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方才更衣时脱了下来。”
“怎不穿上?”
“忘了。”我说, “不冷。”
公子看我一眼, 不由分说地将那大氅给我穿上。
我看着他, 心头不由地又撞起来。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说话。公子替我系好衣带,抬眼。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那眉间的冷锐之色, 似消散了少许, 但依旧严肃。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于是拉过他的手,小声道:“元初,你还在恼我?”
公子:“嗯。”
我:“……”
其实我希望他不要直爽,婉转地说没有,我便好鬼扯一番蒙混过关。
公子看着我,正色道:“你知道我恼你何事?”
我想了想,道:“恼我擅作主张,不曾与你商议。”说罢,我忙解释,“元初,你仔细想一想,我这般做法难道不对?你我各有脱身不得之事,分头行事自无不妥。且你一向志在匡扶天下,这般做法并无相悖。”
公子道:“这些不过是你猜测,你未与我商议,怎知我脱身不得?”
我愣了了那个。
“霓生,”公子目光深深,“我恼怒者,乃是你遇到为难之事,便总是首先想着将我推开。当年在桓府时是如此,你我重遇之后,屡次亦然。我便这般不得你信赖,以致事事都须你独自承担?”
我诧异不已,一时哑然。
平心而论,他说得是不错。
我无论做什么事,都习惯于独自完成。但这也有我的道理。公子总有他的事要做,比如此番,他要护送皇帝和太后回凉州,又如何与我一道承担?
“你现在都知晓了,有何打算?”我嗫嚅问道。
公子正要说话,这时,门上被敲了敲。
“元初?”是沈冲的声音。
公子应一声,未几沈冲推门进来。
“霓生不歇息?”他看了看我,神色比公子温和多了。
“醒了。”公子道。
沈冲不多言,看看他,上前来,将手中一块玉佩递给他。
“这是从前我堂叔给我的物件,你要动盐政,找他或许可行方便。他虽已经还乡,但仍留有许多人脉。”他说着,有些自嘲,“元初,此事我只能帮到这里。”
我听着这话,愣住。
堂叔,盐政……我即刻想到了原司盐校尉沈钦。
沈钦此人,比沈延圆滑世故多了。他在东平王上台之后,对东平王极力讨好,与东平王世子的关系非同一般。故而就算沈延割据长安,与东平王互骂反贼,沈钦也只是被夺官免爵,坐了两个月大牢之后被逐回乡里,性命无虞。
公子颔首,道:“有此物足矣。”说罢,他起身,将随身携带的符节印鉴解下,交给沈冲,“凉州一应军政之务,皆劳你代我处置。你与长史俞峥亦是熟识,政务有不明之处,可与他商议。至于军事,可问参军黄先生。”说着,他的目光意味深长,“你从前见过他。”
沈冲一笑,将符节印玺接过:“我知晓,你放心。”
公子道:“那边就有劳你了。”
沈冲道:“你和霓生也须多多保重。”
我看着他们你来我往,不由睁大眼睛。
“你……”我瞪着公子,不可置信,“你要随我回去?”
“不可么?”公子看我一眼。
“可……可你是关中都督,还要护送圣上和太后去凉州。”我结结巴巴道。
“谁说关中都督便不能走,你先前定下那计策,是由我亲自护送圣上和太后去凉州么?”公子反问。
我一时无言以对,仍是狐疑。
“霓生,”沈冲微笑道,“这是元初出来前便设下的计议,就算无秦王之事,他也要往雒阳一趟,前方下船,我等便分道。”
我再看向公子,只觉心思飞转,却一时有些恍惚。
“你打算去雒阳做甚?”我问。
“自是有要事。”
“你不亲自护送圣上和太后,不怕路上出事?”我不解问道。
“黄先生已在途中设下了接应,且逸之和杨歆持我印绶仪仗,过往关卡皆不可阻拦,有违逆着,可当场斩杀。”公子道,“目前圣上和太后去往凉州之事,除了我等之外,只有秦王知道。就算东平王和我父母得知,无论号令阻拦还是派追兵,都已经来不及。”
“其实昨夜元初与秦王结盟,于此事亦是有利。”沈冲补充道,“越往西走,秦王势力越大。若元初不曾与秦王结盟,要绕开他的眼线,便只有取道长安。长安有我父亲在,一旦被他发现,只怕就算我出面也难保圣上和太后周全。”
这话倒是在理,我缓缓颔首。
“不过这也是险棋。”沈冲苦笑,“秦王素来深沉,若他反悔,在中途埋伏截杀,只怕不堪设想。”
公子道:“他并非意气用事之人,得不偿失之事,他不会做。”
我仍不放心,又道:“可你是关中都督。你不坐镇凉州,万一那边生出事端,岂非群龙无首。”
“只要秦王不动凉州,便无人可动得。”公子道,“黄先生如今是参军,军政之事,他和俞长史足以应对。且如今还有逸之在,他曾在朝中主持政务,由他坐镇足矣。”
我看着他,终于忍不住露出笑意。
“子泉呢?”沈冲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公子沉吟片刻,看了看我。
我说:“既然子泉公子迟早要放,不若随我等一道回去。”
公子颔首:“我亦是此意。”
沈冲看着公子,有些意味深长。
“他回去,只怕你这事也瞒不住了。”他说,“若见到你父亲和大长公主,可曾想好如何应对?”
公子淡淡一笑:“放心,我自有道理。”
沈冲还要去见皇帝和太后,不久,出门离去。
待得室中重新剩下我和公子,我看着他,颇有些兴奋:“你可是早料到了我还不能走,专程来陪我?”
公子不以为然地“嘁”一声,转开头:“我就算要陪也是陪公主,陪你这虬须大汗做甚。”
我又好气又好笑,随即将他的脸转过来对着我。
“你就是来陪我的!”我语带威胁,“就是就是!”
公子嘴角抽了抽,终于笑了起来,双眸光华流转,声音低而轻柔。
“冤孽。”他终是哼一声出来,拉下我的手,却裹在掌间不放开。
我笑了笑,再也按捺不住,将头埋到他的怀里。
河水流淌的声音从船外传来,喧嚣又静谧。
公子和我相拥着,似乎都在享受着难得的惬意,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我在他怀里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充溢在呼吸间,方觉得心头变得安定,此时此刻乃是全然真实,并非做梦。
好一会,我将手松开些,抬起头。
“元初,”我望着他,仍按捺不住兴奋:“我有好些话要与你说。”
公子看着我,唇角弯弯。
“你想说什么?”他声音和缓。
我说:“我在上谷郡和雒阳都做了许多事,可你不在,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公子的神色又有些拉下来。
“便是这些?”他说。
我愣了愣,不解道:“还有甚?”
“你从不说你想我。”
我:“……”
他注视着我,目光灼灼,唇角微勾。
我脸上火辣辣的,只觉他这般模样当真妖孽得祸国殃民。
本以为只有我会撒娇占便宜,不想公子撒起娇来,比我还脸皮厚,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般,三言两语就将我闹得脸红耳赤。
“快说。”他的胳膊紧了紧。
“谁想你。”我学着他的样子,撇开头。
话音才落,公子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回来对着他。
“你就是想我!”他瞪着我,凶光乍现。
我笑起来,将手环上他的脖颈,抱得紧紧。
二人闹了一阵,没多久,门上被敲了敲,侍从说来送午膳。
我只得与公子分开,公子应了声,让他进来。
所谓午膳,也不过就是烙饼和水罢了,出门在外,自讲究不得许多。
公子却一副自然之态,拿起水囊,将水从水囊里倒出来,给我洗了洗手,接着,自己也洗了洗。而后,他拿起一块烙饼,掰开,递给我。
我享受着他的服侍,接过来咬一口,果然香得天上有地上无。赶了许久的路,我早有些饿了,一口气吃了几块。
公子看着我,神色无奈而温和。
“慢些。”他说着,却又将另一只烙饼掰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这计议的前后因由,公子却不急着说,道,“你不是要与我说这边的事?先前圣上和太后在宫中,你如何救了出来?”
☆、第238章 长谈(下)
此事的计议都是来到雒阳之后才制定的, 他并不知道。我于是一边吃着烙饼, 一边将此事的大致脉络告诉了他。
公子听着,眉头微皱:“如此说来, 我母亲他们到底还是下手了。”
我说:“大长公主和桓氏笼络了东边诸州,自是有下手的底气。”
公子轻哼一声,没有答话。
“石越的那些人马, 是黄遨派来的?”我问他。
“正是。”公子认真道,“原本他打算亲自来,我以为不妥。其一, 他既然仍在诈死, 行踪便须得保密, 贸然回到中原, 只怕要生出枝节。其二,从雒阳到凉州,关隘众多, 非我亲自出面不可调度。”
我想了想,倒也有理。虽然我们在雒阳做下这般大事,但除了秦王之外, 无人知道公子参与其中。公子仍是关中都督,这样大的旗号, 自可一路畅通无阻。
“凉州如何了?”我问, “黄遨说你大力整治了一番。”
公子颔首, 道:“皆是不得已而为之。凉州吏治已经烂到了根上, 唯有下狠手方可以儆效尤。幸好有黄先生相助, 一切尚算顺利。”
他做的事,我先前已经大致知晓,又问:“凉州的兵户如何了?你先前在信中说,惩治了不少侵吞兵户田地的豪族。”
公子道:“那些田产确有不少回到了兵户手中,此事牵扯甚广,至今未完。不过最紧要的,并非归还田产,而在于人口。凉州兵户,亡佚者甚多,连有司的户籍也做不得准,即便只是重新计户,也须得许多时日。原本凉州兵户两万余户,但就眼下所见,能有一万户已是大幸。”
我吃惊不已:“少了这么多?”
“凉州较中原而言,本苦寒贫瘠,耕作不易。加之天灾**,兵户受盘剥甚重,匿逃不断。许多兵户人口,倒并非是逃去了外地,而是为豪强收为佃客奴婢,在田庄之中劳作,却隐匿不报,官府亦无税可收。如此一来,更教财政吃紧。”公子道,“说到财政,则又是一桩紧要大事。要重振凉州,钱粮乃重中之重。然凉州府库中已经空虚,就算抄没了郑佗及一干党羽家财,仍难以填补。不止郑佗,往前几任刺史,皆向豪强卖官,以致凉州官场为豪强所控,以致根基腐坏,各层盘剥更是变本加厉。”
我沉吟。
军政军政,二者从来相辅相成,一损并损。
我知道公子的意图。他想从兵户入手,重振凉州防务。这倒并非是因为他官职是关中都督诸军事,而是当今局势已是紧张,凉州若不能迅速组建出一支强兵来,只怕会再蹈前番鲜卑兵临城下之耻。但诸多弊端,乃多年积攒下来,凉州非世外之地,诸多制肘,比初见之时更为严峻。
这些事,其实不独凉州,各地都有。不过现在主事的是公子,各种难题一下堆到了眼前,我也不可坐视。
“如此说来,于兵户而言,倒并非田地不足,而是大片田地无人耕种?”
“正是。”公子道,“兵户贫困逃亡因由,乃苛捐杂税盘剥甚重。可惜如今就算消减弊政,亦无法即刻挽回。”
我说:“公子可知,秦王治下兵户如何?”
公子道:“黄先生从上谷郡回来时,与我说过一些。他说秦王的兵户之政甚为得力,麾下兵马强壮,与此乃有莫大干系。”
我颔首,将秦王的兵户之政详细说了一遍。
“秦王兵政之始,亦在于人口。至今仍有中原民人源源不断前往秦王治下各郡,就算每年有所损耗,兵户之数也不减反多。”
公子讶然:“你是说……”
我颔首,道:“中原近年流民愈多,如荆州,其流民乃周围各州之患,三年以来不但悬而未决,反愈演愈烈。凉州与荆州相近,不若将荆州流民吸引过来,补充兵户。而兵户之制,也不可再似从前。公子可效法秦王,废除兵籍,原来兵户名下所占田地不变,新来的人,则将无主的田地和荒地分与他们开垦。”
公子道:“此法我亦曾想过,但恐怕不可。”
我问:“怎讲?”
“仍是钱粮之事。”公子道,“要将流民引来,首先须得准备许多衣食屋舍,这大批钱粮,凉州无处可出。那招募之法亦然,养兵须得大笔钱粮,府库供养不起。”
说罢,他露出些苦笑。
“霓生。”他长吁一口白气,“我从前总不解你为何喜欢钱财,如今方知晓,钱财确是好物。”
我虽觉得他能想到这一层是好事,但看到他那类似于为生计发愁的无奈之色,心底却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