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颔首。
“与济北王议和之事,国公不必着急。”他说,“就算济北王的很快回信也不必着急动身,再等一等不迟。”
桓肃露出讶色:“不知何故?”
秦王道:“孤自有道理,国公到时便知晓。”
桓肃看着秦王,笑笑:“自是由大司马做主。”
他离开后,秦王仍将我和谢浚留下。
“流民之事,不可再拖。”他神色严正,道,“有司今日来禀报,若将雒阳城内及周边百里内的流民足有八、九万,雒阳周围的荒地算下来,仍不足安置。别处荒地征用尚一时未可完成,又兼当下正值春时,各地仓廪余粮几近耗光,必有大批流民继续往雒阳涌来,我等须有对策。”
谢浚道:“臣这两日往雒阳各处仓廪盘点,余粮亦不剩许多。元初此番自扬州来,也运来了大批钱粮,可缓解城中百姓日常所用,但要应对许多流民,只怕也是不足。仍唯有向富户征粮,以解困窘。据臣所知,雒阳虽经历动乱,各地富户豪强仍囤积甚巨,若充入国库,可解流民之困。”
秦王沉吟片刻,颔首:“此事交与你,可行么?”
谢浚微笑:“殿下放心便是。”说罢,补充道,“只是此事还有一点颇为棘手。我等这般赈济,无异将流民养着,刨去编入垦荒屯户之数,也仍有许多人无所事事。若征地那边稍有迟缓,这些人便要滞留在雒阳,一旦有心人借机闹事,我等防不胜防。”
我说:“此事好办。雒阳城墙年久失修,周围水道河渠常年阻塞,水利不兴。殿下何不借此时机,让流民以工代赈,他们有了事做,自不会乱。”
谢浚道:“此事我也想过,不过做这些,除了粮食还须大笔钱财,从何而来?”
我说:“钱财么,赵王等诸侯麾下那些被处置的大小官吏,这些日子作威作福,查抄下来的家财必然不少。”
谢浚道:“确是不少,我清点过,但国库本来就空虚,充入国库之后,只够应付日常维系。”
我说:“那么还有一途。赵王等诸侯虽免死留爵,仍活罪难逃。殿下既然已经将诸侯军队收到麾下,诸国乃有名无实,不若请圣上下诏撤藩。这些诸侯平日个个奢靡无度,必有大批钱粮,可大大充裕国库。”
谢浚沉吟,看向秦王。
秦王颔首:“此计甚是,孤以为可行。”
谢浚道:“不过要等圣旨到来尚须时日,要将各国财货运到雒阳,也不可一蹴而就。”
秦王道:“便照先帝筹款之法,先向富户借贷,待财货补充再还。”
谢浚颔首应下,又谈了一会,他无奈地笑了笑:“可惜圣上在扬州,若在雒阳,此事即日可办。”
“元初此来,便是为商议此事。”秦王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茶,道,“议妥之后,圣上不日可还都雒阳。”
说罢,他忽而看了看我:“云霓生,你说是么?”
我看了看他,知道他意有所指,微笑:“殿下所言甚是。”
秦王唇角弯了弯,继续喝茶。
我有些后悔在秦王面前沉不住气,保证我会像谢浚一样随叫随到。
这日,当我回宅中用过膳,洗漱干净,□□的内侍就到了,说秦王有急事,召我回去。
等我到了□□,却见并无什么急事,秦王也已经洗漱过了,躺在榻上翻着书。见我来到,他将书直接丢给我,让我给他念。
我气极反笑:“这便是殿下说的急事?”
“是不是急事,孤说了算。”秦王在榻上躺好,“念吧。”
我:“……”
“殿下。”我觉得颇是无奈,决定将此事再说清楚,正色道,“殿下那日与我说的话,我已一一答过,殿下当知晓我的心意。”
秦王颔首:“生是元初的人,死是元初的死人。四年前在雒阳的时候,你就说过了。不过孤也说过,孤会让你改变心意。”
我觉得此人若不是自大至极,就是愚蠢至极。
他嘴里这些话,让人听得一点感动也没有,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不太要紧的事。
我说:“我有些话,一直想问殿下。”
“甚话?”秦王道。
我说:“殿下以为,若一人对另一人无儿女之情,可强行生情么?”
秦王道:“孤从不强人所难。云霓生,你当知晓,孤若有强行之意,你与元初未必有今日。”
痴言诳语。我不以为然。
我继续道:“就算我应许了殿下,殿下难道不疑我并非出自真心,而是对殿下别有所图?”
秦王神色没变,却淡淡一笑。
“在孤看来,”他不紧不慢道,“世间所谓情义,都并非凭空而来,其根基皆为有所图。”
“怎讲?”我问。
“孤且问你,你为何喜欢元初?”秦王说,“无论是相貌还是人品,或是他做的一些事,你必有看上的;你与他成事之后,将来要如何相处,过何种生活,必有期许。这些,皆可称为有所图。一个人若不被人有所图,便是身上无可图之处,岂非无用之人,故而孤从不介意他人对孤有所图。”
此人说歪理的本事倒是跟我有一拼。
我说:“可那并非真心,殿下莫非不怕我谋害?”
秦王眉梢微扬:“你若单纯只为谋害,早就下手了;若除谋害之外还有他图,正好还可与孤一道做事,事成之后孤再收拾不迟。”
我:“……”
“先收了我再除了我么?”我问。
秦王弯着唇角:“正是。”
爷爷个狗刨的妖怪。
我翻个白眼,不理他,拿起书念了起来。
此后,秦王每日夜里仍召我给他念书,我因得之前许诺,也只得老老实实地过去。
不过这人除了让我念书之外,并没有别的举动,先前的那般谈话也再没有提起过。他每日大约都十分劳累,听了大概半个时辰,便会睡着,我可自回府去。
不过这事仍然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这些日子,秦王身体还好么?”一天,谢浚问我。
“甚好。”我说,“已全然康复。”
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大王仍然每日让你给他念书?”
我神色如常:“正是,你知道他秉性,就爱看些闲书。”
谢浚笑了笑,没说话。
比起谢浚,桓瓖直接多了。
“秦王,莫非对你有甚打算?”一天夜里,我回到宅子里的时候,他等在堂上,开口便问。
“甚打算。”我说,“公子怎问些无头无脑的话。”
“便是想占你便宜。”桓瓖哼一声,道,“白日里有甚事说不得,非要晚上还召去?”
我说:“秦王勤政,公子又不是不知,将我夜里也召去议事有甚稀奇?”
桓瓖狐疑地看着我:“当真?”
“公子若不信,去问秦王好了。”我说。
桓瓖瘪瘪嘴角,这才作罢。
数日之后,雒阳得到消息,公子已经在东海郡上了岸。
我自是高兴不已,天天期盼着。桓瓖则日渐消沉,常常拿着一壶酒,边喝边长吁短叹。
此时,济北王那边给大长公主的回信也已经送到。如我所料,此人只道是朝廷求他,在信中虽然应允了和谈之事,架子却颇大,提了不少归降的条件,除了保留王位、封国、兵马和承袭之制,还要朝廷封他为大将军。
秦王看了信之后,并无表示,桓肃再去提和谈之事,他也只说等。
就在公子到达雒阳的前一日,北边忽而传来消息。留守在上谷郡的辽东兵马突然向南出击,将河间王麾下兵马击溃,不但在短短数日之内收复了范阳郡,反而共入了高阳国,直逼济北国。
此事,就连我也不曾得过风声,传到雒阳之后,包括大长公主和桓氏之内,朝野都吃了一惊。
“姊姊可知那领兵的是何人?”冯旦得消息最快,来找我八卦此事时,兴冲冲地说。
我想了想,道:“可是裴将军?”
“不是。”冯旦得意地说,“领兵的乃是玉鸢姊姊,不愧出身将门,果真是了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没有食言,另补了三千字哦!
☆、迎候(上)
我明白了秦王迟迟不让大长公主去与济北王和谈。
玉鸢此战, 一下扭转了形势, 乃是告知济北王等人, 朝廷并非求着他们。他们与赵王一样, 要和便和,不和便死。
“子启果然足智多谋,如此一来, 妾去济北国便好说话了。”大长公主来议事时, 称赞叹服, 又嗔道, “这又不是坏事, 怎不先告知妾一声。妾接了济北王的信之后, 总在想启程之时, 子启迟迟不说话,教妾疑心你忘了。”
秦王道:“这般大事, 弟怎会望。先前此战如何尚无定论, 弟不敢让皇姊操心,故不曾相告。”
大长公主微笑颔首。
又寒暄了一会, 她拿起面前的茶,不紧不慢抿一口, 道:“妾今日来,还有一事,请子启应许。”
秦王道:“皇姊请讲。”
大长公主道:“元初明日便到了,妾想着一家人,到底还是要聚一聚才是。还请子启给霓生许两日假, 让她过桓府来,见见家人才是。”
我在一旁听着,愣了愣。
“哦?”秦王说罢,瞥我一眼。
我心底明白,她自然不是真的想让我过去见什么家人,而是我过去了,公子定然也会过去,不过是借我来套公子罢了。
“此事,只怕不妥。”我还未开口,秦王道,“云霓生是圣上派来的使臣,孤但凡议事,她必在场,以示圣恩。”他看着大长公主,一副公事公办之态,道,“非孤不近人情,实乃政务不可废,还请皇姊见谅。将来圣上还都,云霓生卸下重任,她可来去自如,孤必无二话。”
大长公主大约以为这般小事,秦王必不会拒绝,可借着他的面子压我答应。不料秦王竟说出这般话来,露出讶色。
谁要他替我来推。我心中颇是不屑。
当然,他既然这么说,其实是帮了我,我自不会推拒。见大长公主又看向我,我顺水推舟,露出勉为其难之色,道:“大司马所言极是,我身负圣上重托,不敢轻怠。大长公主美意,我不胜感激,然唯有日后再报答,望大长公主切莫怪罪。”
大长公主看着我,少顷,淡笑:“既如此,自当以朝政为重。”
在我的朝思暮想和桓瓖因桓鉴一意孤行而日益灰败的脸色中,第二日,公子一行终于回到了雒阳。
公子是侍中,也是正经奉诏而来的重臣,自非等闲。秦王虽然并不真把皇帝放在眼里,但面子上的功夫,他从不落人后,一大早,就带着一众幕僚,浩浩荡荡地在雒阳城外摆开架势,隆重迎接。
我也在其中,和谢浚一道跟在秦王身后。
他这般给脸面,大长公主、桓氏众人以及近来得势的一干世家和诸侯自然也不会缺席,就侯在不远。近来天气转暖,阳光明媚,这些贵人们虽然此前经历了一番波折,但全然不会影响他们对排场的讲究,一个个穿戴讲究,尤其女眷们,一眼望去,花团锦簇。
这般场面,还吸引了不少无事可做的民人,在路边簇拥观望。
我知道这些男男女女,有不少是冲着公子来的。
自先帝去世以来,雒阳数度动荡,贵人们纷纷躲到乡下自家的邬堡里,城中的宴乐雅会也失了风雅,能撑场面的名士都寥寥无几,遑论公子这般风靡天下的人。公子回雒阳的消息,如同春日里的暖风,一下传遍城中各处。雒阳人无论贵贱,被各种困顿和人心惶惶的消息纠缠了许久,自是怀念从前安宁时的靡靡之风,公子的风姿和声望,无疑是一剂能让人暂时忘却烦恼的**汤,让人心生向往。
天边扬起一阵尘头,只见旗帜猎猎,车马齐整。
公子此番回雒阳,阵仗也不小,出乎了我的意料。数十辆各式车马排作长龙,仪仗不输秦王。
待得近前,我一眼就认出来当前一辆马车上的身影。
公子褒衣博带,坐在车上,遗世独立。甫一露面,我便听得周围一阵赞叹骚动。
我望着他,心情又是得意又是复杂。
得意的是,公子不愧是我喜欢的人,什么时候都这么好看。
复杂的是,这在场的人也不知多少正对着他垂涎,我希望他还是不要被那么多人喜欢为好。
那车队和仪仗在近前停下,公子和后面马车上的人纷纷下来。
我按捺着心头的高兴,跟着秦王迎上前,正当要将公子再看清楚些,蓦地,我看到他身后的人,愣了愣。
南阳公主和广陵王姊弟也来了,跟着公子。除了他们以外,还有沈延夫妇,以及豫章王和宁寿县主父女。
“南阳公主、广陵郡王和安国公夫妇怎也回来了?”我听到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先前可不曾听说……”
“侍中桓皙,拜见大司马大将军。”正当我分神之时,公子已经上前,向秦王一礼。
秦王看着他,微笑道:“元初与诸位王侯远道而来,孤有失远迎。”
这时,沈延夫妇、豫章王父女和南阳公主姊弟等人亦上前见礼,跟在秦王身后的一众人等也早已迫不及待地围上前去,颇是热闹。
这会面,最让人意外的就是沈延夫妇和南阳公主姊弟,而最微妙的,当数广陵王。
先前,沈延因为与东平王争斗,带着沈太后和广陵王去了长安,硬要扶立广陵王为皇帝。此举仿若闹剧,动静虽大,但其实并没有人当一回事。后来皇帝在扬州临朝,沈延随即改弦更张,与大长公主和桓氏一道归顺了皇帝,广陵王自然便废黜了。虽然皇帝早已经赦免了他,但他如今乍地出现在人前,自有一番心照不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