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言以对。
于是,我被关到了宫里,与公子参商相隔,美其名曰待嫁。
而后,就是那繁琐的六礼,煞有介事地来来去去,折腾了足有月余。自上回诸侯兵变,我还没有跟他分开过那么久。每到夜里,我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地方,心中皆惆怅不已。
惠风神色暧昧地笑我,说:“你不是说那事十分痛么?他不在岂非更好?”
我耳根一烫。
那事,我没有跟她提过后续。
起初的时候,我的确每次都很抗拒,后来么……嗯,须得说这与经验和技艺乃关联甚密。
公子是个善于学习的人,每次都十分小心地问我,这样好不好,那样如何。这事大约还跟桓瓖有些关系,据我所知,桓瓖曾给他看过些不三不四的小书,面授机宜。
当然,我当面问的时候,公子绝不承认。我想,我还是要把桓瓖绑起来,仔细问问他到底教了公子什么。好事给一颗糖,坏事给一顿鞭,让他一日三省,明辨是非……
但这事的成果,我颇是喜欢。近来,我渐渐明白了男女之事的乐趣,也明白了何谓云雨之欢。
然后,我就被困在了这宫中月余。
于是每到夜深人静,我望月追忆,总能体会到一些冷宫嫔妃们的心酸。
有了皇帝的面子在,婚礼颇是盛大。
许是近乡情怯之故,直到这日清晨,我在梳妆的时候,方才想起惠风跟我说的那些什么泼狗血的事来,倏而惴惴不安。心想着,公子这般在意的场合,万一真有人找机会泼了我一身狗血,我能不能控制我自己,当场跳起来跟那人扭打?
想着这些,我心猿意马,想着路上的种种可能,直到有人对我说:“公主,桓侍中来了。”
我听到这话,方才回过神来。
公子穿着他的官服,褒衣博带,朝阳的光辉洒满殿前,他身姿翩翩,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照。
周围响起一阵轻叹。
我看着他渐渐走近,方才的那些胡思乱想倏而飘到了九霄云外,代之以突然狂蹦的心跳。
皇帝为我主礼,曹叔为摈者。
公子走到他们面前,行礼谒见。而后,一名女官将我引到皇帝面前。
他看着我,目光深远,少顷,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我瞥了瞥他,恭恭敬敬地行礼应下。
一番答礼之后,曹叔宣布礼成。公子在欢快的迎亲乐声中看向我,牵过我的手。
“怎这般凉?”他低声问。
我有些讪讪,道:“不过有些紧张罢了。”
公子露出讶色,仿佛听到了一件十分神奇的事。
“哦?”他问,“紧张何事?”
我张张口,却说不出所以然,望着他,忽而道:“元初,你我今后,便再不会分开了是么?”
公子怔了怔,忍俊不禁。
“我此生只与一人永不分开。”他说,“她叫云霓生,你是么?”
我看着他,心中一阵得意,也笑了起来。
这场婚礼,直到我们离开雒阳的时候,仍然被人们津津乐道。
我坐在高高的鸾车上,周围围着数百宫人和禁卫,自然泼不到一丁点狗血。而市井中对于我的风评,也变了个样,除了些死硬派,我在众人口中俨然成了一个美貌多才的奇女子。
这功劳,有公子的一份。毕竟他骑着青云骢,引着盛大的迎亲队伍出现在众人之前的时候,全无一点失心疯的样子。而我看上去端庄贤良,也不是那面有大痣的丑妇。
而最主要的功劳,则是这婚礼以后,市面上流传来的另一种小书。在这小书以精美的图画叙事,说的是一个落难的名门女子,凭借一身本事,上斗皇帝下斗小鬼,最终与门当户对的心上人相知相恋,美满一生。
这小书不曾指名道姓,但其中桩桩故事皆有原型可对照,十分贴合雒阳人捕风捉影、附会联想的喜好。加上书中的故事环环相扣,精彩绝伦,男女皆可,老少咸宜,一时间在雒阳风靡。短短数日之内,画本已一本难求。因得画本难以传抄,市面上接着又出了字本,虽无图画,却更加内容翔实,丰富多彩。这波风潮过后,雒阳但凡识字的人,几乎无人不曾看过,而坊间传言,市井中一个叫陈枚的书商和一名龙阳画的画工,突然双双发了家,从此成了市井中的巨富。
这些,我都是在青玄的来信中得知的。
成婚之后,公子辞去了官职,和我一道回到了淮南。
青玄对红俏念念不忘,公子索性就把宅邸交给他看守,让他留在了雒阳。
清晨,我在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中被吵醒。
颊边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人在动。未几,转到了头发上,再过一会,有人把手伸到被子里,环在了我的腰上。
我知道那是谁,睁开眼,正对上公子近在咫尺的脸。
“醒了?”他嗓音低低的,唇边带笑,透着几分慵懒。
我揉了揉眼睛,“嗯”一声,往外面望了望。
厚实的幔帐低垂着,室中光照黯淡,唯有外面的鸟鸣声听得分明。
被子里甚是温暖,我伸个懒腰,问:“什么时辰了?”
“我也不知。”公子继续搂着我,道,“大约辰正过了。”
他说着话,手却在我的背上游走,颇是不老实,未几,他凑过来,在我的颈窝上亲吻。
二人皆未着寸缕,温热的肌肤相贴,呼吸愈发粗重。
我被他撩得痒痒的,笑起来,将他推了推:“别闹了,该起身了。”
“起这么早做甚,田庄中又无事。”他懒懒道,吻吻我的唇,“再多睡一会。”
这嗓音低低的绕在耳畔,迷人的很。我心头一荡,与他继续亲吻,把手勾在他的脖颈上。
正温存之间,忽然,外面传来些动静,似乎来了人。
“……姑姑在何处?小公子要寻姑姑是么?”陶氏的声音蓦地传来,温柔至极,“姑姑,姑姑,你还在睡觉么?”
回答她的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
我和公子俱是一惊,皆僵住。
☆、终章(二)
只听陶氏又道:“姑姑还未起身, 老妇带小公子去园中看鸟儿如何?可好看了,叽叽喳喳……”
未几,她的说话声远了些,却忽而听闻一阵啼哭声传来, 颇是响亮。
我无奈, 忙一边拥着被子坐起身来一边往外面大声道:“嘉儿莫哭,姑姑来了!”
昨夜的衣衫扔得到处都是, 我费劲地寻了好一会才终于找全。
公子已经率先将衣服穿好, 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 将一件厚袍子披在我身上, 道:“谁让你每日带着他玩,他不找你找谁?放心好了,他哭一哭便累了。”
我瞪他一眼, 道:“他也喜欢你, 你先去哄他。”
公子颇是自信,道:“这有何难。”说罢, 转身走了出去。
未几, 只听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是何人啼哭这般要紧?来, 让姑父抱抱……”
那哭声终于停了下来, 又恢复咿咿呀呀的说话声。
我好不容易收拾好了, 走出门去。
公子正抱着嘉儿在廊下走着, 嘴里哄着他看小鸟。见到我, 嘉儿即刻又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张开胖乎乎的双手。
我笑了笑, 上前去, 将他接过来。
“女君把小公子惯坏了,”陶氏在一旁嗔道, “吃了奶就要找女君玩,伏夫人和曹公子怎么哄也哄不好,老妇便只好将他带来。”
我应了声,心中却得意,他的脸蛋上亲一下,点点他的鼻子:“陶阿媪说得对么?是哪只小花猫找姑姑?是不是你?”
嘉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咯咯”笑了起来。
嘉儿是曹麟的儿子,如今快满七个月了。
他的名字是曹叔亲自取的,而他出生的地方,是在宫里出生的。
董贵嫔得知了曹麟的身世之后,欣喜万分,与曹麟相认,得知伏姬即将临盆,还将伏姬接入了宫中待产。
大约是因为董贵嫔的面子,皇帝对曹麟这个平白得来的表弟颇是不错。姑侄相认的当日,曹麟就得封了宜春侯,并在雒阳赐了府邸。
嘉儿的降生,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喜事。
尤其是曹叔。在嘉儿出生的时候,他抱着婴儿,仿佛在端详着一件至宝。
那时,我问曹叔,接下来有何打算?他抱着嘉儿,想了想,说,祖父曾经邀他到田庄中一道生活,过安稳的日子,但他没有听从。如今,他想去过一过祖父曾经的生活,每日看一看祖父安息的地方,此生足矣。
我与公子商量之后,答应下来,随即安排车驾启程。
曹麟和伏姬都放心不下曹叔,执意跟着曹叔一起走;老张和吕稷得知此事之后,亦推却了秦王许下的高官厚禄,陪在曹叔左右。于是,加上我和公子这边的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了田庄之中。
天下安定之后,先前迁往益州避祸的乡人们就返回了田庄,修葺房屋,平整田地,一切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我甚喜欢嘉儿,他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什么都好奇,憨憨的。无论我是做鬼脸还是别的什么小把戏,一逗就笑。
公子时常看着我摇头,说我就喜欢欺负老实人。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每次嘉儿被我惹得哭起来的时候,他总是接过手去,然后说出一堆连我听着都吃惊的甜言蜜语。
想来长得好看的人说好话总是自带几分迷药的效果,嘉儿被他哄着,总是很快就停住了哭泣,一度让我觉得他跟雒阳的那些贵人们一样浅薄,相当势利。
对此,公子的解释是他从前在家中,也时常与两个兄长的儿女玩耍,故而对付小童得心应手。
这话,我是信的,因为我的确见过。但陶氏等人听着这话,往往会露出丈母娘一般的神秘笑容,把我扯到一边,暗示我,公子这般善于带小童,是难得的福气,要趁年轻多多生育才是。
我面上一热,往往敷衍搪塞,将她们打发了。
嘉儿着实粘人的很,我和公子轮流哄着他,各自洗漱收拾好,便到前堂去。
年节已经近在眼前,田庄里的佃户们都忙碌起来,或趁着农闲置办年货,或到老宅中来帮佣。
这是五年多来,我第一次在祖父的田庄中过年,不过即便是祖父在时,这老宅也从未这般热闹过。
院子里,几个佃户正帮忙刷墙,见我和公子走来,纷纷行礼。
我与他们寒暄两句,倏而看到不远处的园子里有好些人。一处屋舍的屋顶上,吕稷正在铺着瓦片,敲敲打打;曹麟和老张正在锄着杂草,看得出来已经劳作许久,二人都出了热汗,脱去了外袍。见到父亲,嘉儿兴奋地发出声音。
曹麟看到他,放下手中的活,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过来,将他抱过去。
“又去吵姑姑睡觉了,嗯?”他无奈道。
嘉儿嘴里呜呜地唤着,趴在他的肩上,眼睛望着头上飞过的两只小鸟。
“这是做甚?”公子问,“为何锄草?”
曹麟道:“这园子荒废太久,原本的花木大多死了。我与老张商议着整治整治,种些花木,来年好看。”
公子颔首。
“他们就是停不下来。”这时,伏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看去,只见她笑盈盈地与一个仆妇走过来,手里拿着水壶和碗。
她将物什放在旁边的青石台上,道,“昨日阿麟在云先生的旧书中翻到了一本治园的,如获至宝,非要照书上说的造出一座名园来。”
曹麟笑嘻嘻:“能得云先生收藏的书,定是好熟,我横竖无事,若真能造出来也是功德。”
伏姬嗔笑地看他一眼,从他怀中接过了嘉儿。
我问曹麟:“曹叔在何处?”
“就在堂上,”曹麟道,“正与黄先生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