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泉起初亦是有疑,因为侯钜案过于顺遂。但不久之后,此案审出了侯钜与当地一伙江洋匪盗因分赃不均反目之事。那些匪盗亦擅长下药纵火,众人皆推断这是那伙匪盗为了报复侯钜下的手,子泉亦以为如此,便未再追查下去。”公子道,“他回京之后,我闻得此事,便去向他询问,听他说了前后之事,我才有所察觉。”
我有些不服气。那匪盗之事,自然也是我潜入县府中偷刀的时候,故意留下蛛丝马迹所致,为的就是误导桓瓖往别处去想。如此万无一失,公子只凭桓瓖说说经过便窥出了端倪么?
“公子如何察觉?”我忍不住问道。
“巧合过多。”公子道,“你说过,一旦事情巧到了想睡就来枕头一般,便必是有鬼。”
我不以为然:“自然有鬼,子泉公子他们不是查到了那些匪盗?”
“这不过是引我起疑之事,最要紧的便是那火。”公子道:“那时正值春季,便是着火,也断然不会迅猛而起。我特地去看了提审卷宗,人犯皆供称那日的两处大火皆突然而起,数十人扑而不灭。这般奇事,我只在慎思宫看到过。”
我明白过来。我那纵火的本事,只有公子亲眼看到过。而那时,桓瓖看到的不过只是烧起之后的大火,所以桓瓖就算有疑,也不会想到那是我的手笔。
心中长叹。
我向来知道公子有些举一反三的本事,却不想有朝一日,我竟是被他反制一着。幸好公子不是我的什么死对头,不然我大约会死得冤枉。
“那柏隆呢?”我问,“公子与他有何瓜葛?”
公子道:“他是吴郡人,我前番出征之时,他是一个管粮草的司马。我见他做事甚机灵,便将他升至帐下。有一次敌军夜袭,他险些丧命,亦是被我所救。”
我听着,心里鄙夷,那般壮实的人,竟要公子来救,废物……
公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
“他做事甚为精细,且因得此事,对我颇有忠心,回到雒阳后,我便将他留用。”他说,“那时,我对此处起疑,又正逢朝中要往海盐委任县长,我便将柏隆举荐了来。”
一个朝廷官署里的小吏,油水的确比不上海盐县长这样的肥缺。我想起柏隆那笑呵呵的脸,仍有些不放心:“公子怎知此人可靠?”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子一脸正色,片刻,补充,“他家人都在雒阳。”
我:“……”
有理。我心服口服。
☆、第137章 定情(上)
“可公子在雒阳必是事务缠身, 怎可来此处?”我又问。
公子道:“会稽王薨了,朝中要派使节吊丧,我自请前往。”
“会稽王?”我想了想,记起来。前些日子,我的确听万安馆的客人提过, 说会稽王病死了。
这个会稽王, 是皇帝的叔叔,在一众诸侯王之中, 虽然不算最富庶, 养兵却是最多。从先帝时起,此人就颇让朝廷头疼,而当年庞后为了拉拢宗室,大开宗室参政之门,会稽王亦入朝为重臣。皇帝为了收拾庞后留下的烂摊子, 想来费了许多心思, 年初的时候,会稽王向朝廷告病,返回了会稽郡。
对于他去世的事, 想来皇帝乃是暗喜,但作为自己的亲叔叔,又不能不有所表示, 于是也派身为重臣的使者去会稽郡吊唁, 做做样子。
我疑惑道:“公子既是使者, 当有随从, 公子的随从呢?”
“都在钱唐。”公子道,“前日回到钱唐,我让他们等候在驿馆中,而后登上柏隆的船,自往海盐而来。”他说罢,看着我,补充道,“霓生,此事我早已安排周全,别人不会知晓。”
我知道他说的别人是谁,不禁苦笑,却又很是宽慰。
他到底对我也是深知,我心中担忧的事,不必我开口问,他就说了出来。
三年,我每每听到公子的消息,总觉得他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而此刻,我明白,他仍然是我曾朝夕相伴过的那个人,在我面前,他什么也不曾变。
我看着公子,只觉心头酥酥软软,好像塞了饧糖。
公子也看着我,脸上落着窗台上照来的天光,温暖而柔和。
“你笑甚?”片刻,他说。
我面上一热,忙将唇角抿起,却仍瞅着公子,不答反问,“公子看着我做甚?”
公子唇角弯了弯,低低道:“我就想这么看着你。”
我怔了怔,忽而觉得那好不容易被我压下去的心跳又蹦将出来,热气漫上了耳根。
“霓生,”公子忽而动了动,朝我靠近些,“我……”
他话未说完,门外忽而传来小莺的声音:“夫人。”
我和公子皆是一愣。
我忙应一声,未几,小莺走了进来,手中用盘子端着茶。
“夫人。”小莺有些害臊,将眼角瞥着公子,道,“阿香说……嗯,让我给主公和夫人奉茶来。”
主公……我听到这话,窘了一下。
公子却毫无异色,甚是随和地从盘中将茶接过,看了看小莺:“你叫小莺?”
小莺忙道:“奴婢正是。”
“你跟着夫人多久了?”公子道。
“禀主公,”小莺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奴婢跟着夫人两年了。”
公子颔首,微笑:“多亏了你照顾,辛苦了。”
小莺双颊绯红,用激动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此乃奴婢本分……”说罢,她快速地行了个礼,匆匆出去。
我看着她逃离的背影,啼笑皆非,却毫不意外。任何第一次与公子说话的人,多少总会有些失态,我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过我的心思仍停留在小莺叫的那声“主公”上面,心想,好像这样也不错……
“你如今你也有侍婢了。”这时,公子道。
我回头,说:“我要扮倪氏,总须撑点场面。”
他笑了笑,就着杯子喝一口茶,忽而皱起眉头。
“这煮的是甚?”他露出嫌弃之色,“你不曾教她烹茶么?”
“教了。”我说。
“那还煮成这般。”
我忍俊不禁。在这些日常之事上,公子还是那孩子气的模样,一点不合心意便嫌弃。
“公子,”我说,“烹茶这般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学得好。且海盐这般小地方,不似雒阳那般讲究,有人能代劳便是了,别的我并不计较许多。”
公子看着我,片刻,忽而道:“霓生,你从前在我身边,甚辛苦是么?”
我讶然,问:“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不过是离了你之后,我才发觉事事做起来皆不简单。”
我听着,只觉话中有话,正想再问,公子却道:“霓生,你回我身边来,好么?”
说实话,他说出这句话,我并不觉得奇怪。公子出现在万安馆的那一刻,我便已经有这般预感。
那目光满是企盼,正似当年我离开雒阳前最后一次跟他见面的时候,他说他要跟我走。
“霓生……”公子似考虑着措辞,喉结动了动,少顷,注视着我,目光不定,却灼灼生辉,“我从前便想告诉你,我不想娶公主,乃是因我只想与你共度此生。”
我愣住,呆呆地望着公子。
全无预兆的,无论是心跳还是血气,皆瞬间如沸起的水,翻跃起来。
公子全无闪躲之意,直直地与我对视。
天光下,他的脸上泛着我从所未见的晕红,连耳朵也透着血色。
“霓生,”他似乎怕我不信,忙道,“我早已搬离了桓府,无人可动你。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你可去做你喜欢的事,自由自在,亦不必再东躲西藏。”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猝不及防,心中却好似灌满了糖。
许久以来的思念和梦境,似乎在这短短的一瞬都有了着落。而所有的辛苦,都已经烟消云散。而经历辛苦时,我心中真正牵挂的人,如今正坐在我面前,用世间最美好的言语告诉我,他也一样心中有我。
我觉得我此时的脸上,大约只有心满意足的傻笑。可此时,眼底却骤然地升起一股雾气,我忙眨了眨眼睛,不让它跑出来。
“霓生?”大约是看我不说话,公子有些着急,手上紧了紧。
我张了张口,只觉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我……我知晓。”
公子目光定住。
我忍着面上的烧灼,小声道:“我也只想与公子共度此生。”
那双眸中的期待之色登时化为热切的惊喜,似乎能将人熔化。下一瞬,我和公子之前的那张小案倏而被推开,公子拉过我的手,一把将我揽入了怀中。
“霓生,霓生……”他紧紧抱着我,却又似小心翼翼,用嘴唇亲吻我的发际。
我在他的怀中闭了闭眼睛,片刻,却将他推开。
公子露出讶色。
“公子,”我咬了咬唇,道,“可我不会回雒阳,也不可与公子成婚。”
公子面色微变,盯着我:“为何?”
我说:“公子可还记得王璪?”
公子看着我,目光一动。
我知道他记得。
王璪,字季宝,出身琅琊王氏,算是桓瓖的表叔。在大约十几年前,公子刚刚成名的时候,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人,就是王璪。
那时,他跟公子一样,无论才情相貌,皆为人称赞。仕途亦平坦顺遂,年纪轻轻,已经做上了五品的官位。当然,他不似公子一般命运多舛,背个二十五才能成婚的恶谶,以致孤身至今。王璪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娶妇,乃是个名门闺秀。但这位妻子在成婚数年之后就离世了,没有留下儿女。先帝对王璪很是喜欢,曾想将他召为驸马,但王璪口称得病,将皇家的面子推了。没多久,却传来了他与府中一个侍婢好上了的消息。本来贵胄子弟被传出这样的事也没什么,有两三个妾侍乃是人之常情。但王璪却与别人不一样,不但将那侍婢放奴抬籍,还要将她娶为妻室。
这事轰动一时,但却并无善终。不仅王璪的父母激烈反对,其他族人亦不同意。王璪没有屈服,据理力争,最终还是将那女子娶进了门。为此,王璪付出了极多。首先,王璪的父母和其他族人皆引以为耻,与王璪断了往来。其次,是声名,王璪为世人所议论,为许多士人所不齿,各种聚宴不再邀他,那名士的雅号也不复。再次,则是他的仕途。因得此举,王璪得罪了先帝,没多久就被革了职,此后再不曾入朝。王璪登时失去了一切,而他的妻子也因此郁郁寡欢,没过几年,便生病离世,香消玉殒。王璪从此心灰意冷,不再留在雒阳,到钟南山中隐居去了。
“公子,”我说,“我若与公子成亲,公子便会像王璪一般,触怒许多人。公子如今的一切,亦会似王璪一般为世俗所夺。此乃其一。其二,我当年,就算不曾惹下许多事端,也会离开雒阳。公子,我祖父一向希望我在田庄中安度一生。虽我如今不可回淮南,但我既然从雒阳出来,便不愿再回头。就算有公子在,当年的那些找我麻烦的人也仍然不会放过我。”说着,我看着他,“公子也知晓这般道理,故而公子一路来此皆极力隐藏行踪,不敢给我惹祸,对么?”
公子的目光仍炙热,但已经变得冷静。
“不假。”少顷,他却莞尔,“霓生,我并不想让你回雒阳。”
我诧异不已。
“霓生,”公子叹口气,“你离去之后,我虽努力加官进爵,却愈发明白你当年说的与我不同路是何意。”他注视着我,“只要我仍是那雒阳名门的桓皙,便永远不会与你同路,且官爵越高,便越走不到一处,对么?”
心中倏而像被什么塞了一下,我没有答话。
公子没有放开我的手,继续道:“我得知你的下落之后便已经想好,只要你愿意,我便将官爵都辞了。你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我听着这话,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我有些结巴,“可公子的志向……”
“如今朝中局势平稳,圣上虽时日不多,但太子宽仁,代理国政并无不妥,想来就算山陵崩,亦不会有大乱。”公子的神色意味深长,“霓生,无论有无我在,他们都会继续争斗下去,与我无妨。”
☆、第138章 定情(下)
公子的掌心温热, 似乎怕我不答应或者一下走开, 紧紧地将我的手裹在其中。
就像三年前。
“此事, 三年前公子就与我说过了。”我说。
“嗯。”公子道,“我那时又信你胡诌了一回, 此后再不会了。”
我无奈而笑。
公子说得没错。我和他之间, 所谓的可选之路,本来就没有。他走得越高, 我们二人离得就越远。何况我现在还是一个不可为人所知的人。当年说的那些话, 也不过是为了将他安抚下来。
公子不是愚钝之人,不会总被我糊弄着。如今再见面, 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公子。”我叹口气,道, “公子怕我从此又躲起来不见公子,是么?”
公子愣了愣。
“我虽身在海盐,朝中之事却知晓一二。如今虽看着一切顺遂,却已是危如累卵。”我说, “否则,子泉公子与司盐校尉怎会来吴郡整治盐政?国库连年空耗,基业已是千疮百孔。若我未料错,圣上此番派公子去会稽郡, 并非只是为了吊唁, 亦是为了试探。朝廷疲敝, 而各地诸侯富可敌国, 虽先帝以来仿效前朝行推恩之制, 却软弱无效。朝廷若想自救,唯有强行削藩。会稽王乃是诸侯之中最强之一,如今会稽王去世,乃是最好的时机。想来公子虽去吊唁,但并未带去朝廷封王世子为新王的诏令,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