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王霄看到他,随即露出殷勤的笑容,上前行礼:“吴主簿!今日吹得甚风,让吴主簿光临敝舍?”
  那姓吴的也不知是什么人手下的主簿,看着颇有几分架子,看着王霄,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还了个礼。
  “王将军,”他说,“今日登门,并非公事,不过想起来许久未与将军喝茶,故而来了。”说罢,他往堂上瞥了瞥,“将军,未知得闲否?”
  “得闲得闲,”王霄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在下最近得了些好茶,正想邀吴主簿共品。”说罢,转身对侍从道,“来人,去将我书房中的新茶取来,烹茶!”
  侍从应下,忙转身走开。
  王霄又笑盈盈地向那吴主簿一揖,仿佛一个风月场中迎客的:“主簿,堂上请。”
  吴主簿颔首,与他往堂上踱去。
  王霄的声音仍不断传来:“哎呀,主簿要过来,怎不早说?在下家中还有更好的茶,都是雒阳当下买不到的,主簿若是喜欢,我改日遣人送到府上……”
  我:“……”
  旁边那侍从见我模样:“将军今日事多,足下来得实在不巧,不若到厢房里先坐坐。”
  我也笑笑:“无妨,将军这般大员,自是繁忙。”
  说罢,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瓜子来,递给侍卫:“方才路上在茶舍买的,一道尝尝。”
  侍卫忙摆手:“这可不行,我在当值,被看到了可要重罚。”
  我笑嘻嘻,塞到他手里:“不能现在吃便收着,你我都是替人做事的,私下里吃点小食总无人管。”
  那侍卫见状,也露出笑容:“如此,多谢足下了。”说罢,将瓜子收起来。
  我看着他,叹口气,“我以为我们这些在尚书府里的小吏已经够忙碌了,再看看兄弟几位,来了人便要替将军招呼,也是不易。”
  那侍卫苦笑:“谁说不是呢,我们将军脾性好,吩咐我等不可苛待访客,谁来了都要好好招待。”
  我讶然,道:“是么?怪不得我在雒阳凡是听人提起将军,都说好话。”
  “好话?”那侍卫不以为然,“怕不是反着说。”
  “怎讲?”
  侍卫瞥了瞥四周,压低声音:“背地里骂将军是逢迎小人的人可不少。”
  我不以为然:“那些人都是妒忌,将军这北军中候,也不知多少人眼红。”
  侍卫笑了笑:“多少人眼红是真,逢迎也是真。”
  “哦?”我问,“怎讲?”
  侍卫将我打量打量:“兄弟莫非是新来的,未曾听说将军的事么?”
  我讪讪:“我确是新来的。亲戚帮我在尚书府谋了个小吏的位子,我上月才从乡里来到雒阳。”
  “那便难怪了。”侍卫道,“你可知王将军是怎么当上北军中候的?”
  “怎么当上的?”
  侍卫凑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我了然。
  这侍卫说,王霄是买通了赵王身边的人,将他举荐了上去。其中最得力的一位,便是现在他招呼的这位吴主簿。他是赵王跟前的红人,嘴皮子了得,出了名的贪财,王霄给他送了不少钱物。
  “想来王将军家底甚是殷实。”我感叹道,“我等就不一样了,就算想得到这般路子,也无钱去送。”
  “以前殷不殷实不知道,现在定然是殷实了。”侍卫道,“北军的粮饷,那是天下最高的,当上北军中候,就像得了个国库一样,谁不喜欢。”
  我点头:“有道理。”
  心中有些犹豫。
  说实话,现在,我已经对公子的眼光有些怀疑。他说此人忠义,但我看王霄所作所为,全然是雒阳官场那些长于钻营的逢迎小人之态,与忠义二字沾不上边。
  当然,这也有好的一面。
  既然是逢迎小人,公子的手书和皇帝的诏书可能不太好使,但用药使诈就不一样了。
  凡这等人,最是爱惜自己,为了保命,我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个吴主簿终于走了出来。
  王霄仍是一副讨好的样子跟在后面,嘴里道:“主簿放心,主簿交代的事,在下定当照办。那些茶,主簿看……”
  “明日我在家,送过来便是。”
  王霄点头如捣蒜:“甚好甚好。”
  等到王霄终于将吴主簿送走,跟我聊天的侍卫随即上前禀报,说尚书府遣人来送文书。
  “哦?”王霄看向我,神色和气,“不知是什么文书?”
  我说:“是一封密函,官长吩咐了,必请将军摒退左右,亲自拆阅。”
  王霄颔首:“随我来。”说罢,往堂上走去。
  到了堂上,王霄果然摒退左右,在案前坐下。
  “密函何在?”他问。
  我笑了笑,将公子的信取出来,递上前去。
  王霄拆看来看,脸上的神色瞬间一变,原来那和气的脸色已经消失不见。
  他迅速看完之后,打量向我,神色狐疑。
  “你……”他低低道,“你是大将军派来的?”
  大将军是公子的旧部对他的称呼,如柏隆,无论公子的官职变成什么,他都管公子叫大将军。
  “正是。”我说,“在下阿生,奉大将军之命,来见将军。”
  王霄沉默片刻,道:“除了这信,还有别的么?”
  我将装着圣旨的锦筒也拿出来,递给他。
  王霄打开看,更是一惊,即从座上站起身来。
  他神色不定,一边即刻将圣旨收起来,一边看了看堂外。片刻,他却将公子的信,凑到灯台上,把信烧了。
  待得那信全部化为灰烬,他神色严肃地看着我,道:“此处非说话之地,你随我来。”
  说罢,他起身,往堂外走去。
  “去牵我坐骑来,再另牵一匹马。”出了门,他对侍从吩咐道,“我有急事,往尚书府一趟,尔等不必跟随。”
  侍从应下。
  未几,两匹马牵了过来,王霄和我各自骑上,策马往营外而去。
  出了北营,王霄一路疾驰,到了个人少的地方,却往路边一拐,走进了一处僻静的小路里。
  这是一处乡间小道,蜿蜒探入田地和桑林之间。往前走了约半个时辰,前方忽而豁然开朗。
  我讶然。
  只见这是一大片墓地,一个个坟包排列得整整齐齐,坟前都立着石碑,足有数百。四周围是一片树林,将墓地环抱着,僻静无人。
  我不由问道:“这是……”
  “这是当年征匈奴时,死去的兄弟。”王霄道,“这些兄弟没有家人,无人收葬,大将军便选了此处,将地买下,将这些弟兄们安葬。”
  说罢,他突然上前,对着不远处几个没有墓碑的新坟跪下。
  “弟兄们,大将军要回来了!”他声音激动,“大将军要将北军救回来,还弟兄们清白!”
  说罢,他伏拜下去,嚎啕大哭。
 
  ☆、奸细(上)
 
  从王霄的言语中, 我知道了事情原委。
  雒阳的历次政变,北军被挟裹其中,变故甚大。但前面几次,不曾有大战, 北军的变动以将官更替为主。
  而赵王掌权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赵王虽还未称帝,却已经以皇帝自居, 自然也将北军视为囊中之物。赵国虽是大国, 兵马却不如别国强, 赵王更是希望牢牢掌握北军,为己所用。他上位之后, 手段比前面的东平王等人更残忍,为排除异己, 在北军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凡事与他为敌的人有关的将士,都受到了牵连, 轻则逐出北军或下狱,重则处死。他还鼓励告密,凡检举谋反者,赏少则数千钱, 多则十金。公子与秦王结盟之事, 早已经被赵王所知,自然被他视为敌手。公子在北军的旧部,也有不少人因此遭到迫害。
  当下这些新坟里埋的人,就是因被诬谋反而被杀的。赵王为警示他人, 凡因谋反而处死的人,皆曝尸荒野不许收葬。王霄是冒着性命危险,将这些人的尸骨偷偷收起,埋在了此处。为避免被人发觉,至今墓碑也不敢立。
  “我知道北军是雒阳戍卫,人人都想掌控北军,这样的事必是迟早。”王霄坐在地上,叹口气,“大将军离开雒阳之前,曾找过我,说弟兄们之中,我最是谨慎,官位最高,让我日后遇到事,多多照应弟兄们。我将此事谨记,无论雒阳掌权何人,皆逢迎阿谀,以求平安。”说着,他又垂泪,双手捂着脸,“可仍是保不住这些弟兄……”
  我听着他说这些,亦觉得动容。
  “如此说来,大将军的旧部,已经被清洗殆尽了?”我问。
  “这倒不是。”王霄道,“赵王还需用人,不敢杀尽。故手段虽然凶残,但意在威吓。我当上北军中候之后,明面扶立赵王的人任要职,打压旧部将士,但其实将这些人贬到低阶,反而可让他们不引人注目,先保住性命。”
  我不禁一振:“哦?”
  “不仅是大将军旧部,北军之中,也仍有不少忠于天子的将士。”王霄道,“天子在扬州发诏之时,北军曾有人意图追随天子,被赵王发觉,关押数百人。此举引得北军群情激昂,赵王恐弹压不住,闹成哗变不好收场,说是要处决,也迟迟未曾动手,至今仍押在牢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如此,将军可先将信得过的人联络起来,商议举事之事。”
  王霄:“我正是此意。”
  王霄这一番话,确是教人精神振奋。
  不过我这个人,天生多疑,对于从前未打过交道,不知其本性的人,我从不敢轻信。何况这种节骨眼上的大事,更不可放松警惕,否则一旦失误,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公子对他的评价,我仍然觉得,那只能算是从前的观感。雒阳这一年多来腥风血雨,变故甚大,王霄这种处于漩涡中心的人,可以有一万种道理改变心性。
  以我所见,这个王霄,若不是忍辱负重的大忠,那堪比优伶的大奸,须得倍加小心。
  王霄问我:“大将军要我如何行事,我听凭吩咐。”
  我颔首,道:“王将军当知晓,现下桓都督已改任侍中,正在扬州追随圣上,此番行事,亦是圣谕。”
  王霄道:“这我知晓。圣上在圣旨中令北军辅佐秦王拿下雒阳,未知秦王兵马何在?”
  秦王率十万大军来攻打雒阳的事,现在仍是机密。如果王霄有贰心,我告诉他,他定然会透露给赵王。如此一来,不但策反北军的谋划泡汤,还会让赵王提前集结好兵马,杀了谢浚,对付秦王。最坏的,是赵王在重压之下,会与济北王联手,将计就计,一面对付秦王一面趁虚而入进攻辽东。
  这个风险太大,在确定王霄本心之前,我不可大意,须得试他一试。
  “王将军当是已经听到了秦王染疫的风声。”我说。
  王霄点头:“听说了。”
  “那么谢浚谢长史来与赵王议和结盟之事,王将军应当也知道了。”
  “正是。”
  “不瞒王将军,”我说,“秦王已经命在旦夕,每日只靠药石吊着命。圣上的圣旨所说的秦王兵马,说的就是谢长史一行,他此番来雒阳,带了三千兵马。”
  王霄露出惊诧之色。
  “三千?”他问。
  “正是。”
  “据我所知,秦王麾下兵马已近二十万人,为何不率大军前来?”
  “秦王麾下兵马,是秦王的。济北王当下攻取了范阳,威胁上谷,秦王还在居庸城中,不可无大军护卫。”我说,“且谢长史若带大军上路,必引起赵王和济北王警觉,若二人联手阻击,将是一场大战。圣上和大将军思虑之下,决定以智取为上。大将军知王将军秉性,亦知北军弟兄忠于圣上,不愿为诸侯卖命,故使在下携圣旨和手书而来,望王将军和众弟兄率部投诚,替天行道。”
  王霄颔首:“如此说来,此战倚重者,乃是北军。”
  我说:“正是。北军掌管雒阳禁卫,将军与谢长史里应外合,将赵王和一众诸侯党羽铲除,他们手下的兵马群龙无首,不攻自乱。只待雒阳大乱,大将军和秦王兵马便会从扬州和幽州分头进攻中原,加上西边的安国公沈延和东边的靖国公桓肃,四面夹击,必可平定中原。”
  王霄沉吟:“可扬州至中原有千里之遥,幽州到雒阳骑马也须十天八个月,何况大军行进。故两边大军到来之前,仍有许多变数。那些诸侯兵马一向无法无天,下面将帅亦各怀心思。我等拿了赵王等人,若将他们杀了,乱军会以报仇为名进攻雒阳;若押为人质,亦难保有人起贰心,不管赵王等人死活进攻雒阳。这些兵马加起来有十几万人,长安的安国公和豫州的靖国公虽可支援,亦不可为敌。故无论如何,北军仍须先经历恶战,守住雒阳。”
  我说:“虽如此,这仍是最好的办法。大军调动,必引起赵王和济北王警觉,唯有先将雒阳搅乱,方可各个击破。”
  王霄沉思片刻,深吸一口气,道:“既是大将军之命,我自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我看着他,叹道:“将军果然深明大义。对了,大将军还令我见到将军之后,务必贴身跟随,以助将军与谢长史联络。”
  王霄颔首:“如此,今日起,你便是我侍从。只是你这面容,方才营中的人已经见过,恐怕会教人生疑。”
  我笑了笑:“将军放心,此事我自有办法。”
  我将身上的衣服换掉,穿回平民装束,再出现在王霄面前之时,已经是另一副面孔。
  王霄盯着我看,少顷,笑道:“大将军身边果然奇人辈出,实教王某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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