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还未成行。”我说,“我二人打算在田庄中住些日子再走。”
沈冲看着我,道:“为了曹先生?”
我颔首:“我想多陪陪他,元初也是此意。”
沈冲露出了然之色。
他忽而问:“你二人还会再回雒阳么?”
“不知。”公子将我的手轻轻握着,道,“我们只想将要做的事做了,并未想许多。”
沈冲笑笑,目光深远。
年节一日一日近了,田庄里每日都颇是热闹。
沈冲一向喜好治园,自然也对此颇有兴趣,不但向曹麟传授经验,还拉上无所事事的桓瓖一道加入了曹麟等人的劳作,每日在园中搬弄起来。
过年的各色准备之事,陶氏比我在行,伏姬也颇懂得持家,二人相处甚好,我几乎插不上手。
于是,我要做的事,除了帮伏姬和曹麟带嘉儿,就剩下对付胶东王。
他既然找上门来,我也退无可退,只好每天真的教他些本事。
说起来,胶东王虽然出身金枝玉叶,也有几分孤僻之气,学习起来却称得用心。我先前让他学着模仿别人,他竟也认真地练了,无论是学黄遨还是学沈冲,都颇得精髓,让我刮目相看。
“你要自保,首先须得会打斗。”我指指墙边,“先去练马步,蹲一刻。”
胶东王二话不说,随即到墙边去,有模有样地扎起马步来。
谢太后披着狐裘,坐在亭子里微笑地看着,未几,继续翻着手里的书。
“如何?”惠风抱着嘉儿走过来,颇是得意地对我道,“你先前还看不上大王,死活不肯收。若非他追了来,你上何处去找这么听话的徒弟?”
我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你这般帮他说话,可是打算日后便留在谢太后身边不走了?”我问。
“也不是,”惠风眨眨眼,“我到底还是公子的人,不过公子说过,我将来若想嫁人,他就将我放了奴籍,还给我嫁妆。”
我讶然:“哦?”
惠风却似不打算与我闲话,忽而瞥向花园那边,压低声音:“那在屋顶上铺瓦的人,叫什么名字?吕稷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三章完不了……
☆、终章(四)
虽然我一向知道惠风就喜欢性情孤冷的俊俏男子, 不过听得她这么问,我还是大吃一惊。
“吕稷?”我看着她,狐疑不已,“你不是一向喜欢年轻的?”
“他可不老。”惠风即刻反驳, “他不过是因为面型瘦削又不苟言笑, 故而显得老成,其实今年也不过二十六七。”
原来连年纪都打听好了。
我不由地也向吕稷那边瞥了瞥。平心而论, 吕稷长得不差, 在人前器宇轩昂, 若是穿得好些, 也能有几分翩翩君子的气度来。惠风叹口气:“这些年我也明白了,男子皮囊好看有何用,遇到大事, 还是要有些真本事才是。我纵是想学你, 这般年纪也太迟了,还不如找个妥帖的男子, 日后好有依靠。”
吕稷的皮囊又不差……我腹诽着, 道:“你从前又不曾跟吕稷打过交道, 怎知他妥帖?”
惠风羞涩一笑:“这些日子, 都是他给大王和太后做护卫, 话说多了, 有甚不知。”
这般熟稔了还来问我, 自是打了主意无疑。
我叹口气,道:“说吧, 要我做什么?为你提亲么?”
惠风面色一红, 嗔我:“岂有女子提亲之理?”说罢,她神色认真, 问,“我且问你,他家世如何?父母可在?兄弟姊妹多少?”
我讪然。
“我听老张说,他原本是好人家出身,祖上传下来些田产,算得殷实。”我说,“他家里还请了武师从小教他习武。可惜后来遇上天灾,家人都死去了,他一身本事全无用处,落草为寇。直到后来遇上曹叔,吕稷觉得跟着他是正道,于是进了明光道。”
惠风露出怜悯之色,颔首,又看着我:“那……他可曾成亲?”
“不曾。”我说。
惠风随即如释重负,叹道:“原来也是可怜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满面笑容。
“你当下都知晓了,要做何事?”我问。
“这不必你操心。”惠风说罢,对怀里的嘉儿道,“花园那边有小猫,我带嘉儿看小猫可好?”
嘉儿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飞过的鸟儿,晃着小手,“呜呜”地唤了两声。
惠风笑吟吟地,径自抱着他往花园那边走去。
年节过后,冬去春来。
桓瓖出了正月,便迫不及待地到豫章国去了,而沈冲一行,住到了三月转暖,方才回去。
“我此番离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临行时,沈冲看着公子,感慨道。
公子道:“你若要见面,来信便是。只怕你将来回到京中,又要像从前一般忙碌,连信也无暇写。”
沈冲笑了笑:“写信罢了,莫胡乱取笑。”
说着,他将眼睛瞥向不远处。
惠风正与吕稷说着话,依依不舍。
这些日子,他们二人已然是一副郎情妾意之态。惠风的本事自不待言,自从看上吕稷,每每寻着机会与他相处。吕稷素日里沉默寡言,也渐渐开化起来,在惠风面前也有了温柔之色,竟似换了个人。
“想来,惠风不久还要回来。”沈冲意味深长,看了看公子,叹口气,“还是你命好,霓生总想着你,我这侍婢却总在打算弃我而去。”
公子笑了笑,忽而看了看我,将我的手握在掌间。
正说着话,胶东王忽而走了过来。
“云霓生,”他犹豫片刻,道,“你曾说过,将来也会到东海去,是么?”
心中登时预感不妙,我看着他,不答反问:“殿下有何打算?”
胶东王道:“胶东就可出海,你可带孤一道去。”
我有些头疼,这少年当下也不过十几岁,却跟公子当年一样异想天开,不是要学本事,就是要出去。
正打算开口回绝,不料,公子在旁边道:“殿下此议甚善,不过此事尚未成行,恐怕不知时日。”
胶东王闻言,目光一亮,满是期待:“无妨,孤等着便是。”说罢,他露出笑容。
众人一番别过之后,各自登车。
我和公子将他们一路送到了十里外,方才返回。
他让车夫到后面去骑马,与我坐到车前,自己驾着马车,悠然前行。
路边的稻田里,青苗已经长了起来,暖风吹过,如波浪一般层层迭起。
“你答应胶东王做甚?”我对公子道,“他若真是跟着去,如何是好?”
公子淡淡一笑。
“霓生,”他说,“我当年与你说起想出门游历之事,你如何答我,可还记得?”
我想了想,有些茫然。
“你吓我说南边有瘴疫蛇虫,北边少水苦寒。”他说,“可你说了之后,我更想去看。”
我赧然,即刻反驳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公子颔首,忽而道:“霓生,你那时总不愿我出远门,是懒得伺候我么?”
我:“……”
“莫胡思乱想,”我将语气放得温柔些,“我说那些,都是全心为你考虑。”
公子看着我,道:“是么?”
我看着他,笃定道:“当然是。”
公子低低地笑起来,少顷,一手搂在我的腰上,侧过头来,在我的唇上吻了吻。
吕稷这边的动作甚快,没多久,便托了媒人到胶东国去,向惠风提亲。
三个月之后,二人的婚期定下,吕稷亲自到胶东国去迎亲,将惠风带回来,在田庄里举行了婚礼。
在众人的喜气洋洋之中,曹叔的病势却急转直下,进入九月以后,再也没有从榻上下来。
他整日地发烧,似生病的草木,日渐枯萎。
我心急如焚,甚至派人到雒阳去请太医来。
但无论何人,来看了曹叔之后,都摇头,委婉地告诉我们安排后事。
与我们相较,曹叔颇是平静。
“此乃命数。”他对我和曹麟安慰道,“云先生学识渊博,在我等眼中一向无所不能,尚且不可挣脱大限,何况乎我这凡人。”
我和曹麟虽难过,但知道这是实话,只得每日在他榻前陪伴,与他多说话。
有时,伏姬把嘉儿抱来,曹叔看着他,露出慈爱的神色。
“这是阿麟还是霓生……”有一次,他喃喃地问,“不是都能跑了么……怎还这般小?”
曹麟和我相觑一眼,知道是他发烧糊涂了,对曹叔道:“父亲,渴么?想喝水么?”
曹叔摇头:“水不好……阿麟爱吃桑葚,我去给他摘些桑葚来……”
曹麟看着他,眼圈忽而发红,眼泪大颗大颗淌了下来。
我也忍不住,泪水涌出眼眶。正擦拭着,忽然,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抬头,公子看着我,默默地将一块巾帕递过来。
曹叔离开的那日,天气颇是晴朗。
早晨,他一反往日的昏沉之态,颇是精神,甚至还让人将不远处的窗打开,说想看看外面的花树。
众人都明白这是何意味,聚到曹叔的榻旁相送。
老张轻声问他,可还有什么遗言。曹叔嘴里低低地喃着什么,我凑近前去听,好一会才分辨出来,他在念祖父当年作的诗。
“……有酒斟酌之……言笑无厌时……”他的唇边露出淡淡的笑,“甚好……”
未几,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再也没有气息。
众人痛哭不已,曹叔神色却颇是平静,似释然一般,眉宇舒展。
我望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着,却想起他两日前对我说过的话。
“可还记得你祖父?”他缓缓道,“他可你知道,他对我最常说的话是什么?”
我擦了擦眼泪,问:“什么?”
“他说,顺其自然,莫违本心。”曹叔似在追忆,“霓生,我该去见他了。”
——“霓生,就算通天知地,然世间之事,常不可为人掌控。我教你这许多,亦并非为了让你去掌控世事。”更久远以前,祖父躺在这榻上,曾这般对我说。
我一愣,问:“那是为何?”
——“为了让你掌控你自己。”
按照曹叔的遗愿,我们将他葬在了祖父的身边。
丧期满了之后,我和公子也收拾好了行囊,将田庄托给了曹麟等人,与他们辞别,往南而去。
海盐有海港,郭老大的海船已经备好,巨大的船身,看着颇是威风。
自从为秦王海路运兵,虞衍和郭氏兄弟与秦王相识,在他登基之后,也受到了重用。
当下,柏隆到扬州府用事,虞衍已经入朝,郭维则到水军中用事,唯有郭老大仍然舍不得他的海船,留在了海盐。
去年,我写信将我和公子要到南边海上番邦游历的事告诉郭老大,他一口答应下来,与我等约好了海况平稳的季节,一道出海。
郭老大与我们一样,颇是雄心勃勃。偌大的船,不但水手舟师齐备,装满了各色补给和货物,还配上了通晓番邦言语的译人。据他说,这船乃金刚龙骨打造,广州、交趾,哪怕更远的外番也去过,遇得再大风浪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