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讶道:“石兄方才说要带我去投黄遨大王,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石越说着,兴致勃勃,“我这就带你去!”
我有些犹疑:“可是今日我看那邺城都督去讨伐他了,这……”
“讨伐?”石越冷笑,“只怕他连个影子也未看到,大王已经端了他的老巢。”
我露出惊诧之色。
石越拍拍我的肩膀,一脸自信:“走,我这就带你去见大王。”说罢,策马朝前方而去。
☆、第165章 黄遨(上)
为了不让石越带伤行走,拖累脚程, 先前把他关进大牢的十获, 我连镣铐也没让人给他戴上。且每日三顿水米充足, 确保他不会饿得跑不动。
如我所愿,石越颇有精神, 骑着马一口气跑出了上百里。
傍晚时, 他带着我到了河边的一处小村里。这村落傍水而建, 屋舍高高低低十几间, 都是茅草搭建。河边停着许多船,一看便是常年在河上讨生活的船户聚集之处。
我和石越都已经把狱卒的衣裳脱了, 他四下里望了望, 学了几声斑鸠叫。
没多久, 远处的茅草屋也传来相似的声音, 石越对我说:“走吧。”说罢,策马过去。
茅草屋那边已经闪出了两个人影, 迎上前来。
“老七!”一人看到石越, 露出又惊又喜之色, 有些不可置信,“果真是你?”
“不是我还是谁。”石越笑呵呵道, “怎么只有你二人?其他人呢?”
“都在里面。”
“卢掌事在么?”
“在!”那人说着,好奇地看向我, “这是?”
“这便是我的救命恩人。”石越说着, 得意地拍拍我的肩头, 道, “且进去,与众兄弟见了面一道说。”说罢,他带着我,往里面走去。
这小村,外头看着甚是平静,进到里面,却别有洞天。这里面全是青壮男子,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将物什搬运到船上。
石越带着我走进一间较大的屋子里,只见里面有好些人聚着,似乎正在议事,闻得动静,都看过来。跟外面那两人一样,他们见到石越,亦是惊喜非常,即刻围上前来。
“你怎出来了?”一人将他拉住,张大眼睛上下打量,“我等方才还商议如何进城去救你!”
石越笑道:“我也是有贵人相助,这才得以顺利脱身。”说罢,将我拉上去,道,“若非这位倪蓝兄弟,我现在还被关在那脏污恶臭的牢狱之中!”
众人皆惊奇,目光即刻落在我身上。我露出谦虚羞赧之色,忙拱手道:“小弟倪蓝,见过诸位官长。”说话间,我的目光扫过面前几人,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停了停。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人,颇有些与众不同,一副小地方乡绅打扮,灰白的胡子颇有斯文之气。寒暄片刻之后,石越向众人说了我的来历,又将面前这几人一一介绍我认识。
不出我所料,那乡绅打扮的中年人确实不简单。他就是先前那土匪头子说的,将石越介绍到匪帮里入伙的那个叫卢信的人。石越和其他人都叫他卢掌事,颇为恭敬。而当石越将邺城牢狱的事简要地说了一遍之后,众人看着我,更是惊奇。
“倪蓝兄弟年纪不大,却有这般作为,”卢信捋着须,微笑,“果真英雄出少年,我等佩服。”
众人皆点头。
我忙道:“小弟不敢居功,若非石兄相助,小弟现下还在别处躲着官兵,朝不保夕。”
卢信颔首,忽而看着我:“方才老七说倪兄弟是清河人?”
我答道:“正是。”
“不知是清河县城,还是……”
“清河县白沟乡顺安里。”我说,“不知卢掌事可曾去过?”
卢信摇头,和气地说:“从前去过清河县,也听说过白沟乡,那顺安里我却是不知道了。”说罢,他让石越和我到案前坐下,又令人去取些酒菜了,说要给石越和我接风洗尘。
石越忙道:“些许吃食,过后再用也无妨。掌事和诸位兄弟可是在商议大事?”
卢信道:“甚大事不大事,你如今回来了,比什么都好。”说罢,让人端水来,给石越和我解渴。
石越全然不客气,拿起杯子便仰头灌下。
我则拘谨许多,笑着接过被杯子,连声道谢。正当我喝水的时候,只听卢信道:“倪兄弟新来,我这寒舍中也未备上许多待客之物,如白沟乡盛产的名酒那般,我等万万拿不出手,只怕要委屈倪兄弟。”
我听得这话,心思一转,将杯子放下来。
“掌事哪里话,”我忙道,“莫说小弟那老家产的是甜杏,不产名酒,便是产酒,小弟从前家贫,一向买不起,只怕喝了也要糟蹋。”
“哦?”卢信道,复又露出笑容,“那许是我记错了。倪蓝兄弟莫客气,今后我等便似家人一般,有何事,但吩咐便是。”
我拱拱手:“多谢卢掌柜盛情。”
卢信点头,这才又招呼众人继续去议事。
我看着他背影,心中不由地松一口气。
这老狐狸,方才明里暗里用话试探我,幸好我准备充足,对付了过去。此番当细作,乃是事关重大,我并不敢信口胡诌。从前在桓府,公子院子里有个做粗活的仆人就是冀州清河白沟乡的,我平日与他混熟了,说话的腔调和他的家世都知道地清楚,故而可对答如流。连卢信鬼扯的什么名酒,也一并识破。
没多久,有人端着饭食上来,热腾腾的。
我跟着石越赶了许久路,如今的确也是饿了,便也不再客气,各自大口吃起来。
但没吃多久,一人匆匆自外头进来,向卢信禀报:“掌事,那边来消息了,说今夜子时,可到雀舌渡。”
“哦?”众人面上皆是一振。
我听着,心底也动了一下。
那人说的“那边”,大约就是黄遨无疑。而雀舌渡,乃在黄河航道上,是往冀州运送漕粮的必经之地。
先前我和公子曾在地图上推演,黄遨若来偷袭邺城,走陆路还是走水路。想来想去,我们都觉得他会走水路。
陆路慢不说,冀州过来要经过不少郡县乡邑,就算只来千人,大队兵马也难免会被人察觉报信。水路则不一样,各处水道,尤其是黄河,水面宽阔,行动可隐蔽许多。但此法亦是不易。首先,公子在决定设伏之后,就派人在沿途各处河津渡口设卡巡逻,若有可疑船只,即查验身份。但多日来并无收获,可见黄遨并未在公子出发前有所动作。而公子那大队船只顺流往大陆泽而去,若黄遨要从水路来攻打邺城,必相向而行,中途应当会遭遇。
黄遨当然不会那么傻,直直往火上扑。但他又如何绕开公子的监视,到邺城而来呢?
此事,我先前也想不透。但看这些人的架势,黄遨定然会去攻打邺城无疑,且他会出现在雀舌渡。
我觉得果真有趣,刚刚放松些的心思,又变得兴致勃□□来。
“阿倪,别吃了。”这时,石越对我道,“带上些面饼,我等一道出发。”
我作讶色:“出发去何处?”
“自是去找大王!”石越兴奋道,“我先前与你说过你会衣食无忧,可不是骗你!”
我笑眯眯:“是么?那可甚好!”
☆、第166章 黄遨(下)
这些人大约一直在等着号令, 消息传来, 即刻动身。我跟着石越上了其中一艘, 他拿起长竿, 和同伴一道熟稔地将船撑离岸边, 往河上而去。
为了防备撞见巡视的兵船被怀疑盘问,他们在船头船尾都摆了好些装鱼的筐子和渔网,装作是打渔晚归的渔船。不过走了许久, 也并未见有人巡视,一路畅通。
“这可怪哉。”一人望着河上, 不解道:“昨日我出来, 走了十里就遇到了两回巡视的兵船,今日怎得如此松懈?”
“这何怪之有。”石越道, “你是不曾在邺城里看到,那邺城都督几乎将兵马都带走了, 如今守城都无许多人, 还从何处抽调人手巡河?”
那人听得这话, 露出振奋之色:“哦?这般说来邺城果真是空虚了?”
“这还能有假?”石越道, “若非探听得确实, 大王也不会真的来下手。”
“老七!”旁边有一人道,“那日你究竟是如何被捉住,还有你今日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再与我等细细说一说, 也不枉我等担心里几日。”
石越露出得意之色, 开始滔滔不绝地跟他们侃了起来。
我在边上听着, 有些不好意思。。
在石越的叙述中,他在卢信的安排下混入那些土匪之中,在邺城周遭一带刺探,本是一帆风顺,不料遇到了一个手段刁钻的奸吏。此人不但杀了个土匪,害他惹麻烦上身,被别的土匪抓住暴打。不但如此,他还识破了石越的身份,引来官兵又将他抓到了牢狱之中。
“那人是如何识破了你?”一人好奇道,“可是你露了什么破绽?”
“若说破绽,也不算。”石越叹口气,“他听出了我是巨鹿口音,又看出我惯于在河湖中驶船,断定我说了谎。我那日恰好又绘了个水道的图带在身上,被他从衣裳中搜了出来。”
众人闻言,皆咋舌。
“如此说来,这人果真刁钻。”旁人道,“后来呢?可曾让你吃皮肉之苦,用刑逼问?”
“这倒不曾。”石越道,“不过他将我关的那牢房又臭又脏,比皮肉之苦还难受。”
“他还在邺城么?”
“这我可不知。”
“在就好了,待我等打下邺城时,将他一并捉起来,给你出气。”
石越笑了笑。
我讪讪。
而后,石越又说起逃出来的事,添油加醋,比如何被抓的那一段有意思多了,那曲折精彩之处,仿佛是我被他救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并不打算十分惹人注目,由着他说,自己到船舱里去睡觉。
待得被人叫醒的时候,我睁眼,四周早已经漆黑。我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往外看去,只见岸边光照明亮,似乎点着许多火把,光照映在水面上,将一处渡口照得明亮。
“阿倪,前方就是雀舌渡。”石越道,“到了。”
我点头,继续看向那渡口,待得再近前些,一列大船赫然出现。看那模样,却与邺城运粮的漕船甚为相似。
“那些船……”我诧异道。
“那些便是朝廷运粮的漕船。”石越得意道,“你可听闻了前番邺城被劫了五十艘船的粮草?那些船都在这里了。”
我明白过来,更是惊讶:“莫非一直藏在了雀舌渡?”
“正是。”
我说:“可雀舌渡乃是漕运重镇,如此堂而皇之,难道无人发觉。”
“岂不闻灯下黑?”石越道,“越是这般重镇,才越是好藏。每日来雀舌渡的漕船那么多,停上几十艘有谁会注意?”
我说:“可渡口亦有漕官漕吏,他们难道不知?”
“他们?”石越笑了笑,忽而望向案上,抬抬下巴,“他们就在那边。”
我跟着望去。
随着船渐渐靠岸,渡口上的绰绰人影愈发看得清晰。未几,我看到了几个身着官吏服色的人,正在与人说着话。
没多久,当先的船靠岸,卢信跳上岸去,与那几人见礼。
我了然。
果然好个灯下黑。
黄遨确实了得,谁也不会想到这偌大的雀舌渡上下都是他的人。这雀舌渡就在邺城到巨鹿的半途上,黄遨要偷袭邺城,借此处中转,确可神不知鬼不觉。
没多久,我乘的船也靠了岸。待得下了船,我一边跟着石越朝案上走去,一边打量着四周的人和那些漕船,未几,被漕船上的旗帜吸引了目光。
那些旗帜都是官旗,纹样别致,颇为惹眼。
漕船被劫之后,其实公子的幕僚们也曾担心过这些漕船会被黄遨所用,反过来浑水摸鱼,偷袭官军。于是,长史俞峥提出一计。邺城的府库中有许多先帝时的旧官旗,纹样殊异,难以仿制。将这些官旗下发至各渡口的漕官,凡漕船必悬挂此旗,以为辨识,无此官旗的漕船,便是赃船。
此计其实甚好,不过现在看来,已是全然无效。那些漕船的船头都挂着官旗,可大摇大摆在水路上行走而不必担心被人发觉。
正待我想要再细看,一人朝这边走过来,与卢信见了个礼,颇为恭敬:“卢掌事,大王就在船庐之中,请卢掌事过去说话。”
卢信颔首:“劳汪明兄弟带路。”
那个叫汪明的人应下,将众人引往其中一艘船去。
我不禁问石越:“石兄,我也可去见大王么?”
石越道:“怎不可?你放心,跟着我就是。”
他言语间一向透着跟黄遨很熟悉的样子,我问:“大王认得石兄?”
“当然认得。”石越道,“不瞒你说,我可算得最早跟随大王的人。那时我父母兄姊都饿死了,我本来也不想活了,是大王将我收留,救了我一命,那以后我就跟了大王了。”说着,他有些赧然,抓了抓头,“不过我天生胆小,不敢做那些打打杀杀之事,大王便让我跟了卢掌事,随他做些刺探之事。”
我了然。心想这黄遨倒是有些识人的本事。石越胆气不足,不过机灵劲却是有的,尤其是装起怂来的时候,声泪俱下,在寻常人面前蒙混过关乃是轻而易举。
黄遨所在的,是一艘大船。看那模样,原本大概是这队漕船中的首船,两层的船庐高高耸着,烛火光照之下,颇为威风。众人刚要走上船板,船上却下来几人,照面看去,我愣了愣。只见那些面容颇为面熟,却是先前回邺城时,同船的那些商旅之人。而为首一人,正是蒋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