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与公子一道往堂上走去。
堂上,门掩着,炭炉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如曹麟所言,曹叔身上披着一件裘皮袍子,正与黄遨对弈。
他与曹叔虽先前不曾见过,但因为祖父的缘故,二人算是有些关系。在雒阳见面之时,他们一见如故,促膝长谈至深夜。
皇帝对黄遨颇是赏识,有意任用他为水师都督,掌管整个南方水师。但黄遨听闻我和曹叔要回到祖父的田庄之后,婉言推拒,随我们一道来了淮南。
乡下的日子颇是无聊,二人都喜欢下棋,闲来无事之时,就在堂上对弈,往往废寝忘食。
我见了礼之后,上前问曹叔道:“今日觉得如何?”
曹叔不以为意:“老样子,无妨。”
我不放心,摸了摸他的额头,又给他把脉,的确与昨日无异,这才放下心来。
祖父的书,我托伍叔带了回来,每日翻来覆去看,为曹叔寻找治疗之法。除此之外,公子也托人往各地寻找良医,带来为曹叔治病。
但即便如此,曹叔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每况愈下,发病越来越频繁,人也越来越消瘦。
虽然一直不曾放弃,但我和曹麟都已经明白,自己能做的唯有多多陪伴,让曹叔走得高兴些。
与我们相较,曹叔却颇是平和。
每日早晨起身后,他会像祖父当年一样,到田间去走一走,然后回来,与黄遨或者老张下棋,中午歇息,下午则到祖父的墓地去转一转,雷打不动。
未几,伏姬抱着嘉儿走上堂来,曹叔看到他,眉开眼笑。
“方才也不见你,去了何处?”他将嘉儿接到怀里,和蔼地问道,“又尿了么?”
伏姬说:“他早晨起来便闹着要去找霓生,这才哄好了。”
曹叔笑了起来,抱着他,与黄遨继续下棋。
正当众人说着话,伍叔忽而匆匆走进来,对我道:“女君,外头来了许多车马,似乎是雒阳来的,却不知是何人!”
车马?
我讶然,与公子相视一眼,随即往外面走去。
老宅门外,果然,只见一队车马正在停驻,足有二百余人。中间拥着几辆车驾,模样皆是不凡。
当先一骑上,一名内官打扮的人下了马,上前来行礼,道:“胶东王邕,太后谢氏,太原郡公沈冲,并西江侯桓瓖,前来拜谒。”
听得这话,我和公子俱是一喜。我忙让伍叔告知宅内的人,而后,与公子一道迎上前去。
马车上的人纷纷下来。最前的马车上坐的是沈冲;其后,是从前皇帝,当下的胶东王;再往后,是太后谢氏和惠风,桓瓖坐在最末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四下里望了望,伸了伸懒腰。
“山涤余霭,雨嗳微霄。”沈冲看着我和公子,微笑,“果然是灵气藏蕴的宝地,怪不得霓生总想回来。”
公子皆又惊又喜,上前与他和众人见礼。
我看着沈冲后面的胶东王,干笑一声。
心想,终于是来了。
皇位禅让之后,胶东王卸下重任,重新当了个诸侯。
新朝新气象,皇帝借诸侯之乱,剥夺了所有诸侯的兵权和财税大权,所有诸侯与普通宗室一样,每年由朝廷按等级供给俸禄。如此一来,诸侯们再也没有了反叛的本钱,就算是强如豫章王这样的,也被摁得死死。从另一面说,胶东王这样的人,就算有人想怂恿他造反也难起风浪,成不了皇帝的眼中钉,其安全便也大有保障。
皇帝对胶东王不错,俸养和仪仗给得足足的。不过胶东王显然并不满足,仍念念不忘要跟我学本事。
在雒阳的时候,我百般推脱,而后迫不及待地回了淮南。
本以为我躲得这么远,此事便也过去了。不料,就在几日前,我们接到沈冲的信,说他和胶东王母子要过来。
当下看着他们,我明白过来,这大约是送信的前脚刚走,他们便跟着出门了,一点变卦的余地也没有留给我。
☆、终章(三)
曹叔和曹麟等人从宅中出来, 两边见了礼,簇拥着往宅中而去。
“当下已近年节,逸之与殿下千里迢迢来此,未知何事?”在堂上坐定之后, 公子问道。
沈冲笑了笑, 道:“殿下一直念着要到淮南来看看你,我前番忙碌, 总抽不出空来, 当下终于到了一年最闲之时, 便陪同殿下到淮南来了。”说罢, 他看看桓瓖,道,“我出门之时, 子泉也说久了不见你, 想来看看,便索性也将他带来了。”
桓瓖闻言, 即刻笑笑, 道:“正是。”
公子瞥瞥他, 未几, 又与我相视一眼, 颔首:“原来如此。”
胶东王封国之后, 沈冲仍然没有放弃辅弼之职, 自请到胶东去当国相。皇帝对沈冲一向颇赞赏,有些犹豫, 而沈延全然反对, 几乎与沈冲翻脸。
沈延的焦虑,我甚是理解。沈氏因为大长公主和桓氏的牵连, 在新朝中颇是落寞,唯一的期待便是沈冲。若沈冲留在了胶东,那么沈氏便只能断了指望。
不过不管沈延怎么闹,沈冲一步不让。他虽然好说话,其实本性与公子一样,认定的道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最终,在各方的角力之下,皇帝答应让沈冲到胶东国任职一年,然后回京为朝廷效力。
当下年节将至,沈冲大约并不想回雒阳去听沈延的牢骚,索性带着胶东王出门来转,倒也合乎情理。
不过沈冲和胶东王母子既是从胶东出发,如何又遇到了桓瓖,这倒是令人玩味。
祖父这老宅从未来过这么许多人,不过幸好房间仍够,堪堪能将男宾女眷都安顿下来。
沈冲是随和之人,对于住什么地方一向要求不多;胶东王和谢太后也一向随遇而安,礼数周道。唯有桓瓖,挑挑拣拣,公子冷冷地说看不上便回雒阳去,他即刻闭了嘴。
“甚遇得到遇不到。”用过膳后,公子到桓瓖房里说话,问起缘由,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道,“逸之说要来淮南,写信问我来不来,我便来了。”
我和公子皆诧异。
“逸之?”公子问,“他邀你做甚?”
“也不做甚。”他说,“带些年货看看你。”
“看我?”
桓瓖理直气壮:“不可么?你莫看大长公主和伯父什么也不说,其实他们对你甚是挂念。我是看不过眼,便替他们来一趟。”
公子目光动了动,看着他,没说话。
诸侯兵败之后,皇帝如先前约定,并未为难桓氏。不过桓肃也并未因此而感激公子。
其实,在是我和公子的婚礼上,桓肃受了拜见之后,便回桓府去了,没有多停留一刻。而那日招待宾客,都是公子的两个兄长和桓瓖的父亲桓鉴出面。
至于大长公主,她一向八面玲珑,就算恨我恨得要死,也不会在人前显露。
公子甚是明白,免去了我和他父母族人之间一切不必要的见面,甚至在成婚之后,他便辞去了侍中的官职,与我一道离开了雒阳。
“他们还好么?”过了会,公子问道。
“身体都康健,其余么,不好不坏。”桓瓖叹口气,道,“圣上到底还念着些手足情面,逢年过节少不得大长公主的赏赐。不过你也知道京中的人那些人的品性,最是精明,那事之后,家中除了些亲戚,外面的来往差不多都淡了。”
公子微微颔首。
“不过也就是一时,”桓瓖话锋一转,“你将来回了雒阳,定然又会热闹起来。”
公子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忽而道:“你此番来扬州,只是为了看看我等?”
桓瓖目光一闪,道:“当然是。”
“住一阵子,便回雒阳么?”
在公子的逼视下,桓瓖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也不是。”桓瓖说着,在案上拿起两个橘子,在掌中抛着把玩,“还须去别处一趟。”
公子讶然:“去何处?”
“逸之母亲要给豫章王后送些补品,托我顺道送过去。”
我在一旁听着,忽而明白过来。
沈冲的母亲杨氏和豫章王后陆氏是表姊妹,一向来往亲密。淮南地属扬州,乘船到豫章国也就是一抬脚的功夫。至于桓瓖去豫章国的目的……
我与公子对视,皆意味深长。
几个月前的成皋关之战,桓瓖十分聪明地投了秦王,宁寿县主也在秦王帐下领了一部,替父出征。
我从未想过宁寿县主这般女子,竟然也有如此英武之时,当下对她大为刮目相看。而从那之后,凡是有宁寿县主出现的地方,必有桓瓖。
令人称奇的是,与从前见到好看的女子便极尽风流之能事不同,桓瓖突然变得腼腆起来。起初,他费尽心机,不错过与宁寿县主见面的任何一次机会,借口这个那个,走到她跟前,却只拐弯抹角地跟人打趣说话,永远绕不到正题上。最后,还是沈冲看不过眼,让杨氏借故邀宁寿县主到府中,再把桓瓖也叫来,一道用了两次宴席。
听说桓瓖曾经向宁寿县主示好,而宁寿县主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听说公子有‘五不娶’之志,不知是哪五不娶?”
桓瓖结舌,却从此恢复了死不要脸的本性,认真地向宁寿县主追求起来。
其实,我们不太看好此事。
桓瓖的父亲曾经向豫章王说亲,豫章王那边也有了几分意思,但因得诸侯叛乱那事一搅,没了后文。
原因不难想。
豫章王在事起之初,便十分坚定地站在秦王一边,宁寿县主甚至亲自助阵,对于新朝而言,乃天下宗室的楷模。虽然豫章国与所有诸侯一样,最终没有保住自己的兵马,但皇帝在登基之后,恢复了豫章王的三公之位。豫章王和公子一样,算是在一场注定结局的较量上争取到了最大的好处。宁寿县主的婚事也成了大热,听说到豫章王府求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相较之下,桓氏虽然面上仍如从前,但过往瞒不住,人人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避之唯恐不及。若说桓瓖先前配宁寿县主算得门当户对,此时则落了下风,两家不曾定婚,豫章王十分可能为了避嫌,将宁寿县主嫁给别人。
幸好这是猜测,我至今没有听到过宁寿县主有别的打算。
“早说过你这般浪荡不羁,迟早要栽些跟头。”公子不客气地说,“宁寿县主非寻常女子,她要嫁什么样的人没有。”
桓瓖“嘁”一声。
“现下如何了?”我扯了扯公子衣袖让他莫多说,问桓瓖,“她表示过么?”
桓瓖的脸上随即浮起了些不太正常的晕红,变得不耐烦起来:“甚表示不表示,我的事你们莫管!”说罢,借口旁事敷衍着,将我们赶了出去。
“他么,只怕是难。”沈冲听得这些,苦笑,“先前子泉的父亲已经向豫章王提了亲,可豫章王只说择婿之事全由县主定夺,便没有了消息。母亲自是有意撮合,借这送药之事帮子泉一把,可最终如何,恐怕还是要看宁寿县主心意。”
我和公子了然。
“你如何?”公子问沈冲,“与南阳公主的婚期定下了么?”
“定下了,”沈冲道,“就在来年九月。”
公子颔首,犹豫片刻,道:“逸之,此事,你若是不愿意……”
“怎会不愿意?”沈冲打断道,淡淡一笑,“元初,世间并非人人可像你和霓生这般,能找到真心相悦之人。我也不似你,可心无旁骛一走了之。这婚事无论于我而言,还是于公主而言,皆大善。”
我看着沈冲,知道他的意思。
他是沈延的独子,如果没有了他,沈氏便没有了支撑家业的人。沈氏要继续在雒阳立足,便不可放弃与皇家联姻。沈冲能够为辅佐胶东王出生入死,淡薄名利,足见他是个视担当为一切的人,就算当下他与沈延意愿相悖,将来他也仍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公子颔首,没有多言。
“莫总说别人,你二人如何打算?”沈冲问道,“不是说要出远门去?”
公子看了看我,与我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