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虞公子,”我长叹一声,不再废话,“虞公子若以为这般便可将陆氏的婚事推了,未免考虑不周。”
  虞衍目光凝住。
  我欣赏着他那惊疑不定的神色,继续又喝一口茶。自打离开雒阳,我已经许久不曾在什么人脸上见过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情种。
  尤其是虞衍这样的经商之人。
  他能在短短几年内,将虞氏的漕运扩至全郡,绝非头脑容易犯浑的蠢货。虽然我觉得我生得不差,然而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与虞衍自从认识以来,打过的交道数不完二十个手指头和脚趾头。或许他的确看上了我,但绝不会到宁可得罪陆氏也要娶我的地步。
  而他如今竟是这么做了,则说明,他乃是特地这么做给别人看的。
  想来,这也是无奈之举。他不想娶陆家的闺秀,又一时找不到别的理由不娶亲,最简便的办法便是说他看上了别人。如此一来,便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人选。海盐的民风虽较别处开明,但虞衍平时能见到的良家女子也着实有限,看来看去,跟他有些往来,年纪相当,又不至于招惹了便要缠上清白官司的妇人,可不就只有我?
  先贤有云,寡妇门前是非多,诚不我欺。
  至于先前的那媒人,自然也是他要把戏作足。这是毫无风险之事。他只想闹出些风声。虞府定然不会同意这样的婚事,有一万种手段搅黄,那么他大可扮个痴情郎,与家中磨着。陆氏是个极好脸面的门第,如知道他与一个寡妇不清不楚,定然会将这婚事否了。
  不想,我一口回绝了。这对虞衍而言乃是失手,故而张郅来搜私盐的那夜,他顺道来与我一番长谈。
  当然,我起初并没有把此事往这个方面想,虞衍上回在这雅间中说的那番话颇有些真挚之意,我几乎信了,心中还曾为拒绝他而颇感到遗憾。直到后来,我发现他就算被我说的那恶谶之事吓得不轻之后,也仍然有意地在别人眼中维持暧昧,我便察觉到了此事不简单。
  我想,人太聪明就是麻烦,好不容易有个过得去的郎君来追求,我却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做不到,人生总是如此惆怅……
  话说回来,对于虞衍这样精明的人来说,一件本该利落了解的事,变得拖泥带水不清不楚,本身便说明有鬼。
  本来,我本着讨好地头蛇的心思,并不想当面揭穿,但虞衍如今的作为,已然到了给我惹麻烦的境地,便不可再放任不管。虞府先前之所以不曾来找我麻烦,大约是因为虞善一直在钱唐养病,无暇理会风言风语。而如今,虞衍有了抗婚之举,我想虞府来找我麻烦,定然不会再等。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要自保,当然还须从虞衍入手。
  虞衍虽年轻,却不亏是个做大生意的,很快,那脸上的异色便平复了下去。
  “在下不明夫人之意。”他不置可否,“夫人不若说说,在下为何不想与陆氏结亲?”
  我说:“自是因为生意。虞公觊觎陆氏声势,欲借联姻之机,将漕运生意与陆氏合并,可在虞公子看来,此事无异于将虞氏数辈心血拱手让人,故而对此事极力抗拒。”
  虞衍看着我,目光动了动。
  我知道我说中了。
  陆氏与虞氏一样,也经营漕运,并且还做得不小。如今扬州的漕运之中,最大的产业便是陆氏名下的。虞氏对陆氏的一向颇有攀附之心,不过陆氏那样的高门,也从来不是做赔钱生意的。比如虞善要给虞衍找的那位新妇的父亲陆融,手中掌管这陆氏的漕运,乃是个不利不起早的人。钱唐至外海的漕运兴旺,陆融一向眼红,此番在联姻,便是起了吞并的心思。而虞善岂不知道陆融的心思,他之所以与陆融一拍即合,则是看中了陆氏在官场上的人脉。
  陆氏乃是盘踞扬州上百年的豪族,与不少权贵皆有关联。在我比较熟悉的人之中,就有两人在其中。其一,是豫章王后陆氏,其父与陆融是族兄弟;其二,是沈冲的母亲杨氏,她与豫章王后是表姊妹,与陆融的关系亦不算远。上次沈钦到海盐县来,之所以能卖虞善那么大的面子,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很是有关。
  这也是我时常觉得无奈的地方。在雒阳,我招惹到的人大多是一等一的高门贵胄,这样的人家,总是有无数人在攀关系,着实躲得辛苦。
  “说得不假,夫人果然是聪颖之人。”虞衍看着我,唇角终于弯起,“不过夫人放心好了,在下不过想借夫人一用,必不会让夫人受连累。”
  我心中冷笑。这些富贵人家出身的子弟都是一个德行,永远这般天真又自以为是。
  “虞公子乃是明白人,不过妾还有一句话想告知公子。”我说。
  “何话?”
  “这门婚事,公子还是答应了为好。”
  虞衍神色有些不豫。
  “哦?”他不以为然,“夫人莫非也以为那陆氏是良善之辈?”
  我说:“陆氏是不是良善之辈,妾不知晓。妾只知就算公子不答应,钱唐海盐一带的漕运,也迟早是陆氏的。新任大司农陆超,亦出身扬州陆氏,大司农掌漕事,将来会如何,公子应当想得到。”
  虞衍的目光倏而冷下。
  我叹口气:“这些其实都不要紧,最要紧的还有一事。”
  “何事?”虞衍问。
  “便是妾那恶谶。”我说,“妾忘了告知公子,就算无嫁娶之事,与妾走得近的未婚男子,也难免受累。尤其是提过亲的。”
  虞衍:“……”
  我知道此时已是不必再多言,笑容可掬:“故而天色不早,虞公子还是快快回府才是。
  虞衍没有久留,起身的时候,看我的眼神颇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我仍旧一脸和气地送他,待得打开门,倏而发现小莺站在门口。
  她向虞衍行了礼,又看向我,一脸做贼心虚之态。
  “方才偷听之事,不可传出去?”送走虞衍之后,我问道。
  “那有什么好听……”小莺嗫嚅着,过了会,瞅着我,小心问道,“夫人那恶谶这般要紧……只有未婚男子走得近的了才会受累么?”
  我看她一眼,阴恻恻一笑。
  “那可说不定。”我说,“若遇到嘴碎爱管闲事的女子,这恶谶也会显灵。”
  小莺缩了缩,忙噤声,不再言语。
  我总有料中坏事的本事。虽然虞衍口口声声说不会连累我,但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二日,万安馆照例早早开了门迎客。没多久,一辆漂亮的马车停在了万安馆门口。不过来的人却不是什么宾客,而是虞衍的长姊虞琇。
  她二三十岁的年纪,丈夫陆桧是陆融的侄子,近来新升任了扬州州府的治中,正是春风得意。
  如所有养尊处优的贵眷们一样,虞琇穿戴华贵,走进门来的时候,盛气夺人,来往之人都不禁驻足观看。
  不过这位贵眷显然今日没有什么好心情,打量着四周,用一把蜀锦便面遮着口鼻,仿佛纡尊降贵至此,极不情愿。
  我上前见礼时,是她身旁的仆妇接的话。
  “你便是这万安馆的主人倪氏?”那仆妇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答道:“正是。”
  仆妇道:“我家夫人要与你说些话。”说着,她看虞琇一眼,似在询问。虞琇微微颔首,仆妇继续对我道,“这馆中可有雅致些的去处?我家夫人要坐上一坐。”
  我心中冷笑,不慌不忙地说:“楼上有雅间,夫人要说话,可往楼上去。”说罢,我吩咐一脸狐疑的小莺去备茶水和吃食,又朝阿香看了一眼,而后,亲自引虞琇主仆往楼上而去。
  仍是昨夜虞衍待的那处雅间里,虞琇四下里打量一眼,毫不客气地在上首坐下。小莺立在一旁,有些神色不定。我示意她不必伺候,让她下去,然后亲自给虞琇斟上茶水。
  虞琇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碰也不碰,只打量着我。
  “你叫倪兰?”她终于开口道,声音尖细。
  我答道:“正是,妾闺名倪兰。”
  虞琇倚着凭几,唇角勾起一丝冷笑,轻哼一声:“果然生了一副狐媚相。”
 
  ☆、第135章 前夫(上)
 
  我讶然。
  说实话, 这话我其实听了挺受用。不过看她那一脸鄙夷的样子, 我万万说不出道谢的话。
  “夫人说要与妾说话,不知何事?”我问。
  虞琇则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把玩着她的便面。旁边的仆妇则开口道:“昨夜里,我家二公子可是到了这馆中?”
  “正是。”我说。
  “来做甚?”
  我看着那仆妇,笑了笑:“不知夫人问此事做甚?”
  仆妇依旧拉着脸:“你只管答来便是。”
  我耐着性子, 道:“前番妾这馆中与虞公子手下的漕商有些生意往来,虞公子乃是来过问。”
  “就是为此?”仆妇问。
  我说:“是不是, 二位去问虞公子不就知晓了?”
  “撒谎。”这时,虞琇冷冷地打断, “昨夜文长来此, 分明是因为他前些时候去了浔阳, 拆穿了你的身份。”
  我心想这虞琇果然是有备而来,想来今日是不能轻松了结了。
  “拆穿说不上, 昨夜虞公子确曾问及妾家事,妾皆一一解释。”我说。
  虞琇冷笑,片刻,看了看仆妇。
  仆妇语气严厉:“倪氏,你莫猖狂,你那些事,我家夫人都查清了。”
  这说话的气派, 比长公主还威风。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
  “不知夫人查清了什么?”我不慌不忙。
  “自是你那底细。”仆妇道, “去年浔阳重编户籍, 夫人派人前往查审, 鳏寡之户中,并无倪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我有些诧异,心想这虞琇倒不是个傻子,她的丈夫在州府当官,果然比别处有能耐多了。不过我并不怕这样查,因为我当年去做籍书的时候,将我的名字记在了一户倪姓人家的下面。重编户籍本就是浩瀚繁杂之事,疏漏百出乃不鲜见,府吏不会去一人一人核对有无,一些外嫁或者外出多年的人也时常照管不到。我那籍书上切切实实地落着官府的印,货真价实。就算真有浔阳县府的人在跟前,他们也不能否认。因此,只要我抵死不认,最多也只能算是当时给我写籍书的人弄错了。
  “竟有这般事?”我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可妾确实是那浔阳人。”
  仆妇道:“夫人问的可不是你出身何处,你倒说说,你那夫家在何州何郡?”
  我说:“阿媪问这么许多,莫非是要替官府做事?”
  “你不说?”仆妇冷笑一声,“你不说便是心虚。倪氏,你并非寡妇,夫家仍在。你到这海盐县里,乃是另有隐情。”
  我很是诧异。想来虞琇和这仆妇也是枕边小书看了不少,竟能拓展出这般思路。
  “罢了。”许是看我一时没有说话,虞琇缓缓道,将仆妇的话打断。
  “倪氏,”她正色道,“你这事,无论有何苦衷皆属作奸犯科,一旦官府知晓,乃是坐牢的大罪。”说着,她语声放缓,“不过我今日来此,亦不是为了为难于你。只要你答应我另一事,此事便你知我知,不出此门,如何?”
  我问:“不知夫人要妾答应何事?”
  虞琇道:“我那二弟年纪尚轻,许多事不过凭着一时兴趣,实教家中头疼。我听说他曾派媒人到这万安馆来登门说亲,简直胡闹。倪氏,你只要答应我不再与文长来往,你便仍可在这海盐县安然无事,继续开你的客舍。”
  原来如此。
  我心里好气又好笑。说了这么多,原来是为了吓唬我一顿。虞琇不愧是生意人家出来的,无本买卖做起来倒是顺手。我本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躲则躲。不过事已至此,她亲自上门来又是羞辱又是威胁,已经算是撕破了脸面,我若不如她所愿做个狐媚妖妇,岂不是亏了?
  我看着虞琇,抿唇一笑。
  “夫人所言句句在理,”我说,“不过妾也有些话,要与夫人说。”
  “甚话?”
  我没回答,却瞅了瞅那仆妇。
  仆妇愣住。
  “你且退下。”虞琇犹豫了一下,对她说。
  仆妇只得应下,看我一眼,走了出去。
  待得门关上,虞琇道:“现在可说了。”
  我说:“妾亦明理之人,方才夫人所说的利害,妾亦是知晓。”
  正当虞琇露出得色,我继续道:“夫人亲自登门,妾岂敢不愿。虞公为虞公子议的婚事,妾也听说了,陆氏那般良配,错过确实可惜。只是妾近来这馆中着实艰难,欠下十金巨债。夫人若可为妾解难,妾不但与虞公子一刀了断,还可教虞公子答应婚事,绝无反悔。”
  虞琇:“……”
  她是个久居深闺的妇人,想来不曾被什么人勒索过,终究沉不住气。
  “你这个……不要脸的妖妇!”她气愤又震惊,脸色发白。
  我不以为然,眨眨眼:“夫人不愿?”
  “痴心妄想!”虞琇断然道。
  “可虞公子非妾不娶,如何是好?”我眨眨眼,“虞公子的脾性,夫人不是不知。就算夫人将妾送了官,虞公子一旦知道真相,迁怒夫人,只怕那婚事便再不得提。虞公子待妾情深义重,曾与妾指天立誓,若有变心,天打雷劈。这海盐县城中,亦只有妾能说动虞公子。”
  虞琇冷哼:“你以为我会信?”
  “哦?”我不紧不慢道,“夫人若不信,今日来万安馆做甚?”
  虞琇:“……”
  她的神色并无变化,不过她那紧攥着便面把柄的手指则暴露了她的心绪。
  这城中的事,没有什么瞒得过万安馆的茶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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