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将亲人的尸身重新收殓之后,她时常会梦见那些黑漆漆的骨头和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不是厌弃亲人的尸骨,她是愤恨将亲人变成这个模样的人。
那个人就是张玉琮。
何苗氏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立即起身四处寻找那恶臭的来源,终于就在那盛放灯油的坛子里,她看到了一只死老鼠。
何苗氏皱起眉头,那原本佝偻的身子突然挺直起来,她快步上前搬起坛子,将坛子连同那老鼠一并丢入河中。
看着那坛子在河面上消失不见,何苗氏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她低头看到自己布满皱纹的手,又忍不住心潮起伏,她不能就这样等着张家再度脱身,如果真是这样,她苟活于世又有什么意义,她必须要亲自动手,只是她要仔细想一想,向谁下手会更好。
……
张玉琮心中有些隐隐地担忧,虽然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不管是三法司还是皇上那里,都明显地偏着张家。
皇上也没有召他再去问话,张家所有的职司都照常,只有二哥来提醒他,这桩案子还是不能大意,尤其是最近他应该更加谨慎行事,安义侯貌似低头服软,可未必就是这样。
二哥说的不无道理,按照他的推论皇上现在应该将安义侯捉了起来,朝廷放下他的案子开始审问安义侯藏匿的那个妇人。
可皇上看了那封密信之后,到现在还没有向安义侯动手,难不成就因为安义侯自己请罪,一切就这样算了?
这不像是皇上的性子,皇上也不该这样去想。
诛杀反贼永远都是第一位的,绝不可大意,否则就会让他们死灰复燃。
如果不是被这桩案子缠身,他早就已经旁敲侧击地提醒皇上。
张玉琮刚想到这里,张忠进门禀告:“老爷,已经查清楚了,安义侯府大小姐前几日去了城外一处乱葬岗,当年衙门就是将那些人埋在此处。”
张玉琮微微抬起眼睛:“你说的是……”
张忠道:“就是十几年前跟聂氏一起死的那些人。”
安义侯府怎么会查到这件事,真是冤家路窄,这个徐家偏偏要跟他过不去,从私运到当年的案子,只要他担忧的事,他们都咬住不放。
“她查到什么没有?”
张忠想了想才谨慎地道:“没有。”
张玉琮放下心来。
可是张忠下一句话,又让张玉琮惊诧不已。
张忠道:“那些人的尸骨没有了,当年死去的那些人都不见了。”
张玉琮额头青筋浮动,死死地盯着张忠:“你再说一遍。”
张忠道:“安义侯府大小姐先去了长公主府,然后带着人去了那些人的埋骨之处,看样子是想要将那些人的尸骨挖出来查看,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挖到。
我也觉得奇怪,怀疑是他们找错了地方,就带着几个人去探查了一番,徐大小姐没有找错地方,那些尸骨就是没有了。”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张玉琮仔细回想整件事,他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从聂荣那养女开始,有人在故意翻十几年前的事,开始他以为是魏王党的余孽,接下来所有矛头明确指向安义侯。
可如果真的是安义侯,又怎么解释那些尸身去了哪里。
安义侯就算为魏王鸣不平,也不会藏匿那些人的尸体,更何况当年那件事,安义侯根本就不知晓。
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人在操纵一切。
那个人是谁?
张玉琮忽然想到了大牢里的王允,在这桩案子还没有被人重视之前,王允已经洞悉他的想法,到现在为止他依旧想不通王允是如何知晓一切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下场
张玉琮越想越觉得蹊跷,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安义侯向来从明面上与他作对,所以每次他都能够防范,可若是有人暗中对付他……
虽说十几年前的事闹到圣前他也不怕,毕竟张家这样做都是为了扶持当今圣上。
可被人暗地里窥伺,随时随地都可能下杀手,只要想想就让人坐立难安,更重要的是,那天晚上他曾发誓,要将那些人都杀光,一个也不留,如果他们能听话,不至于死的那么惨,可他们非要临阵倒戈,妄想扭转局势,甚至找到了聂荣夫妻……
他亲手处置此事,却没想到因此丢了一截手指,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这些卑贱的人竟还有活口。
张玉琮眼睛中冒出精光:“我记得顺天府衙说过,当年在碧水河边烧死的那些尸骨也被重新安葬了。”
张忠立即道:“是,有人将女眷和孩子的尸身挑出来重新掩埋了,掩埋尸身的人就是那个自称聂荣养女的江知忆。”
“之前我以为只是巧合没有在意,”张玉琮冷冷地道,“可现在那些尸骨也没有了,这就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天道观里烧死的不是聂氏,而是那些人的女眷。
张忠惊讶:“难不成是他们来报复?那我们岂不是更不用怕了,那些人本就是倭寇,谁还能替倭寇伸冤。”
那晚他带人抓住了倭寇的女眷,想要以此为要挟,让那些倭寇不要再与老爷作对,乖乖交出老爷与他们来往的书信,老爷会让他们死的痛快些,谁知倭寇却执迷不悟。
那倭寇的女眷也是一样,一个个凶悍的很,根本不像寻常的女子那般娇弱,老爷向前逼问,冷不防却被那小丫头咬住了手指,那丫头死死地咬着不放开,活活将老爷的指头咬掉吞了下去。
老爷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怒火冲头拿起刀就将那丫头的脖子砍断了,然后吩咐他们寻找那截手指。
张忠皱起眉头,虽说他替老爷做过不少这样的事,那晚发生的一切,让他至今想起来还有些不舒服,因为接下来,他们几乎是在虐杀那些人。
那丫头嘴里没有老爷的手指,他们猜测手指已经被吞了下去,于是只能将尸体拖到一旁开膛破肚。
老爷却吩咐当着那些倭寇女眷的面做此事。
倭寇女眷不用说,虽然一个个拼命地挣扎,看起来极为痛苦,可她们到底见惯了生死,还能撑得住,那些被牵连进这桩案子的郎中家眷,见到这一幕就吓得晕死了过去。
很快衙门那边传来消息,逃出城的聂氏和倭寇已经被尽数诛杀。
这下老爷就更加没有了顾虑,下令将其他人全都处死,包括那郎中一家。
因为倭寇女眷的尸体多有残破,为了遮掩,老爷命人放火将这些尸体点燃,这样府衙处置起来就会少了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魏王谋反案人人自危,聂荣这样的反贼,本就该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至于那些倭寇,完全都可以怪在聂氏身上。
聂氏曾被倭寇掳走却能活着回来,早就被猜测与倭寇有染,现在又与倭寇死在一处,说倭寇来营救聂氏也不会有人怀疑。
聂荣不但谋反,而且通敌,死后受万人唾骂,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与老爷有关,那些倭寇本就是老爷请来大周的,他们漂洋过海送来了一船的甲胄,为魏王谋反带来最关键的证物,以为因此立下大功,于是携带家小一起来京,以为从此之后就能告别海上那漂泊的生活,在大周过上富贵荣华的日子。
不过他们就没仔细想一想,老爷怎么可能让他们活下去,只有死人才最安全,他们死了,这桩事就算结束,从此之后张家高枕无忧,再也不必担心以后会有什么变故。
所有人都是老爷手中的棋子。
张忠躬身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张玉琮冷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查查就都清楚了。”他之前只当江知忆是个小角色并没有在意,现在情形不同了,必须要弄个明白。
张忠应了一声。
江知忆不足为虑,张玉琮真正担忧的是有人在背后与他博弈,这个人是谁他一定要弄清楚。
张玉琮道:“让人去拿些王允妻女的东西来,我要让王允知道与我作对的下场。”
……
刑部大牢里,王允再一次被叫到跟前问话。
遇上了私运这桩案子,王允案的复核进行的十分缓慢,两桩案子都事关重大,大理寺的官员不敢怠慢,只能夜以继日的忙碌,即便如此还有可能换来上峰的怪罪,大理寺的官员人人叫苦连天,不知道是不是平日里少了祭拜,得罪了上面的哪位神仙,幸好上峰有话,王允的案子可以暂时搁一搁,毕竟私运案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他们这才能得以喘息。
王允的牢房也被调到了角落里,连着许多天没有人来提审他。
直到今天张家人再次出现,王允才缓慢地从地上起身,缓缓走上前与张家人对视。
张家人打开手中一只盒子,盒子里是一根折断的木簪,木簪上面沾满了鲜血。
这木簪看起来十分简陋,王允曾经见过,那是教坊司的罪官女眷所戴,张家拿着这根木簪让他看,可见他的妻女一定受到了凌辱和折磨。
王允表情十分的平静,他抬起眼睛:“张大人是对我不满意吗?”
张忠冷冷地道:“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身陷囹圄,还敢耍花样,得到的只会是这样的结果。”
王允微笑起来,笑容中带着几分的愉悦,仿佛对任何事都没有半点的惧意:“看来你们察觉了,是谁提醒了你们?光靠张大人自己恐怕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张家权倾朝野,张大人的手段一直都让人畏惧,可人一旦富贵荣华,就会变得懈怠,张大人已经大不如从前,想必张家也快走到尽头。”
“一个要死的人,对别人说这些话不觉得可笑吗?”张玉琮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他从黑暗中走出来。
见到张玉琮,王允的笑容更深了些:“大人怎么这样不小心,在这样的时候还敢来见我。”
第一百六十八章 狗咬狗
张玉琮微微皱眉。
王允向周围看去:“张大人可能保证周围没有其他眼睛在盯着我们?”
有这么一瞬间张玉琮竟然有些恍惚,仿佛这里不是大牢,而是王允的书房,一个人都已经沦落至此,怎么还能这样有恃无恐。
“是谁给你的胆子。”张玉琮下意识地问出口。
王允仿佛觉得这话很好笑,他抬起头来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张玉琮:“张大人委实不该问我,此案也并非因我而起,每个人做了什么也非我所左右,就如张大人,您做这些事也并非因为我,我能做的只是旁观发现端倪,给一些提议,比如现在张大人就很危险。
张大人没打算再来牢里见我吧?一定是有人给了您足够的理由,您才觉得必须来走一趟,您就不怕这就是个陷阱。”
王允忽然停顿下来,眼睛中闪动的竟然是欣赏的神情,他欣赏那个将张玉琮送来这里的那个人,如果不是查出了真相,怎么可能扭转局势。
这就像他设下的一个棋局,忽然被人破了,他既觉得惋惜又难掩兴奋。
张玉琮自然明白王允这句话的意思,他立即看向张忠,张忠本来神情笃定,可是在张玉琮目光拷问一下,又动摇起来。
张忠亲手安排的一切,他打点了狱吏,将王允带到这间牢房中,周围没有关押其他犯人,至少保证在半个时辰之内,张玉琮和王允的谈话不会被其他人知晓。
可听到王允这样一说,张忠又动摇起来,今晚他来安排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而且老爷乔装打扮,应该不会被人盯上。
可若是有人早就布置好了,等他们上钩,也不是没可能。
王允叹口气:“凡是对自己太笃定的人,到头来总会尝到挫败的滋味儿。”
王允就像是一个先生,正在教训自己的学生,那口气让人恼怒。
张玉琮不准备与王允做过多的纠缠,他留在此处的确危险,可既然来了,他就不能这样离开。
张玉琮冷冷地看着王允:“你到底在谋算些什么?你这一切是不是都出自你的手笔?”
王允神情平淡:“张大人倒是看得起我,我一个小小的官员能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关切了孙家的案情,才猜疑此案与张大人有关,可到底真相如何,我也拿不准。
我听说安义侯府也搅在其中,安义侯府和张家向来政见不合,我在这大牢中,听说此案与魏王一党有关,正巧我之前听说过一些传言,说安义侯私藏谋反案官员的家眷,于是就试探着问张大人,若是能查明此案,说不定可以将功折罪,我之罪万死莫赎,只想家人不要被我连累太甚。
这就是我做的全部事,到底哪里让张大人不满。”
王允一下子变了脸,不是给他出谋划策时的模样,将所有一切都推在他身上,张玉琮目光阴鸷:“你很好,我竟然没看出来,你存着这样的心思。”
王允立即道:“罪官也是一心报效朝廷,不想误入歧途,在大牢里这些日子心中甚是悔恨。”
张玉琮攥起了手,来到这里之前他有无数猜测,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真是小看了王允,一个深陷大牢的官员,竟然也敢这样拿捏他,而且这番话让他也有了更多警惕,王允说出这话意图何为?所谓的报效朝廷,是说给谁听的。
想到这里,张玉琮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他看向王允,灯光的映照下眼睛血红:“你这是死性不改,已经深陷大牢,还敢这样搬弄是非,诬陷本官。”
王允坐下来:“罪官一个待死之人能做什么,今晚能与张大人相见,还是张大人的安排。”
张玉琮彻底算错了,他原本以为王允想要从大牢里脱身才会向他投诚,也只有他才能救下王允,所以王允必然一心一意追随,即便事情败露,王允也会一力承担,反正王允已是死罪,若为他而死,他心生怜悯还会关照他的妻女。
后来发现王允可能另有算计,于是他再次来到大牢,想要借王允家人的安慰向王允逼出实话。
没想到王允根本不在乎这些,看到那断开的簪子,脸上没有惊恐,反而笑起来,随便说出一套话来反制他。
若是在平时,他一定动了杀机,绝不允许有人这样挑战他的尊严,可现在不同,有私运案在前,若是再被人拿住把柄,他就会陷入被动。
张玉琮不准备再在此逗留,他看了一眼张忠,就准备转身离开。
却隐约有一盏灯在黑暗中亮起来,紧接着在牢房的角落里,一团东西动了动,慢慢直起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