庄,仪态大方,正微笑地看着谢如冰。
“郭姐姐,许久不见了。”谢如冰腼腆一笑,道。郭慕梅如今十八,大她两岁。两人互相识得,也说过些话,但不算熟识。
郭慕梅见谢如冰神色憔悴,眼下一圈青黑,又从牙行出来,便柔声道:“妹妹若是无事,我们一起去喝杯茶?”
郭慕梅在东京的闺秀圈,声名远扬。人人都道她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又端庄得体,行事妥贴。她对京城闺学,应该远比自己了解。谢如冰这般想着,答应了下来。
就近寻了一处雅致安静的茶馆,两人进了包厢,郭慕梅看了一眼跟在谢如冰身旁的红菱,道:“妹妹,你一切可好?”
出事至今,头一次有人这般温柔地询问,谢如冰不由得红了眼圈,道:“谢谢姐姐关心,我一切都好。”
“怎的今日去了牙行?可是有东西需要处置?”郭慕梅又问。
谢如冰也不隐瞒,道:“郭姐姐,我想着自立女户,所以赁了个屋子。我还想寻一家闺学,给女孩子们做启蒙夫子。您的消息最是灵通,可知这京城里如今哪户人家缺了女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