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生。”他微笑,把剑放下,“坐。”
我问:“长史见我何事?”
“无甚事。”谢浚道,“上次自你我在雒阳分别,我还不曾与你好好说过话。无你我那时做下之事,便无今日,总该好好聊一聊。”
我想了想,也是。
上次在雒阳,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是在我动手救皇帝和太后之前,谢浚将我和桓瓖装到箱子里送进皇宫。那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
不过那前后之事,谢浚就算当时不知,现在也必定已经明了,不需要我再解释。话说回来,那时我其实利用了谢浚。他本以为我会将皇帝和太后救出来之后,便送到秦王那里,不想我和公子一起将他们带到了凉州。这无论如何是我做得不地道。
当然,这些事说了只能徒增无趣,我不会主动提起。
我颇有耐心地在他案前坐下,找着废话问道:“长史明日便启程么?”
“正是。”谢浚道。
我点头。
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只听谢浚问道:“元初在扬州还好么?”
提到公子,我来了精神:“甚好。”
“听说你仍每日与他通信?”
“正是。”我说,“长史听谁说的?”
“大王。”
不用猜我也知道是他。
就算到了居庸,秦王日理万机,也从不忘要我将扬州来往信件给他过目,其中也包括公子的。
我原本觉得那些儿女情话被外人看了着实难为情,但既然秦王非要看,我便故意再写得黏腻些,打算把他酸得望而却步。
不料此人的脸皮当真厚,一封一封,看得津津有味,似全然没有厌恶的意思。
反倒是公子,大约是觉得我实在黏腻反常,问我是不是在辽东受了欺负。
真是知我者公子也……
“殿下还与长史说这些。”我说。
谢浚神色坦然:“我与大王时常商讨扬州之事,自避不开你和元初。”
“哦?”我顺道问下去,“大王和长史商议何事?不妨告知,我可参谋参谋。”
谢浚却是一笑,看着我。
“霓生,”他说,“留在大王身边,便让你这般不快么?”
这是明摆的事。
我说:“怎会。”
谢浚没说话,却将一封信拿出来,放到我面前。
我看了看,愣住。封上的笔迹我认得,是公子的。
“这是元初让运粮船捎来的信件,你不看看?”谢浚道。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将信取出来。
只见这确是公子亲手所书,不过是给雒阳北军中候王霄的。
此人,我曾听公子提过。当年他出征匈奴平叛的时候,此人是手下大将,战功卓著。后来公子卸任军职,离开北军,他便不再是下属。赵王得了雒阳之后,急需将才,看中了王霄,将其任为北军中侯。
在信中,公子通篇皆是情理大义,劝王霄以社稷为重,履行北军职责,效忠皇帝。
虽不曾说到目的,但我不必猜也知道。
北军中侯掌管北军,而北军掌握着整个雒阳的城防。故历朝历代,任何人想要闹宫变,皆以策反北军为先。除此之外,北军还是天下最骁勇的精卫,故而每逢皇帝亲征或是必须朝廷亲自出手解决的战事,必以北军为先。
若王霄能够顺应公子倒戈,那么秦王在雒阳便只须对付赵王等诸侯手下的叛军,而不必与北军血战。
看着这信,我不禁沉吟。
我知道公子虽早已不统领北军,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亲自领兵出征时的兵马,好些如柏隆那般的部下。对于北军,他的感情很不一样,自也不希望从前的部下折损在这不义之战里面。
“长史给我看这信,何意?”我抬眼看谢浚。
谢浚道:“我此番去雒阳,必处处受人监视,要将此信送给王霄,恐怕不便。托与别人,我亦不放心,故我以为,此番你最好仍随我去雒阳。”
我已猜到这用意,道:“秦王可知晓了?”
“还不曾,”谢浚道,“这信我刚刚接到,还未与大王商议。不过我想先问问你的意思。”
“哦?”我问,“为何要先问过我?”
“元初知晓之后,定然会恼我。”谢浚道,“你须替我解释。”
我不由地笑了笑,倒是诚实。公子将这信给谢浚,原意当是为了保住北军,顺便帮他一把。我在给公子的心里也提过,我会跟秦王去雒阳,而不是跟着谢浚。
不曾想谢浚心思如此活泛,会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我无异议。”我说,“不过秦王还等着我给他保命,只怕未必愿意。”
谢浚微笑,道:“无妨,我自会说服他。”
☆、变计(下)
我说:“有元初的手书还不够, 这只对王霄和元初旧部有用。凡出师必有名,北军是王师, 若有圣上勤王诏书, 此事可成。”
谢浚笑了笑:“你果然与元初想到了一处。”说罢, 却又拿出一只锦筒, 递给我。
“这是随着元初的手书一道捎来的。”他说。
我将锦筒打开,只见这正是皇帝的秦王诏书。上面洋洋洒洒, 历数赵王等诸侯不臣的罪状, 令北军配合秦王, 一道扫除奸佞。
“如何?”谢浚问。
我微笑:“甚好。”
谢浚提出此事,变动甚大, 不过我喜欢。
战事布局,其实根做生意甚是相像, 无人不想用最少的本钱挣得最大的便宜。
谢浚这两千人马, 原本是为了做做样子, 给赵王灌一顿**汤, 放松警惕, 好让秦王从东面偷袭得逞。但无论如何, 这也是一场大战, 要折损许多兵马,时日拖长,还要消耗许多粮草。而如果谢浚和公子的计策一旦成功,便是事半功倍。
我料想以秦王那样精明的赌棍,哪怕离了我他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也定然不会反对。
回到营帐里没多久,冯旦来唤我,说秦王有请。
我旋即应下,精神抖擞地走到秦王大帐里。
这里只有秦王和谢浚两人,隔案对坐着。谢浚神色平静,秦王身上披着裘袍,领口露着单衣的衣缘,显然是刚睡下就被谢浚叫了起来。
他看着案上的地图,眉头微微锁着。
“殿下唤我?”我走上前,行了礼。
秦王看我一眼,“嗯”一声,抬手指指旁边的坐席。
我走过去坐下,只听秦王对谢浚道:“前番赵王以北军攻济北王,虽下了数郡,但主帅昏聩,以致北军折损不少,当下之数,在四万人左右。”
谢浚道:“雒阳那边传回消息,北军经过数战,士气萎靡。堂堂王师,竟沦为诸侯倾轧棋子,将士甚为不满。上个月圣上在扬州临朝之后,北军中还有将士要往扬州追随圣驾,被赵王获知,搜捕了几百人。我便是得知了此事之后,觉得此事或许有门路,写信告知元初。元初亦赞同,故捎来了这封劝降书。”
秦王颔首,少顷,看向了我。
“云霓生,”他说,“此事你都知晓了?”
我说:“正是。”
“你如何想?”
“此计甚好。元初与我说过,王霄其人,虽处事圆滑,但乃忠义之人。北军乃精锐,若可将北军收复,其用处比雒阳还大。”
秦王道:“子怀有意让你亲自劝降王霄,你见过他么?”
听到这话,我知道秦王的赌瘾的确又勾起来了。
“不曾。”我说,“不过有元初手书,当是无妨。”
秦王似颇感兴趣:“孤想知道,你有几成把握。”
我说:“十成。”
“何来十成?”我说:“这无妨,我以元初手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料他不会不答应。”
秦王不以为然,“就算再忠义的人,也总有变数。”
“不答应也无妨。”我说,“我有一种毒物,人吃下去,腹泻不止,即便不停进食也无济于事,两日内必脱力憔悴而亡。喂他吃一剂,当可奏效。”
秦王:“……”
谢浚在一旁笑了笑,道:“霓生,王霄乃良将,殿下有意将其收留,你莫胡乱伤他才是。”
我正色道:“我等行事的目的,乃是解决北军之患,王霄虽北军中候,于北军及夺取雒阳的大事而言,乃不足万一。且王霄若不肯降,便说明他已无忠义之心,就算本事再好,又留来何用?”
秦王没有反驳,片刻道:“便如你的意思,但做便是。”
我说:“遵命。”
秦王又与谢浚商议行事的细节,一个时辰之后,帐外吹进来的风已经透着些微的寒意,二人终于商量完,谢浚起身告退。
我正要跟着谢浚离开,秦王道:“云霓生,你且留下。”
我只得重新坐回席上。
“殿下何事?”我问。
秦王没说话,向外面唤了一声:“冯旦。”
冯旦应下,未几,走进大帐里来,手上却拎着一只食盒。
他将食盒在案上打开,拿出一只一只的小盘子,摆在案上。
我看着,眼睛一亮。
只见那都是些精致的小点,皆雒阳宫中样式,自从上次在秦王的马车里吃过,我就再也没有尝到。
“这般深夜,你必是饿了。”秦王淡淡道,“吃吧。”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有些不习惯,不过既然是他一番盛情,自不好推却。我看看他,伸手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米糕,放入口中。那香味浓郁,甜而不腻,正是宫中的味道。
“殿下怎知我饿了?”咽了两口,我忍不住问道。
秦王翻着地图,头也不抬:“在那离宫时,冯旦说有人每夜陪护过了子时就会问他要吃的,还问有没有宫中的糕点,不就是你么。”
我:“……”
冯旦那嘴上不牢靠的。我心想,也不知他还跟秦王说过我什么事,看来有必要告诉他乱嚼舌根会头发早谢。
不过这确是秦王一番好意,我也不能不识好歹。
我一边吃着,一边瞥了瞥秦王,少顷,道:“多谢殿下。”
秦王“嗯”一声,仍看着地图,神色如常,未多表示。
我觉得还应该表现得再和善些,说不定他感动之下,下次还会让人给我做。又吃了一块淌着密的酥糕之后,我想了想,尽量让语气显得情真意切一些,叮嘱道:“殿下乘船之时,要多多休息,若觉不适就躺下,切不可逞强。”
“嗯。”
“若有橘子便带上些,可缓解不适之症。”
“嗯。”
“书也少看些,颠簸之时,越看越晕。”我说,“殿下无事之时,便在船上多多活动,可……”
“云霓生,”秦王将我的话打断,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不必跟着孤,甚是欢喜么?”
我:“……”
心想,对啊。我可不必每天看你脸色,不必每天给你念书,还不必与大长公主一家遇上。这可真是再好不过。
“殿下哪里话,”我无辜道,“我十分担心殿下身体,恨不能陪殿下左右。”
“是么?”
“当然是。”我笃定道。
秦王的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正当我担心他会不会不要脸地说“既然如此,你还是随孤上路吧”之类的话,他却将唇角弯了弯,道:“吃吧,还有几块,都吃完。”
说罢,他继续倚着凭几,看地图。
那说话的嗓音低低的,但并非病重那种有气无力的模样,透着一股沉厚的温和。
我看着他,应一声。
见他似乎不打算再搭理我,终于放下心来,继续吃小点。
第二日一早,谢浚的两千兵马已经分拨完毕,准备开拔。
我依着昨夜议定的安排,带着随身物什坐上一辆马车。对于这变动,几个幕僚皆是诧异,不过秦王和谢浚都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与其他人比起来,玉鸢显然对此事颇是高兴,连带看着我的目光也不那么不和善了。
“此番子怀身负重任,一路保重。”饯行之时,秦王对谢浚道。
谢浚微笑,道:“亦祝殿下顺遂,臣必不负殿下重托,在雒阳等着殿下。”
秦王颔首,又看向我。
我说:“殿下保重。”
秦王唇角弯了弯,“嗯”一声,随后,对谢浚道:“去吧。”
鼓角吹起,谢浚拜别了秦王,朝坐骑走去。
我也坐到马车上,还未走起,冯旦过来,将一只食盒递给我。
“这是大王吩咐我交给姊姊的。”冯旦说。
我讶然,待他离去,打开食盒。
只见里面都是昨夜吃的那些宫中小点。
心中有些啼笑皆非。我方才还想着等到攻占了雒阳,定要闯到皇宫里,找到我当年相熟的庖厨宫人,求她们给我做小点吃。不想瞌睡便有人递枕头,秦王这妖孽,果真能看穿人心思?
我不由地朝秦王那边看去,只见他正在跟旁边的幕僚说话,未几,那张脸忽而转过来。
目光对了一下,我哂然,扯起嘴角笑了笑,将车帏放下。
我此番是去给他卖命的。心里想,他知道我喜欢吃这些,必是想让我卖力做事,才这样讨好我。
果然奸诈。
我拿起一块蜜糕塞进嘴里,心中了然。
谢浚带着两千人马,光明正大地往雒阳而去,浩浩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