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不过见今日大长公主言行,提点提点罢了。”秦王说着,倚在凭几上,“孤这长姊,越是死敌便越是客气。你若以为她果真宽以待人既往不咎,乃是不智。”
  此言与我所见略同,我说:“如此说来,殿下甚是在乎我的安危?”
  秦王注视着我,道:“孤在乎你,很奇怪么?”
  我一愣。
  秦王却移开目光,道:“孤的大业还未成功,用得到你的地方还多,自须得在乎。”
  那声音有些低,不紧不慢,竟是有些温和。
  我不以为然:“这不须殿下操心,这天底下能陷我于死地的人,还未出声。”
  秦王冷笑一声。
  “你知道哪些被鹰叼走的鸡,死前都是甚模样么?”他说,“便是你这样,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我反唇相讥:“殿下既这般担心我,不若现在就对大长公主和桓氏下手。”
  “下手?”秦王淡笑,摇头,“大长公主和桓氏当下不过是野心大些罢了,办事却是得力,孤正当用人之际,他们乃不可或缺。”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权术的算计。我在心中嗤之以鼻。
  “那便无法了,”我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我生是元初的人死是元初的死人,他们就算果真这般容不得我,我也无法,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
  我想着这般没志气的话,秦王定然看不上,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云霓生。”秦王停顿片刻,道,“当初你说过,助孤事成之后,你要远走高飞。”
  我颔首:“正是。”
  “你和元初若遁走,必为了避开桓氏追踪东躲西藏,倒不如留在雒阳,封侯拜相,两相安稳。”
  这话听上去倒似与桓瓖一路。
  我看着秦王,有些诧异:“殿下这是与我闲聊?”
  秦王倚在凭几上,姿态慵懒:“反正眼下无事,聊聊又如何?”
  我倒不忌讳在他面前将此事说开,道:“殿下知我性情,我若随元初留在雒阳,虽跟着他享尽荣华,却必然离不得权贵那些逢迎应酬,无甚乐趣。且就算我愿意,莫非大长公主和桓府便会待我好么?只怕未必。”
  秦王颔首:“有理。不过若是元初果真舍不得离开呢?”
  我犹豫了一下,道:“他不会。”
  “你怎知他不会。”
  “他应许过我。”
  秦王又露出了那看三岁孩童的眼神。
  “大长公主是他生母,靖国公是他生父。”他不紧不慢道,“这二人若以死相逼,元初可还会践诺?”
  这话着实逾越太过,我不由瞪起眼。
  秦王不以为忤,与我对视。
  “殿下管得可真多。”我说,“这与殿下无干。”
  “自与孤有干。”秦王道,“孤当初还说过,会让你改变想法。云霓生,你除了远走高飞和立在桓府,还有别的路可选。元初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你。”
  我定住。
  目光相对,他看着我,双眸映着烛光,熠熠的,却透着看不清的深邃。
  “给我?”片刻,我说,“殿下能给我什么?”
  “你要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答话,少顷,站起身来。
  秦王见我走到他面前,亦露出讶色,目光愈加定定不移。
  未几,我伸出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
  秦王:“……”
  果不其然,那上面烫手得很。
  “殿下今日服药了么?”我问。
  “云霓生,”秦王有些不耐烦,“孤……”
  “冯旦!”不等他说下去,我转头向外面喊道,“快去取凉水,还有药!”
 
  ☆、猜疑(上)
 
  秦王确实又发烧了。
  这些日子,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 但毕竟大病一场, 仍有些虚。
  据冯旦说, 他这两三日都不曾歇好, 时常与人议事到深夜,早晨的时候, 他骑马到营中巡视,奔波半日, 想来就是那时着了凉, 以致晚上又生病。
  自己这身体怎么样,心里没有数么?我不由腹诽, 发热了还非要饮酒, 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当一回事, 还说什么要一统天下……
  “孤无恙……”服了药之后,冯旦和两个内侍将他扶到榻上躺下的时候, 秦王仍犹自地要起身,喃喃道, “子怀何在?孤还要与他议事。”
  冯旦一脸无奈, 求助地看向我。
  我上前, 将一块浸湿的巾帕放在他的额头上,道:“殿下还是歇一歇, 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秦王看着我,终于没再说话。
  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发热,他的脸上泛着红, 神情也有些迷糊,一双眼睛却是睁得明亮,盯着我,仿佛我是个贼。
  “云霓生……”片刻,他开口道,“你说过要为孤治病……”
  “正是。”我答道。
  “你不许走……”
  我翻个白眼。这话像个闹气的孩童,我就算想走,还能走到哪里去。
  “殿下放心好了,我不走。”我在榻旁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殿下还是睡吧。”
  秦王注视着我,眉间舒展,那唇边居然浮起了笑意。少顷,果真似个孩童一般,带着浅淡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云霓生……”他的声音低低,几乎有些听不清,“你勿忘了你说的……”
  我应一声。
  他再没了动静。
  我在旁边坐着,好一会,听得那呼吸声变得平缓,想来是真的睡着了。
  心底松一口气,我看着他,没有即刻离开,只看着他的脸。
  他睡得很是安详,烛光下,英挺的眉毛和鼻梁落下浅淡而柔和的影子。
  我从未否认过秦王生得好看,在所有的皇子以及宗室的王侯里面,他是公认的一等一的英俊。如果他一直在雒阳没有离开过,那么定然也会有许多美名,还会成为许多怀春少女们茶不思饭不想的梦中情郎。
  当然,就算是这样,他也比不过公子。
  ——“老妇只问你一句话。子启若要纳你,你从他么?”
  那日董贵嫔对我说的话,又似徘徊在耳边。
  我听得这话的时候,颇觉得好笑。
  我觉得董贵嫔着实是高看了我。秦王待我确是不一样,以至于玉鸢对我一直没有好气。不过其中原因我当然知晓,毕竟我要帮他夺天下,他不对我好一些,怎么能显示出礼贤下士的诚意?至于男女之情,我是万万不敢想。我一向有自知之明,整日地穿着男装,像男子一般说话做事,从无半点矜持,惠风就曾担心我会因为这样孤独终老。也只有公子这样自恋太过又没什么浮浪心思的人,能透过外表看本心,以至于被我成功套牢。
  而秦王,见多识广,花花草草过眼无数,要什么人要不到,怎么会看上我?
  但他今日的言语,让我明白了董贵嫔不愧是秦王养母,秦王的什么心思都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
  ——“孤在乎你,很奇怪么?”
  ——“元初能给你的,孤也能给你。”
  我想,怪不得秦王孤身至今。凭他这般隐晦的言语,能有人听得懂才怪了。
  不像公子,喜欢就说喜欢……
  我看着他,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若我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或者玉鸢那样思慕秦王已久的女子,得知他这般心意,应道会喜不自胜。
  然而我不是。
  我深知秦王这样的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是道理分明,绝不会因为一时头脑发热。
  即便他方才真的头脑在发热。
  我这般全无贤良淑德之态的女子,能入他的眼,自然是凭着一身本事。所以他看上的,仍是我这一身本事。秦王这样的人,做事总离不开算计,即便是看上的人,也必然是精心考量,任何人都不会比他自己更重要。
  至于我对他……祖父说过,世间虽物以类聚,但有时也会有些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跟自己太过相似的人。
  我想我对秦王就是如此。我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排斥他,即便后来决定帮他也总是对他一肚子腹诽,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而正因为我和他本质上是一类人,我也很清楚他需要什么样的婚姻。
  他既然要坐天下,又不想重蹈高祖覆辙,那么便要避免与那些权势太盛的人联姻。比如桓氏这样的高门,以及与诸侯往来密切的家族。
  如此一来,我这样的人便甚为合适。云氏虽久不被人提起,但并非默默无闻之辈,只消将我曾经落入奴籍这事抹除,我全然可变成一个出身不低,却不会有外戚之忧的闺秀。而我又有些本事,若被秦王纳了,自可为他出力不少,这怎么想也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至于董贵嫔向秦王重提与桓氏联姻之事,这也并非是她不了解这个儿子,而恰恰是太了解这个儿子,唯恐他会因这联姻之事惹恼了高门和诸侯,出面为他缓和缓和关系。
  甚看上不看上,到头来还不是想让我给他干活……
  正当我腹诽着,秦王忽而动了一下,似乎嫌额上的巾帕不舒服,伸手将它扯掉了。
  我吓一跳,看去,却见他的头歪向一边。那眉头皱着,嘴里不知喃喃了什么胡话,未几,又睡了过去。
  睡个觉也不老实。
  我把巾帕拾起,在水盆里洗了洗,重新放在他的额头上。
  秦王这次发烧不严重,退得很快。子时,我再摸他的额头,已经恢复如常。
  我也觉得累了,将照看的活计交给来接应的内侍,回房去歇息。
  因得公子要来雒阳的事,我夜里连做了好几个梦都是关于公子的,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我才伸个懒腰,忽而又想起昨夜秦王的话,盯着幔帐发了好一会的呆。
  待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洗漱好,又用了些早膳,走到王府前堂去的时候,不出意料,秦王早已经端坐在上首。他正与一众幕僚议事,面色如常,精神抖擞,全然没有了昨夜生过病的样子。
  我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瞥了瞥我,收回,继续与众人议事。
  他们说的是安置雒阳周边流民的事。天下动荡之处,并不止雒阳,中原及中原以外的地方,如长沙王一般有心争雄的诸侯不少,大大小小战事不断,也因此生出了许多流民。加上大乱之前因天灾**而生出的大批流民,雒阳城内,加上周围各郡,已经聚集了数十万。这些人拖家带口四处流浪,只有不到一成的人尚可四处找些零活干,更多的人是往各处城乡或寺院乞讨为生,再坏的,便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
  各郡长久以来,对流民无可奈何,到了当下更是倍加棘手。秦王夺得雒阳之后,来幕府中陈情的人络绎不绝,此事已经成了秦王当政的头等大事。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商议不下,秦王让他们先散了,留下谢浚和我。
  “此事,你们二位怎么看?”他直截了当地问。
  谢浚道:“各郡皆有将流民遣回原籍之意,可这般想法不实在。雒阳城中的流民亦人满为患,无力收纳。依臣看,仍要以屯田之法安顿。京畿这些年损失了不少人口,多有无人耕种的荒地,分与流民屯田,可似辽东一般,一来充裕粮草,而来补充兵员。”
  秦王颔首,道:“孤亦有此意。可京畿虽有荒地,却皆是有主,若要安置流民,还须先征地。”
  谢浚叹口气,苦笑:“只怕这些豪强不愿把地让出来。”
  秦王随即目光瞥向了我。
  我笑了笑:“此事好办。殿下可还记得先帝时,元初曾提议在司州清查人口户籍,无论士庶,各户以人头纳税。”
  秦王颔首:“记得。不过先帝未允许。”
  我说:“文皇帝时,还曾颁布过一道诏令。司州按井田古制,无论士庶,每户以人头五亩为限,超出便是僭越,划为公田。”
  秦王和谢浚的脸上都露出讶色。
  谢浚道:“文皇帝确有过此令,乃是因司州土地兼并日甚,不过此令虽颁下,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说:“既然已经颁下,便是圣诏。殿下可先清查户籍,而后再重颁此令,将空余田土安置流民。”
  谢浚看着我,片刻,目光深远:“霓生,你是要我等将豪族士绅都得罪了。”
  “得罪又如何?”我说,“天下是天下人的,那些豪族与百姓相较,乃九牛一毛。”说罢,我看着秦王:“当下京畿新定,百业待兴,豪族高门经受过一番动乱血洗,元气大伤,正是羸弱。殿下若不趁此时拳脚,便失了先机,等豪族高门缓过气来,殿下想再动手,只怕再费气力也难了。”
  秦王沉吟,没有言语。
  这时,冯旦忽而走到堂上来,向秦王一礼。
  “殿下,”他说,“董贵嫔来了。”
 
  ☆、猜疑(下)
 
  董贵嫔突如其来, 众人皆诧异。
  秦王闻得此事之后, 旋即从案前起身, 迎出门去。
  还未出院子, 董贵嫔已经扶着老宫人的手, 走了进来。
  众人忙上前行礼。
  “我听闻你昨夜又烧热了,便赶来看看。”董贵嫔看着秦王,“你现下觉得如何?”
  秦王微笑:“儿已安好, 母亲不必挂念。”
  董贵嫔细看他神色, 大约觉得果真无事了,眉间松下来。
  “你昨日又去营中骑马了?”董贵嫔叹口气, “我早叮嘱过你,你大病新愈, 切不可掉以轻心, 须得好好静养一阵。你偏偏不听,总这般逞能,再大病一场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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