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临应下。
“那……还有么?”他又问。
“若有其余吩咐,我会告诉你。”我说,“你如常做事便是,方才之事,你知我知,若有第三个人知道……”
张临忙道:“我绝不敢教第三人知道!”
我满意点头。
不久之后,张临随着我回到堂上,王霄和梁绍皆是惊讶。
“你那腹痛好了?”梁绍问。
“好了。”张临道。
“如此说来,王兄弟那药确是了得。”梁绍笑了笑。
张临:“是啊。”说罢,他也不太自然地笑了笑,瞥了我一眼。
王霄也问了张临一番,没有旁话,让二人用了膳,一道去营中。
他当真是对这两人深信无疑,出城后,找了个由头,领着二人到了一个僻静无人之处,正色看着二人。
王霄道:“为防宅中耳目,有些话我不便说,在此处告知你二人。”
张临和梁绍讶然,相视一眼。
梁绍问:“将军,何事?”
王霄道:“昨日,这位王兄弟带着大将军的密信来到。大将军在信中令我等率北军举事,铲除赵王一党奸佞,夺取雒阳。”
二人皆惊诧,未几,又看向我。
梁绍神色振奋,而张临则惊疑不定。
梁绍笑道:“原来王兄弟是大将军的人!如此大好,将军但有计议,吩咐便是,在下万死不辞!”
张临也跟着开口,郑重道:“在下亦然!”
王霄颔首,道:“今日我要见一见弟兄们,稍后到了营中,你二人便分头去告知,午时后,仍在老地方。”
二人皆应下,向王霄行礼。
回到北军大营之后,王霄又变作了昨日见到的那个圆滑世故,阿谀奉承的势利小人。
我陪着他,一连见了几个来找他办事的人,有官大的有官小的,王霄一律笑脸相迎,说话又是舒服又是滴水不漏。
直到午时之后,王霄告诉官署里的人他要去巡营,带着我和两个亲随离开了。
王霄装模作样地在大营中转了转,而后,带着我们出营去。
往西走了一里地,只见前方出现了一片屋舍,一看便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再远些,青烟袅袅,似是窑炉。
这个地方也是军营一般模样,只是比起大营来说,简陋了许多。在辕门外,我望见里面少有人走动,死气沉沉。
守门的军士见到王霄,忙上前行礼:“将军。”
王霄道:“汤医官在么?”
军士道:“在。”说罢,讪讪,“不过汤医官应当是去了疫帐,将军看……”
王霄道:“无妨。”说罢,领着众人入内。
这里面的屋舍之间的距离,各有十丈之宽,路过的时候,我听得里面传来痛苦□□的声音。
我明白过来。
这是北营的医署。
秦王得的那疫病,是中原传过去的。雒阳也地处中原,这般人口聚集之处,更不可能独善其身。
这临时而设的医署,必是因为营中有人也得了疫病,为避免传染,便将医署迁出大营,用以安置病人。而那一直冒着烟的窑炉,味道飘来,很是熟悉,正是烧死人的味道。
而正是这样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用来商量不轨之事,乃是正好。
王霄没有留步,径自往边缘的一处屋舍走去。
梁绍和张临似乎已经对这里颇是熟悉,到了之后便自顾停步,留在门前,把门关上。
而屋内,已经坐着好些人,足有数十,见王霄来到,皆不说话,只纷纷行礼。而看到我,则露出打量之色。
一人正站在人群之中,见王霄过来,上前行礼:“将军。”
王霄颔首:“汤医官。”
我了然,原来他也是王霄的人。
接着,我又看到昨日那个在王霄面前发脾气的武将也在,就算坐着,也颇有几分杀气。
王霄在正中坐下,低声道:“今日商议之事颇为紧要,诸位来时,可有异状?”
“无异状。”一人道。
旁边另一人道:“将军放心,当今人人谈疫色变,但凡有身体不适之人,即首先送来医署,连告假都不必。”
王霄颔首。
“只是此法用一次两次便好,用多了恐怕不妥。”又有人道,“下次再聚,恐怕要另寻他处。”
王霄道:“不必,举事之机已近在眼前,不久便可行事。”
众人讶然,神色皆是一振。
我听着这话,明白过来。怪不得王霄看了密信和诏书之后,当即响应。就目前看来,王霄与这些人已经多次密谋,自是早有了举事之意。
待得王霄将我的身份告知众人,又拿出了圣旨之后,众人群情激动,有些人甚至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将军!”那个武将拱手,压着声音,“被抓的弟兄们如今就关在了雒阳的廷尉狱中,我等举事之时,定要将他们救出来。”
王霄颔首:“此事亦在计议之中。圣上令我等与谢长史共谋事,故谢长史到来之后,便是动手之机。赵王如今住在宫中,虽未称帝,却有了天子威仪。我听闻宫中已经为了这结盟之事安排觐见天子的仪仗,谢长史来到之后,赵王必是令其往宫中觐见。到时,与他为盟的诸侯及党羽,必齐齐聚在宫中。我等只消进入雒阳,封闭城门,这些人便掌控在我等手中。”
武将道:“城门校尉是赵王的人,但他下面的城门司马李蔚,与我是故交,我知他世代忠良,一向有报国之志,我可将此人说服。城北大夏门直通宫城,亦离答应最近。将军只消领着北军冲入大夏门,宫城和雒阳皆在掌握之中。”
王霄:“子途之言甚是,我正有此意。”
听得这个名字,我骤然想了起来。柏隆从前曾经与我聊过,他跟着公子出去打仗的时候,在营中结交的好友。其中一人,叫龚远,字子途,身长七尺,气力甚大,是一员猛将,看来就是此人。
“此计甚好,不过即便如此,恐怕也难免与宫城戍卫一战。”一个文士打扮的人道,“左卫殿中将军及右卫殿中将军,各领宫城戍卫,皆赵王心腹。我等攻入宫城,他们必誓死保卫赵王。”
“哼”一声,道:“殿中将军说是二人,其实专断的,不过是左卫殿中将军耿兴一人而已。他是赵王妾侍的兄弟,原来在赵国领兵,凭着姊妹得宠,受赵王重用。右卫殿中将军余康,原来是他属下,耿兴不肯受人节制,故举荐余康为右卫殿中将军。其余禁卫将士,亦原系赵国兵马。赵国打仗如何,诸位是心知肚明,这些人本碌碌无为之途,靠着赵王染指宫禁大权。攻入宫禁之后,待我率部一战,不须半日,即可见分晓。”
众人皆赞同,又商议一番之后,王霄令他们各自回去准备,但须严守口风,不得暴露。
见龚远与众人一道离开,我开口道:“龚将军请留步。”
龚远听到我如此称呼,露出讶色,停住脚步。
待原地只剩下我和王霄、龚远三人时,我说:“龚将军方才所言甚是,不过还有二事颇为迫切,须王将军和龚将军早早仔细计议。”
“何事?”王霄问。
“其一,是诸位将军动手的时机。”我说,“未知是在谢长史入宫之前,还是入宫之后?”
王霄和龚远相视一眼,道:“当在入宫之前。赵王不会让谢长史带来的那三千人马入宫,必是让他们在雒阳城候命。若谢长史独自入宫之后我等再举事,则赵王可反劫持谢长史来威胁我等。如此一来,不但谢长史自身难保,我等亦投鼠忌器,故不可为。反之,我等先攻占了宫城,待夺宫之后,打开城门迎谢长史入内,则更为稳妥。”
我说:“可谢长史带了三千人马,赵王算得心细之人,为防这三千人生变,必也布置了防御。”
王霄道:“赵王确实有所准备。谢长史到来之时,他会派赵国长史范荣前往迎接。那三千人驻留之处,另有五千军士把守。”
“哦?”我想了想,皱眉,“如此一来,宫城出事,谢长史必身陷险境,免不得要受一番夹击。”
“此事不足虑。”龚远在一旁道,“那五千人都出自北军,不会与谢长史为敌。”
我讶然。
“赵王如此信任北军?”我问。
“他不得不信任。”龚远冷笑,“辽东兵马彪悍,乃众所周知。谢长史带来的,必是辽东精锐。虽赵王和其他诸侯部署在雒阳的兵马有十万,但要凭这些乌合之众去对付辽东精锐,只怕损伤甚大。可与辽东一战的,除了北军别无他选。”
我了然。北军在赵王等人眼里,果然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苦活累活都派去,怎么使唤也不心疼。
☆、疫帐(下)
“还有第二件事, ”我说, “宫中仍有许多贵眷。如秦王之母董贵嫔, 若赵王的人拿她要挟,诸位有何对策?”
龚远和王霄相视一眼, 犹豫片刻,答道:“凡战事, 岂百利无害之理,总会死人。我等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董贵嫔既是秦王之母, 多年身处乱事之中,亦当早有觉悟。”
王霄没有言语, 想来亦是此意。
我说:“话虽如此, 不过圣上和大将军既定下这偷袭之计, 亦是为了少死些人。听龚将军方才所述,我倒有一计,可解此困境。”
二人闻言,露出惊讶之色。
“你有何计?”王霄问。
我说:“龚将军说的那耿兴,当下必是富贵荣华。其家中如何,有甚癖好,还请将军告知。”
从龚远口中, 我得知了这个耿兴的事。
说来奇怪,这人虽不招龚远这样的北军旧部待见,但就算是龚远,提到他平日的行径, 也不过是贪恋权位,仗势欺人,跟京中旧臣过不去之类的。
我问:“此人爱喝酒么?京中纨绔近来愈发爱好五石散,他吃么?”
龚远:“这不曾听说过,倒是他部下因为酗酒吃五石散之事,被他狠狠罚过。”
我点头:“烟花之地,他喜欢逛么?”
“也不曾听说他流连那等去处。”
“家室有多少?”
“一妻一妾,都是来雒阳前娶的,三个儿女,皆尚未成年,不过仍在赵国,不曾接来雒阳。赵王坐定雒阳之后,不少人讨好耿兴,往他家中送女子,但听说耿兴全然不受,将送上门的人都退了回去。”
我讶然:“如此说来,他甚是顾家恋旧?”
“这……”龚远想了想,“我不知晓。”
我说:“此人有甚癖好,将军可曾听说过?”
龚远大概并不喜欢被人认为跟耿兴很熟,道:“不曾。”
“耿兴此人,在赵王的部众之中颇有廉洁之名,”王霄道,“故赵王对他甚为倚重。”
我思索着,点了点头。仗势欺人之类的事,对于耿兴这样的得势者来说,算不上把柄。既然没有什么弱点好利用,那边只好用别的手段将他除掉。
“阿生兄弟,”王霄道,“你打听这些,有何计议?”
我说:“耿兴既然掌握了宫内禁卫,只要解决了他,便可免去厮杀。”
“也曾有人想杀他,”龚远道,“可此人甚为警觉,手下养了一批死士,将他和赵王护得死死的。”
我说:“赵王虽风光,但其实虎狼环伺,便是只为防着那些同盟诸侯背后捅刀,养死士严密护卫也不为过。”
王霄:“那你可想出了办法?”
我笑笑:“办法总归有,但不可空口讨论,我须得接近耿兴看一看才能知道。”
为了解决耿兴,我和王霄商议,决定兵分两路。
他和众旧部准备举事,我则回雒阳伺机解决耿兴。
至于谢浚,出来之前,我们已经约好了暗号。
雒阳城外郭,出了西门之后,走十里,有一处给行人歇脚的十里亭。亭子边上有一棵柏树,树龄甚老,据说已有上千年,雒阳人无人不知,管那树叫长命公,还为它立了祠,传说专门保佑百病全消,常年香火旺盛。祠堂上方有一面幡,上书长命二字。
我和谢浚早约定,若一切顺利,我便将那幡朝东挑;若是不顺,便往西挑。秦王在雒阳安插的眼线很多,只要见得那幡被动了手脚,便会有人将此事报知谢浚,让他做好应对。
离开北军大营之后,我首先便去做了此事,扮作维护祠堂的差役,将那旗幡挑向东边。
而后,我回到了雒阳城里。
祖父当年跟我讲兵法的时候,曾给我解释过何谓上兵伐谋。这天底下,唯人命最贵。故而无论是征战还是耍阴谋诡计,死人越少越好,若能兵不血刃解决事端,那便是用事者的无上成就。
故而我行事,一向喜欢威逼利诱,这耿兴也不例外。这世间的人,绝大多数都有不可割舍之物,比如公子之于我,皇帝之于沈冲,天下之于秦王。这不可割舍之物,就是命门,一旦被拿住,便有求必应。
对付耿兴,也是这个道理。
可惜从龚远口中,我打听不到什么。动手的时日又迫在眉睫,容不得我慢慢去准备。我打算着,如果潜入耿兴的宅中仍全无头绪,那便只好使出最笨的办法,像对付张临一样喂他吃毒药加以威胁;若是他一身傲骨,命都可以不要,那我就再求其次,把他药晕了藏起来,扮成他的样子去指挥宫中禁卫。
说实话,赵王的一众党羽之中,除了赵王,我谁也不认识。故而光天化日之下要用这法子,风险甚大,实为下策。但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如此。
如龚远所言,这耿兴的守卫果然严密。
和王霄一样,他的宅邸原来也属于一家倒了霉的高门,但他比王霄张扬多了,偌大的宅院住进去不少的人,并非家眷,而是赵国带来的手下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