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贵胄们就算享乐,也自有规矩。如青玄所言,这宴席看上去像是为平原王办的。酒过三巡之后,宾客们各自走动,攀谈饮酒。而身边最热闹的不是公子,而是平原王。这般聚宴无甚规矩,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到了他身边来,坐了里三层外三层。
而平原王似乎对这般场合很是受用,他倚着凭几,手里端着一杯酒,神态悠然,唇含浅笑。
赵王是大鸿胪,一向健谈,此时正坐在平原王的身旁,与宾客们讲述着外邦来朝时闹的笑话,言语风趣,众人时不时大笑起来。
平原王亦笑,对另一边的梁王摇头道:“外邦远离教化,不识道理,以致做出些许无状之事。”
梁王附和道:“正是。年初时委奴国来朝,圣上本着教化四海之心,赐以经典千册,委奴国使者以为天恩慈爱,感激不尽。”
平原王又看向城阳王,道:“我多日不见皇弟,今日去探望太后,还想与皇弟说说话,却也不见踪迹,最近可是在忙些甚?”
城阳王道:“近来少府那边送了些新制的蜀纸和丹青,甚是好用。近来宫中无事,我便在府中研习作画。”
“哦?”平原王似乎很感兴趣,“画了什么?”
“花鸟海棠,还有枫叶。”城阳王道,“我新得的朱砂甚好,枫叶画出来色泽鲜而饱满,皇兄若喜欢,我明日让人送两幅过去。”
平原王颔首:“如此甚好。”说罢,他向庞玄道,“你那新居陈设甚是寡淡,我看那室中摆置皇弟的画,倒是正好。”
庞玄莞尔:“多谢殿下。”
那边说话的声音传到这边席上,公子和沈冲相觑了一眼,各不多言语。
对于平原王的喧宾夺主,公子全无异色。他坐在席上,与沈冲说着话,各是淡然。
“公主待宁寿县主身为亲切。”沈冲看着上首,忽而道,“也不知豫章王回到豫章国不曾。”
我跟着看去,只见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让宁寿县主坐到了她的身旁,看样子,相谈甚欢。宁寿县主面上带着笑意,甚为娇俏。
忽然,她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我随即将视线移到一边。
只听公子问道:“你打算何时回东宫?”
沈冲道:“快了,再将养两日便会回去。”
公子颔首。这时,又有人上前来与公子叙话,二人只得停下,各自应对。
时已入夜,桓府中仍有余兴之乐。宴饮之后,园中点起明灯,将各处园景照亮。家伎们装扮艳丽,奏乐起舞;仆人们则在灯下花间设下案席以及投壶棋博等物,招待宾客们继续游乐消食。
宾客们欣然而往,男宾或饮茶闲谈,或玩乐赏乐;女眷们则在许氏和樊氏的招呼下,到亭台水榭去闲坐。
“怎不见长公主与县主?”她们往那边去时,我听闻一位女眷向许氏问道,“方才还在。”
“方才县主的衣裳沾了酒水,姑君带她更衣去了。”许氏微笑道。
我望了望长公主离去的方向,心中了然。
长公主本来想让我一同与宁寿县主密谈,我对她说,宁寿县主为人谨慎,若是我在旁边,必然不会畅言。长公主觉得有理,遂作罢。
其实就算我不出面,宁寿县主想来也会怀疑到我头上。不过就算如此,我也不打算与宁寿县主有过多牵扯,毕竟我打算不久之后便逍遥自在去,无关紧要的枝节,越少越好。
公子和沈冲等人与一干年轻子弟在席间闲聊,我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正想着长公主那边事情如何。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不高不低:“你可是云霓生?”
我回头,却见是个内侍。未几,我想起来,他是平原王身边服侍的,方才一直跟在平原王身后。
“正是。”我说。
“殿下想要见你,随我来一趟。”他说。
我讶然,道:“不知殿下何事召唤?”
“此事我也不知,你但往便是。”那内侍道。
我露出犹疑之色,不由地瞥向公子。只见他正与旁人说着话,并不曾看向这边。
那内侍淡然道:“只离开片刻,桓公子必不会在意。”
平原王果然今日不同以往,从前那种小心翼翼礼多不怪的做派全然没了踪影。
我笑了笑:“如此,有劳内官带路。”
其实不必他说,我也知道他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近日来,天气晴朗,夜里星象颇为明晰。就在前日,荧惑忽而侵入心宿,正应了我前番在慎思宫里对平原王说的话。他如此凑巧地来找我,自是想要打探些虚实。
桓府中也有为贵客设下的更衣之所,虽不如新安侯高蟠家中的那样浮夸,但亦是豪奢而不失雅致,京中闻名。
平原王就在最华美的一间里,我进去的时候,只听窸窸窣窣的低语传入耳中,他斜卧在软榻之上,与他同它而坐的,是庞玄。
“云霓生。”看到我,他微笑,准确地唤出了我的名字。
我一脸谦恭讨好之态,上前行了礼:“奴婢拜见殿下。”
见了我这外人来到,庞玄也没有起身,仍然坐在软榻上,打量着我,目光颇有些玩味。
“不必多礼。”平原王语气随和,指指下首的榻,道,“坐吧。”
我忙道:“奴婢不敢。”
平原王莞尔:“有甚不敢。从前元初入宫时,我便常见你,也算识得。你到了我跟前,亦可似在元初跟前一般,不必拘礼。”
他说出这么和气的话,我着实有些受宠若惊,道:“多谢殿下。”说罢,依言在下首坐下。
平原王又让内侍给我端上茶来,看着我,道:“今日召你来,乃是想与你叙叙话。你那占卜之术,不知是从何处习得?”
我说:“禀殿下,奴婢占卜之术,无人教授,乃是命中所带。”
平原王道:“哦?”
我说:“奴婢出生之时,恰遇天狗食日,而后,日月同辉。彼时一云游方士路过奴婢家中,说奴婢乃阴阳交汇而诞,可感应天灵。”
这话与我在长公主面前说的不一样,不过无所谓,他们都是心怀鬼胎的人,就算坐在一起聊上一整天,实话也不会超过十句,当然更不会拿我来互相对质。
“哦?”平原王目光微亮,“这般神奇?”
庞玄却在一旁道:“如此,你怎落入了桓府做奴婢?”
我闻言,露出一脸自伤之色:“将军有所不知,奴婢虽命格奇特,却终是凡人。那方士还说过,奴婢怀此异术,必伤福报,此生命运多舛。奴婢和家人皆不以为然,奴婢还未自己算过命,后来果然家中败落,又遭祸事牵连,奴婢亦落得了这做牛做马的下场。”
我知道平原王必是打听过我的底细,不过从他方才的问话来看,他好奇的是我的占卜之术而不是云氏。想来他和长公主一样,对那些神神化化的东西更感兴趣,而不是什么真才实学。
这也难怪,祖父说过,天下的赌徒都差不多是一般德行,只要让他们相信有捷径能得到大利,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掏钱。
不过如今看来,平原王对我还并非全信,否则他找我来说的,就不会只是问问我这本事从何学来。
庞玄还想说话,平原王抬手将他止住。
“如此,我知晓了。”平原王道,“云霓生,你下去吧,来日我若想起别事,再找你来叙。”
我行礼道:“奴婢遵命。”说罢,行礼告退。
走出室中之时,我听到庞玄道:“不过只是应了一事,殿下莫轻信才是……”
“我岂是那般昏聩之人,你莫担心……”
我没有理会,快步回到了花园里。才走到公子身边,只见他的眼睛在四处张望,看到我,定了定。
“你方才又去了何处?”他瞥着我问。
我着实有些无奈,公子近来愈发盯得紧,离开一会便要问,仿佛怕我去杀人放火。
这不是好事,须得治一治。
“我不曾去何处……”我露出躲闪之色。
公子盯着我,似往日与我辩论时捉到了把柄一般,眉梢微微扬起:“那你方才怎不见了?”
我嗫嚅:“我不过离开片刻,也要说么?”
“说不得?”
“也不是,只是不好说。”
公子不耐烦道:“到底何事?”
我眨眨眼,小声说:“如厕……”
果然,公子神色僵了僵,“嗯”一声,不太自在地收回了目光。
我心中暗笑,重新侍立到他身后去,望着四周,若无其事。
“我昨夜已与宁寿县主商议。”第二日,长公主对我说,“县主向我担保,说豫章王必无异议。”
我微笑,道:“公主出面,自是无人可拒。”
长公主道:“此女确有主意。昨夜她问我,如何笃定圣上必然康复。”
我问:“公主如何回答?”
“自是再三保证。”长公主冷笑,“只怕她父女二人也不会全信,到时定然还要留些退路。”
我说:“豫章王乃精明之人,只要此事顺利,他定然不会错过时机。”
长公主缓缓颔首,片刻,叹了口气:“霓生,我想,还是须得去见一见董贵嫔。”
“哦?”我讶然,她果然还是按捺不住。
“只是内宫之中,皇后眼线众多,只怕不易。”长公主道。
我说:“公主去董贵嫔宫中倒是无妨,她久来无人过问,宫人寥寥无几,且都是多年的老人,议事比太后宫中方便。”
长公主道:“话虽如此,还缺由头。”
我笑了笑:“奴婢自有办法。”
隔日之后的夜里,董贵嫔殿阁边的一棵老树被风吹断了枝干,将屋檐压塌了一角。
听说此事之后,我知道长公主还是着手准备了。这并不意外。就算皇帝那边形式顺利,不须秦王出手,长公主也不过是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这买卖毫无损失,谁人都能想得明白。
太后正在卧病,闻讯之后,令长公主备上些滋补之物,到董贵嫔殿中探望,慰问压惊。
长公主去之前,问我:“董贵嫔在宫中稳居多年,非无谋之辈,贸然说起此事,只怕她不会轻易应许。你可有言语之策?”
我说:“如公主所言,无论公主贸然与否,董贵嫔必不会即刻表态,故而此事须缓而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奴婢听闻,董贵嫔宫中常年供奉一个灵位,可有其事?”
长公主颔首:“正是。那是庐陵王之位。”
“庐陵王?”
“庐陵王是董贵嫔之子,可惜年幼即夭折,未及成年。”
我说:“奴婢曾闻,董贵嫔当年在宫中甚为受宠,连袁太后也要礼让三分?”
“确实。”长公主道,“她当年诞下皇子之后,可与袁后分庭抗礼,且因袁后无子,朝中一度有废立之议。可惜不过三年,皇子因一场风寒而去,先帝亦甚为怜惜,将亡子封了庐陵王,后来又将秦王过继给了她。不过虽是如此,董贵嫔也难免风光不继,从此门庭冷落。后来董贵嫔自请入宫中的道观中清修,除专心抚育秦王之外,不再理会宫中之事。故而多年以来,虽宫中多有风雨,董贵嫔却可安然至今。”
我心底摇头,死了个儿子,恩情便说断就断,先帝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这董贵嫔倒是识时务,懂得进退之道,也算活得明白。
“董贵嫔既曾与袁后争锋,想来当年亦曾是心高气傲之人。”
“正是。”长公主道,“想当年我与圣上年幼之时,每当见到董贵嫔,皆不敢高声言语,唯恐冲撞。”
“可先帝过后,董贵嫔仍是原来封号。若按往例,董贵嫔曾育有皇子,又有一皇子在她名下收养,当封太嫔。可她却仍是原来封号,不知何故?”
“还不是袁后之故。”长公主道,“袁后对董贵嫔一向怀恨在心,虽不得由头将她废黜,但也决然不会给她一点好处。先帝去世后,董贵嫔一度长居庙观之中,如同出家。”
我又道:“奴婢听闻,当年高祖登基之时,属意的太子人选并非先帝,可有其事?”
长公主讶然,道:“确有。高祖元配张皇后只有一子,便是嫡长晋怀王,他在高祖称帝之前便已去世,而后,皇后亦薨。高祖一直未再立后,便是因为在太子人选上徘徊不定,悬而不决。”
“不知先帝如何得了太子之位?”
长公主道:“此事亦乃袁氏之力。当年高祖的母亲刘太后,是袁氏表亲。先帝娶于袁氏之后,不仅得了袁氏大力辅佐,亦得了刘太后支持。高祖立储之时,刘太后力排众议,最终将先帝立为太子。”
我说:“如此,公主到了董贵嫔面前,可与她先说说庐陵王,再说聊一聊先帝之事,董贵嫔自会有所主张。”
长公主狐疑不已。
“董贵嫔多年修习黄老,往日她到太后宫中,皆沉默寡言,而闻得我等说起政事时,亦是漠然之态,莫非如今却会突然转性?”
我笑了笑:“她先前之所以不问世事,乃是无所倚仗。便如当年,她有皇子在手时,可曾向袁后示弱?秦王一旦事成,她便是太后,何人会不心动?”
长公主看着我,不置可否。
不过她并没有耽误,太后旨意下来之后,她即备了礼品,往董贵嫔宫中而去。半日之后,她从宫中回来,告诉我,如我所言,董贵嫔并未表态,但她并未像从前那般全无兴趣,相反,她与长公主谈起了些近来的宫中之事,还问起了皇帝的身体。
我知道此事已有了门路,道:“想来假以时日,董贵嫔必有消息。”
长公主颔首:“但愿如此。”
此事倒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