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桓瓖说,要沈钦心平气和地在海盐住久些,好寻出侯钜的马脚……这想法固然是正道,但我当然不能让他如愿。
我原来的思路甚是简单。沈钦既然先前在别处办了些人,那么来海盐,必也是抱着找茬的心来的。不过侯钜这人既然能安然在海盐待了许多年,那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为防止沈钦能耐不够被侯钜糊弄过去,我便须得自己加点料。
杨氏兄弟佯装打劫时落下的那刀,自是我夜里潜入县府偷的。除此之外,我还打算今夜就在这聚贤居放一把火,让沈钦打心底坐实侯钜的谋害之心,然后将他拿下。此法的好处在于简便而安稳,我起个头,让沈钦慢慢去做。反正就算万一让他见到了我,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而桓瓖出现,则大不一样。
桓瓖虽是个纨绔,却绝非蠢货。他决意要查侯钜,便定然会查到那天夜里张郅去万安馆搜捕私盐贩的事,那么一来,我便难保要跟他打上交道。我绝对不可在他面前露脸,所以,我不仅不能让他们在海盐久留,还必须在桓瓖查到万安馆之前,把此事了解。想来想去,既然沈钦急着想回雒阳,那么最稳妥的方法,便是辛苦辛苦侯钜速速把事情都败露出来,好让他们结案滚蛋,皆大欢喜。
思索一番之后,我不再停留,带上那身粗布衣裳,借着夜色,翻墙遁出聚贤居。
桓瓖说得没有错,凡有产业者,必有出入账目。侯钜这样的人也不例外。他作奸犯科无非是为了敛财,若无账目,他便无法掌握资财之数,故而必有一本记录往来的账册。
如今虽风头正紧,然而沈钦刚到海盐,据方才桓瓖所言,沈钦应当未曾对侯钜展露出手段。人皆有侥幸之心,侯钜就算警惕,定然也是相机而动,不会马上将账册销毁。故而我既然要帮桓瓖一把,重中之重也就在这账册上。
至于那账册的下落也并不难猜,定然就在侯钜的手上。侯钜疑心颇重,这样重要的物什,交给什么人保管都不如自己拿着才安心。
于是,我离开聚贤居之后,径自往县府而去。
县府在海盐城南,占地颇为宽敞。它分为两半,前面是官署,后面则是县长的府邸。
夜里,官署大门紧闭,我径自绕到后面,翻墙而入。
时值人定,宅院中甚是安静,没有什么人走动。
这个地方我来过两回。侯钜是个惧内的人,海盐县城的人都知道,如果要讨好县长,那么就要先讨好他的夫人何氏。而我一个从外地来海盐做生意的妇人,想要长久,破点财与县府走走关系还是必要的。于是每年临近年节的时候,我都要到这县府中来一趟,给何氏送几匹时兴的衣料。只不过何氏未必知道我,因为除了虞家之外,但凡要在海盐县做些生意的人,无人不须孝敬。何氏一个官家贵妇,自然不会什么人都见。于是我每次来,出面接收的都是府中的管事,堂而皇之地拿着一本册子,来一个勾一个,谁没送礼一目了然。
我并不白来,两次之后,这府邸中何处有什么屋舍,已经摸得清楚。毕竟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偷鸡摸狗的勾当乃立身之本,无论在何处,官府这样的宝地都万万不可错过。
如今,果然还是用上了。
我先去了一趟庖厨。那里没有一个人影,片刻之后,我做完了事,顺着墙根,又奔往侯钜夫妇的院子而去。
才接近,突然,我听得一阵狗的狂吠声。循着看去,忽而见一点灯笼光在回廊的另一头闪现。心道不好,我即刻躲到附近的树丛里,顺手从怀中掏出几粒小丸,抛出去。
没多久,几个仆人牵着两条狗追了过来。接着灯笼光,只见那是两条体型肥大的猎犬。它们显然是嗅到了我的味道,径自朝树丛中冲来,没多久,却在几步开完止步。它们低头在草丛中翻找着什么,舔着嘴,未几,倏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打起了喷嚏来。
“出了何事?”一个仆人疑惑地说,低头查看。
那两只狗却仍然打着喷嚏,头一甩一甩,像是被什么呛住。
“啧,什么也没有。”另一人四处看了看,道,“这院子里黄鼠狼多得很,定然又是闻到了那些畜生的味道,将我等拖了来。”
有人打个哈欠,抱怨道:“主公也真是,近来总这般疑神疑鬼,海盐县城中谁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偷他……”
“少说两句。”旁人将他打断道。
众人嘀嘀咕咕,没多久,牵着两条仍然打着喷嚏的狗走开了。
待他们走远,我从树丛里出来。方才那些小丸乃是专门用来对付猎犬的,其中有麻痹之物,只要舔上一点,便可教猎犬嗅觉失灵。不过从此事上看,侯钜这院子里连猎犬都用上了,想来必有鬼怪。
我沿着墙根往前摸索,没多久,到了主屋卧室的后窗下。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一男一女,似乎正是侯钜和何氏。
“……连个寒食都过不好,那司盐校尉到底何时走?”我凑近窗子,只听何氏道语带埋怨,“不就是个司盐校尉,前面也不是不曾来过,也未见你怕成这般。”
“你知道什么。”侯钜道,“钱唐那边的几人是怎么倒霉的?不可掉以轻心。”
何氏道:“便是再大的官,岂有打点不得的?定然是他们不曾好好孝敬。”
“孝敬?”侯钜冷笑,“你可知那沈钦是什么人?皇亲国戚,圣上的表兄弟,太子的舅父。将来沈氏当权,半个天下都是沈氏的,你拿什么孝敬?”
何氏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这般大声做甚……”
侯钜又嘀咕了两句,还待再说下去,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失火了!庖厨失火了!”
二人的话倏而打断。
我则放下心来,成了。
☆、第132章 寒食(下)
庖厨的方向, 浓烟滚滚,夜里, 屋顶上的火光尤为显眼,估计整个海盐县城都能望见。
我为了保证这势头, □□下得十分足,恐怕就算这府上的人都一起去救火, 也要忙碌上好一阵子。
此举用意有二,其中之一,乃是把侯钜夫妇引开,让我好好地搜一搜这房子。
但侯钜没有如我所愿。管事来禀报火情之后, 何氏坐不住, 要侯钜跟她去看一看。侯钜本也是这般想, 我已经听到了脚步声往门外而去,不久,却又停住。
“你去看看便是, 我留在此处。”侯钜道。
何氏埋怨了两句,随即走开。
我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随即又更有了信心。连家中失火也不能让他离开,这屋子里果然有名堂无疑。我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必费力去搜了,让侯钜自己将那物什带出来看看更合适。
聚贤居距离官署不算远, 那里面的人不到一刻便可赶过来。
宅里的人大多被火情吸引了去, 这个地方就更不会有人来巡视了。我不再藏着, 从怀里掏出装□□的小瓶子, 在主屋四周设好了点火之处,又不紧不慢地拿出火石,打火点上。
虽是春夏之交,但最近几日不曾下雨,物燥易燃。这屋子乃是木构,火苗很快从廊下蔓延而起,舔上窗台。侯钜坐在屋子里,对外头烧起的火浑然不觉。首先发现的,是来向侯钜禀报火情的仆人。只听他惊慌失措地大喊:“主公!屋子着火了主公!”
侯钜起初还以为他说得还是庖厨,但发现火光的时候,也显然吃惊不小。他一边喝令救火,一边急忙跟着仆人跑门,但没多久,他似想起什么,又折了回去。
我就在正门不远处的树丛里观望着,只见他再跑出门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卷书册,厚厚的。
这就对了。
侯钜到底是个放不下的人,即便手中这物什是那能陷他于绝境的罪证,他也舍不得就这样让它毁去。
他要离开,我自然须得跟上,穿着一身玄衣却是不好行动。于是我躲在院子里的树丛后,将那身粗布衣裳拿出来,正打算换上,忽然,又听得一阵嘈杂。望去,却见是何氏匆匆走了回来。
“怎会失火了?快去救火!”她的神色看上去比侯钜着急多了,对着身边的仆婢又打又骂,“我那些珠宝细软哦!丢了一样我教尔等纳命!”
仆婢们被驱赶着,只得赶紧去取水救火。何氏扯着侯钜哭哭啼啼道,“你就知道你那些什么书什么账!从那屋中出来,怎不将我那些物什也带出来!”
侯钜不耐烦,正开口斥了两句,这时,一个仆人匆匆来报:“主公!夫人!司盐校尉那边派人来了,说是看到官署这边的火情,要来助主公救火!”
我躲在院子的树丛里,能望见侯钜听到这话事,侧脸上面色一变。
心中不禁有些欣慰。桓瓖不愧是被我带着干过大事的,究竟学到了些鸡贼的本事,知道抓住时机浑水摸鱼。他愁着没有来搜县府的时机,我送上一个,他马上就抓住了。
“你去将那些人拖住,越久越好!”他急忙对何氏道。
何氏亦神色不定:“那可是司盐校尉的人,我如何拖?”
“随便说些什么,哭诉哭诉也好!”侯钜说罢,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灯笼,令他们去救火,自己则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我已经换好了衣裳,亦不再耽搁,即刻从树丛里走出来,装作是去救火的仆婢,快步跟上。
侯钜要去的地方,是后园。他独自前行,身旁一个人也没有。
我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只见他步伐匆忙,没多久,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里。当我看他将灯笼扒开,从里面取出蜡烛的时候,心底明白此人终于还是开了窍,疑心前后这些事必是有鬼,为防万一,只能即刻销毁那物什。
正当他专心做事之时,忽然,像是察觉到了动静,猛地回头。
我站在他身后,冲他一笑,将手中的药粉朝他面门撒去。
第二日,整个海盐县都被一件事震惊。
县长侯钜勾结匪盗,贩卖私盐,作恶一方,如今人赃并获,被司盐校尉收监。与他一同被拘的,还有县尉张郅等一干县吏。
消息传出来,海盐县中一片哗然,就连在绿水寺里清修的我,也听到了传闻。
老钱特地来找到我,将此事细细禀报。
“哦?”我惊讶道,“如何人赃并获?”
“这正是奇异之处。”老钱神色兴奋,“昨日夜里,县长那府邸中突然起了大火,连我等在万安馆都能看到。司盐校尉便派护卫他的桓将军去县府查看,帮忙救火。就在桓将军领兵上门之时,县长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鬼,被发现倒在了后园之中,手里还紧紧抱着一本账本。那账本之中,一条一条记得明明白白,都是他平日倒卖私盐、贿赂销赃之事!”
“竟是如此?”我喝一口茶,“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我听说是昨夜里刮大风,那县长家的庖厨里的窗不曾关稳,灶里有未燃尽的炭,火星飞出来落到了旁边的柴草堆里。也是因为这大风,县长的院子被刮下了一只灯笼,里面蜡烛烧将起来,把那屋舍也点燃了。”
“如此。”我说,“想来是天意了。”
“县里的人都这么说。”老钱道,“夫人,你说怪不怪?县长平日为人比狐狸还精,竟会连人带赃撞到了人家手上,连查都不必查就被抓住了!听说那账册中记的还不止这些,顺着查下去,只怕不止海盐县府,连郡府、州府里都要有人倒霉。”
“县长一向横行乡中,不想竟有今日。”我感叹道,“真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说罢,我双手合十,闭眼念了一声佛。
老钱也摇头,道:“谁说不是。”
我又拿起杯子,喝一口茶:“这司盐校尉果然了得,也不知道他接下来如何安排,还留在海盐县么?”
老柴道:“听说此事重大,他在海盐审问之后,要将一干人犯押往郡府,想来过了寒食便会离开。”
寒食节就在两日后,闻得此言,我心甚慰,微笑:“原来如此。”
“夫人,”老张道,“小莺昨日回馆中,说夫人要在这庵中过节?”
我颔首:“正是。”
“夫人这是何苦。”老钱道,“毕竟是过节,这山中寂静荒凉,夫人一人留在此处,总不像回事。夫人想要为先公祈福,也不急于这一时,待过节之后再来,岂非两全?”
我叹口气,道:“非我执拗,只是那日先夫托梦与我,着实让我忆起了许多从前之事。每到寒食,他总要亲手做好香糕,带我去踏青。我每每看到那般热闹之景,便总要想起这些来,心中难受。倒不若留在这庵中,伴以青灯古佛,倒是宁静。”
老钱虽没有听过我胡诌过往,但仆人们一向猜测不少。我这样说出来,他也没有很是惊讶,片刻,脸上露出了然之色。
“既如此,我回头令馆中送些素糕来,夫人独自在这庵中,万要保重。”他说。
我笑笑:“如此,你费心了。”
如我所言,寒食节前后,我都待在绿水庵里,甚至连院门也没有出过一步。
我带了些书来,每天不是看书便是睡觉,醒来吃吃糕点烹烹茶,甚为悠闲。
寒食节过去的第三日,我听说沈钦带着大队人马,羁押着人犯,浩浩荡荡离开了海盐,往郡府去了。
我便也不再多留,收拾物什回万安馆去。
仍旧是阿冉和小莺乘着马车来接我,路上,小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全是寒食节里发生的事。
“夫人这些日子不在,可错过了许多大事。”她兴致勃勃地说,“夫人可知,那聚贤居如何了?”
“聚贤居?”我说,“还能如何,自是赚的盆满钵满,风光无限。”
小莺摇头,道:“夫人这可想错了。夫人可还记得杨申说他是司盐校尉的亲戚?侯钜为了求情,连杨申也说了出来,司盐校尉随即将杨申训斥了一顿,半点情面也没给。后来我听人说,杨申与司盐校尉根本算不上什么亲戚,不过个姻亲的远房。此番司盐校尉过来,也是他巴巴贴上去攀关系。司盐校尉初来乍到,原本要住到县府里去,因得那遇袭之事,疑心侯钜有歹意,故而住去了聚贤居。”
我问:“此事之后,司盐校尉还住在聚贤居么?”
“他来到海盐的第二日就不住了。”小莺道,“虞善对司盐校尉也甚是殷勤,将自家宅院腾了出来。虞氏也算得士人之家,又是本地大族,司盐校尉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