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道:“昨日是儿不慎,不过母亲宽心便是, 有云霓生在,断不会有碍。”
我在一旁听着, 不由瘪了瘪唇角。
这秦王也不知是不识眼色还是故意, 董贵嫔早在他面前表示过不喜欢我,还不知死活地特地提我。
果然,董贵嫔闻言,将目光看向我。
“哦, ”她的声音不辨喜怒,“云霓生也在。”
我只得行了礼。
董贵嫔没对我多加理会,秦王看我一眼,搀着她,往堂上而去。
见他们母子和乐的模样,我知道自己在跟前不讨好,便懒得凑这等热闹。趁着无人注意,我从一旁溜开。
不料没走几步,我听到有人在背后唤我,转头看,是谢浚。
“霓生,”他走过来,道,“你去何处?”
我信口编道;“我还未用早膳,去找些吃的。”
谢浚微笑:“我正好也不曾用,一道用膳如何?”
我讶然,谢浚却吩咐旁边的内侍去准备早膳,摆到旁边院子的堂上去。
见他如此,我也只好从命,跟着他前行。
鉴于谢浚每次找我,都是有话要跟我说。我心中猜测着,不知他是要问方才商议的政务,还是又像上次一样,警告我不要有贰心。
“昨夜,是你为大王治病?”他问。
我说:“也不算治病,不过伺候他服药歇息罢了。”
谢浚莞尔,道:“霓生,多谢你。”
我讶然,看他认真的模样,反而有些不自在。
“长史为何突然道谢。”我说。
“自当道谢。”谢浚道,“霓生,你帮过我等许多回,我却从未道过谢,着实惭愧。”
我讪然:“长史不必这么说。”
毕竟秦王许了三张空帛书放在了我这里。
谢浚道:“霓生,大王虽待人少了些亲切,但他从无恶意,你莫觉得他与你为敌。”
我听得这话,不由有些诧异。
“嗯。”我说,“又如何?”
“不如何,”谢浚道,“不过见你方才看殿下的眼神,仿佛他又欠了你的钱。”
我:“……”
谢浚笑了笑,将面前的杏仁粥搅了搅,轻吹一口气,慢慢吃起来。
他颇有名门世家的做派,用食不语,文雅地把粥和小点都吃了之后,拭了嘴,又喝了一口茶,方才看向我。
“听殿下说,元初要来雒阳了?”他问。
提到公子,我不由心中一荡。
“正是。”我说。
谢浚颔首:“有时,我甚羡慕元初。”
“为何?”我问。
“洒脱。”谢浚道,“他心中有了认定的事,便大胆去做,全然不管周身藩篱。”
我听得这般夸赞,不禁得意,嘴上却道:“不过是来雒阳罢了,有甚大胆。”
“还不大胆么。”谢浚道,“我且问你,元初此时为何要来雒阳?”
当然是为了我……
我说:“那信中说,为了与大王商讨圣上还都之事。”
谢浚笑了笑:“若商议还都,现在还太早。无论你和元初还是沈冲,都不会愿意在大王定天下之前迎圣上还都。”
不愧是谢浚,这都猜了出来。
我说:“长史哪里话,我等都恨不得圣上不孚众望,早日还都,以定天下大局。长史这般说,岂非陷我与元初及沈都督不忠不义之地?”
谢浚道:“哦?如此说来,元初果然是来商议还都之事?”
“当然是。”我说。
谢浚仍淡笑,似乎没有跟我争执的意思。
“霓生。”他说,“方才堂上所议之事,有两处,我以为颇是要紧。”
他到底是问起了此事,我道:“那两处?”
“其一,乃清查户籍。”谢浚道,“此事须得时日,少则数月,多则上年,而这些流民处置乃迫在眉睫,你这计议,只怕远水不救近渴。”
我说:“者不难。雒阳周围的田土,当下至少四城已经荒废,大多是豪强高门名下。这些年民生凋敝,时局动荡,豪强高门田庄中的奴婢多有逃离,故而连田土都耕种不全。朝廷只消先将流民编作屯户,而后与各家商议,拍屯户替他们耕种,所有收获由朝廷和家主分成,分多少皆可商议。那些田土空着也是空着,如今能有人照管耕种,对于这些豪强而言乃是再好不过,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不会推拒。如此一来,不但流民有了安置之所,军营的仓储亦可收获些粮食,岂非大善。”
谢浚听着,微微颔首。
我说:“第二件不知是何事?”
谢浚道:“第二件,I便是豪族高门。霓生,你须知晓,桓氏也是高门,在司州有大片田庄。就算当下如第一条策略般,他们纷纷响应,日后到了割地之时也必必然不满。此事,你可有应对之策。”
“方才我对秦王说的,长史也听到了。”我冷笑,“大王可倚仗的,是兵马和民心,那些高门豪族什么也没有,长史又何必忧烦?”
谢浚道:“你是说,要将高门豪族都打尽?”
我说:“当下这天下大乱是如何来的,长史并非不知晓。若无重典,继续放任豪族猖獗,民人无依,我等今日的辛苦,又有何用处?”说罢,我看着他,眨眨眼,“我知道谢氏在南阳据坞堡而居,阡陌千里,长史若是心疼……”
“我既在大王帐下用事,便已决意摒弃私心。”谢浚打断道,“谢氏无异议,你尽可放心。”
我正要接话,谢浚却又打断:“我担忧的,是你。”
只听他道:“霓生,大王一旦对豪族和诸侯下手,首当其冲的便是桓氏。他们会放过你么?”
这话说得,仿佛我不做这些,桓府就会放过我一样。
我说:“长史顾虑何事?顾虑他们会杀了我么?”
谢浚讶然,摇头:“你果真天不怕地不怕。”
我笑笑:“我若怕死,便不会帮着秦王来争这天下。”
谢浚神色无奈,不置可否。
董贵嫔毕竟身体不适太好,在□□逗留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便回宫去了。
我和谢浚回到堂上,秦王与他简要地商议了一会,谢浚告退而去。
我正要也跟着告退,秦王道:“你不必走,稍后蒋亢要来,孤与他商议议和之事,你在旁边正好。”
我只好留下。
室中又剩下了我们二人,颇是安静。
秦王看了一会手上的文书,才将目光瞥向我。
“无事可做么?”他问。
我点头。
他放下手中的文书,似思索了好一会,才终于开口。
“云霓生,”他说,“昨夜,孤喝多了,又逢生病烧热,可说过什么胡话?”
说的多了。我想着,心头又徘徊起了他昨夜说的话。
也不知道在他眼里,哪些是胡话。我腹诽。
“殿下说了胡话么。”我装傻道,“我不知。殿下说的那些不过是想我留下罢了,难道还有别的胡话?”
秦王看着我,目光深邃。
“你呢。”他说,“你怎么想?”
我觉得秦王再这般说话七拐八绕,他极有可能会成为天底下第一位光棍上任的皇帝。
“我不会留下。”我说,“我早已与殿下说过了,殿下还给过我三张帛书,莫非忘了?”
秦王没回答,看着我,少顷,唇角弯了弯。
“云霓生。”他说,“孤还是那句话,你会改变主意的。”
我不以为然:“是么?”
这时,外面的内侍进来禀报,说蒋亢到了。
秦王颔首,让他领进来。
“云霓生,”他不紧不慢道,“孤从无戏言,说话的话也不会收回,你好自为之。”
什么好自为之,故弄玄虚。
我说:“知晓了,多谢殿下。”
蒋亢果然听进了我的话,此番来见秦王,与上次相比,多了几分恭敬。
二人的谈话也颇是顺利,秦王提的条件,与上回他与我说的无异,明光道若要和,便须得摒弃教义,归顺朝廷,一应官吏和兵马,都须投到秦王麾下。
蒋亢这老圆滑,每一句都接了下来,最后说,他无权应许,要回鲁国去向曹叔禀报,由曹叔决定。
秦王大约料得是如此,没有为难,也答应了下来。
整件事,不过一个时辰。我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二人便商定了。
将蒋亢送出王府的时候,秦王道:“卿见了曹先生,可将孤的话原样转述。若曹先生有意与孤面谈,孤乃求之不得。”
蒋亢向秦王一礼:“在下知晓。若见得曹先生,必然将殿下言语全数告知。”
秦王颔首。
蒋亢又看向我,道:“女君,曹先生思念女君日久,女君若有空闲,还请到鲁国与曹先生一见。”
我亦颔首:“知晓了,多谢将军。”
蒋亢不再多言,再向我和秦王一礼,告辞而去。
待回到堂上,我见秦王又拿起案上的文牍来看,道:“殿下若无事,我且告退。”
秦王抬眼,道:“你打算去何处?”
我说:“自是四处看看,若遇得什么奸佞乱党,便即刻来报知殿下。”
“那便是无事了。”秦王说着,随手拿起一本书,抛过来。
我接住,只见还是上次那本谪仙传。
我:“……”
“还有一半没念完,念吧,孤可边听便看公文。”秦王淡淡道,说罢,继续将手上的文牍翻开。
☆、宅邸(上)
蒋亢见过秦王之后, 第二日便离开了雒阳。
我亲自送他出了城,告别之时, 他说:“未知女君打算何时去见曹先生?”
“下个月便会去。”我说。
蒋亢道:“曹先生思念女君久矣, 必恨不得女君今日就随在下动身。”
我笑了笑,道:“我在雒阳还有些事, 处置完了再过去。”
蒋亢无异议, 颔首道:“如此, 在下知晓了。”
我目送着他和一行人离开,策马, 径自往回走。
其实在昨日之前,我还打算着跟蒋亢一道去见曹叔, 但听闻公子来雒阳的消息,我改变了主意。
他此来,或多或少有些私心, 我留下也是一样。
不过我知道公子的为人, 他虽看上去喜欢任性行事, 但绝非不讲道理。他突然来雒阳,恐怕也有不得不来的缘由。
最大的可能,就是扬州有什么事, 他急需与我商议,但不方便传信告诉我, 故而索性动身来雒阳。
看那信里所言,他摆出阵仗还不小,连豫章王也来了。
此事, 过没多久,桓府也知道了。
因为桓瓖又来找了我。
“元初要回来的事,你听说了么?”他到□□里找到我,兴冲冲地说。
“知晓。”我说。
“这便好了!”他笑道,“一家人终是要聚齐了!”
我也笑笑。
“霓生。”他认真地看着我,“等元初回来,你便将我那日说的话告诉他,他必定高兴。”
我心中叹口气。
他想的还是这事,也不知那天夜里我对他说的道理,他听进去了多少。
“那话是大长公主说的,自当由大长公主来告诉他。”我说,“换我来说,只怕不合适。”
桓瓖想了想,颔首:“也对。”说罢,他忽而好像想起来什么,道,“对了,元初的那处宅子,如今可是空置无人?”
我颔首:“正是。”
“连个洒扫的仆人也不曾留下。”
我说:“不曾。他去凉州赴任之时,就把人都带走了。”
桓瓖啧啧两声,摇头:“我早说他空有才名,连过日子也不会。偌大的宅子,连个打理的人也不留,回来时若是正好遇到刮风下雨屋顶破了,难道就睡在雨里么?霓生,你宅子的钥匙可在你手上?我今日就派人去替他收拾收拾,打扫齐整。”
我闻言,不由讶然:“哦?当真?”
“自是当真。”桓瓖道,“我何时诓过你。”
我心中一喜。自从回到雒阳,这些天我一直住在□□里。原因无他,我虽然在公子的府邸中歇宿过一夜,但要作为日常起居之所,还须得彻彻底底地收拾一番。我每日在□□中陪着他处置事务,忙完已是夜里,着实抽不出空闲去打扫。
当下桓瓖既然这般说,我自是求之不得。
“钥匙我不曾有,”我说,“不过那门上也不过是一道锁罢了,你撬开便是。你不是外人,元初不会怪你。”
桓瓖笑笑:“那我便放心了。”
我总觉得他的神色里藏着些可疑,道:“公子怎突然这般热心,操心起打扫元初府邸的事来?”
桓瓖的目光闪了闪,道:“自是大长公主吩咐的。她唯恐元初回来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故而让我去办。”
他这么说,我更是不信。
大长公主只会恨不得天降陨石将公子那宅邸砸成烂泥,好让他真的无处落脚,只能乖乖回桓府去住。
“哦?”我看着桓瓖,意味深长,“当真?大长公主似乎今日就要来□□议事,我正好与她商量商量那府邸中的修葺之事,想来她必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