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昔蹙眉,握住外婆的肩膀,将她扶着躺下去,顺势打断了她的这话。
老人看着坐在床边,干净颀长、英俊沉默的少年。
别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无忧无虑、张扬肆意,她家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却心事重重,不得不过早承担起养家的重任。
三年前那件事一夜之间改变了薛昔的命运,原本他出身优越,前途比任何人都要光明。
她心中叹了口气,对薛昔叮嘱道:“虽然周爷爷是你爷爷的朋友,但那毕竟是我们老人这一辈的交情了……好孩子,你去了周家,受到周家资助,要记得感恩,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儿都要做一些,除了学费,能不花周家的钱就不花,即便花了,也要记下来,成年以后还掉。”
薛昔薄唇微抿,点了点头。
“外婆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些话不必对你多说,你都明白。”她握着薛昔的手,细声细气地叮嘱道:“外婆帮不上什么忙,你只能靠自己了……既然得到了周家的帮助,就尽心尽力,记住这份恩情,但不要再想别的,今时不同往日,你高攀不起。”
外婆是见过他手机的照片的。
还清醒的时候外婆便会连连叹气,不清醒的时候外婆又会说,原来这就是你周爷爷家的那个丫头呀,长得好俊。
上一世他此时心性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即便再沉稳,再早熟,再能担事情,内核也压抑着无数的尖锐与锋芒。
而那些无法表达的自尊心在三年来的家破人亡中,并未消失,只是逐渐被他捏成了一团,踩在脚下,变成了内敛与沉默。
他当时听见外婆的话,沉默了许久,些许压抑地道:“我知道。”
而今,仿佛命运重新狠狠朝他碾过来。外婆对他说的这些话,与上一世如出一辙。
他看着外婆那张苍老疲惫的脸,视线望向窗外的秋雨,仍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下,哑声道:“我知道了。”
*
一切都可以重来,一切都可以重新选择。
然而两个小时后,少年单薄的身形还是站在了医院门口。
他收拾好了东西,抬头看着雨幕,静静等待从周家过来的管家。
有没有人会喜欢一朵娇艳却伤人的食人花?明知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却还是义无反顾?
明知今天从这里离开,他和她就会走向不同的命运。但他仍然重蹈覆辙地站在了这个檐角下。
重蹈覆辙便重蹈覆辙。
他至少得阻止她发生那场车祸。
*
周家的管家在相同的时间点匆匆赶来,他今天是出去采办物资,中途接到周度电话,顺势将薛昔从医院接回别墅的。因而来得匆忙,连一把伞也没准备。
上一世的少年薛昔淋了雨而后上车,薄唇紧抿,竭力不让自己的局促显露出来,也不让身上的雨水多沾湿一些真皮坐垫。听见管家问话,也不多答话。
这一世的薛昔从容了许多,下车之前,用脚边的抹布将自己打湿的位置擦了干净。只是声音沙哑,没与管家多说话,只交换了电话号码。
他踏进周家别墅大门之前,已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她会站在楼梯上冷冷看着他,眼里划过厌恶之情,似乎是烦躁他身上的雨水将地毯弄脏。
接着她便上楼了,因她吃了甜品,便没有吃晚饭的习惯。
刚好到了一周一次何姨与管家回家的时候,傍晚时下人便回去了,没人安排他的房间,他和行李一道被丢在角落里许久。
晚上管家才匆匆打来电话,说房间还没安排好,让他先去园艺师平时住的那间房休息一晚。
他心中做好了准备。踏进大门之前,便将鞋上的泥水擦去,比上一世擦得更加干净。随即将打湿的校服揉成一团塞进书包,一并扔在别墅门口,如此一来雨水便不会带进去。
心中琢磨着待会儿还是要去园艺师的平层屋子里住的,他便没有多问管家房间的事。
他踏进别墅大门,只是想见上还只有十五岁的周忆之一面。
……
四目相对,一切重现。
周遭一切仿佛都褪了色,薛昔的视线只能落在她身上。
她居高临下地立在那里,十五岁的她,精致美好,像是骄阳之下,对周遭一切都十分不屑的带刺的玫瑰。与上一世没什么两样。
……
薛昔喉结动了动,竭力按捺眸中一切翻涌的情绪。
来日方长。
薛昔心想,这一世他还能长久地看着她的背影。
见过她,他心中定下来,凝望她许久之后,打算转身去将行李放在园艺师的屋子里。
可谁知就听到她对他道:“哥哥,欢迎回家。”
薛昔一瞬间有些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朝她面容看去,却见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没了上一世的针锋相对,而是平和许多,甚至眼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欣喜。
……
但很快自己看过去,她不自在地扯了扯针织裙,又恢复了如常的表情。
……
薛昔心中随即苦笑,恐怕是自己看错了。
这一世与上一世略有不同倒也正常,自己上车的时间点,上车之后所作所为都有所改变。
因为没和自己说话,周家司机开车的速度快了很多,因此也就提前大约十分钟来到了周家别墅。
或许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影响了周忆之的心情,也说不定。
……
上一世还是少年的他虽然从未说出口,但爱意却表达得太过明显,恐怕成为了她的负担,因而后来她才不惜以出国的方式来逃离自己。出国之前,她还大哭一场,与家人彻底决裂。
周家本来就是她的家,没有道理让她因为他一个外人而远赴国外。
这一世薛昔尽管心中风起云涌,但也知道,不可再重蹈当年的覆辙。
他决心稍稍退一步,这一世不让她为难。
若是她仍对他十分排斥,他便去住校。
虽然如此一来见到她的机会极少,但只要她安全无恙,他倒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薛昔抬起眸来,对周忆之点了点头。
周忆之心中一喜,果然,哥哥还是对自己一如既往,只要自己稍稍软化,就可以缓和两人的关系了。第一次见面,一定要留下一个好印象。
她高兴地望着薛昔,等着哥哥说点什么——
她记得他这个时候虽然声带还没完全恢复,但已经能哑着嗓子说话了。
可下一秒,就见少年见过了她,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转身朝门外走去。
周忆之:……?
这一次他只在别墅门口立了片刻,连玄关都没踏入,没有将名贵的地毯弄脏。
他拎起门外放着的书包,像是打算直接朝着园艺师的屋子走去。
颀长单薄的身影背对着她,衣摆被风微微卷起,一下子就消失在了门口。
站在楼梯上的周忆之张了张嘴巴,一下子愣住。
……怎么回事???哥哥不喜欢自己了吗?
难道自己今天长得不好看?还是哪里变丑了?可是,今天自己的穿着和打扮发型明明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啊。
……
周忆之被泼了盆冷水,匆匆下楼,对管家喊道:“何叔!”
管家急忙放下手中的食材,跑过来:“小姐,怎么了?”
周忆之气势汹汹道:“把薛昔叫过来吃饭——”
她知道他饿了一整天肚子的,又从医院来这边,胃里肯定很难受。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不能再张牙舞爪的了,整天凶巴巴的谁会喜欢。
“等等。”周忆之倏然换了张柔和的表情,双手合十对管家小声道:“就说你让的,别说是我叫他来的。”
不管怎样,面子不能丢。
见惯了小姐骄纵目中无人一面,突然见到她耳根微红,绕着弯子叫人吃饭,管家一时之间有点风中凌乱:……
第4章 重逢
周家别墅很大,园艺师的屋子就在车库旁边,上面垂着葡萄藤,还未来得及修理,此时被雨打得七零八落。虽然才下午,可别墅四处的灯都亮着。
一条干净的石板路从别墅台阶前延伸,到了花园分了个岔,分别通往院门和一间小屋门口。
小屋的红色的窄铁门一直开着,是让何叔和何姨以及司机偶尔能进去歇歇脚的。
管家撑着把伞匆匆出来,就见少年单手拎着书包,立在窄铁门前。
安静而冷淡。
见他出来之后,少年视线移过来,微微垂眸看向他:“何叔,我晚上暂时可以睡在这里吗?”
薛昔知道管家待会儿要走,急着回他自己家给他孩子补习功课。他得趁着管家走之前,将住的地方确定下来。
暂时住在这里也好。就是两个月后,在她父母回来之前,要想办法和她商量换个房间,以免她和上一世那般挨骂。
“这里?”管家愣了一下。
忙了一整天晕头转向的,这少年不提醒,自己差点都忘了要安排他的住宿了。
这少年的想法倒是和他不谋而合。按照小姐那脾气,恐怕是不会让素昧平生的穿着破旧鞋子的贫困少年去二楼住的,万一领进去,肯定要闹,今晚大家都别想睡觉了。而一楼又已经住了自己和何姨,这样一来,倒还不如让他先把行李在这房间放下。
反正等到先生回来之后就会给他安排房间,小姐脾气大,自己还是不要擅作主张的好。
管家打量了下薛昔身后的屋子,觉得也能住人,就对他道:“行,你今天晚上先住这里,明天我打电话给先生问问情况再说,今天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一些生活用品,你看里面有什么,将就着用,我明天和小姐说一下,去给你买。”
薛昔点点头,这才将书包拎进门内,放在桌子上。
他抬眸对管家道:“谢谢何叔。”
少年声带受损还未恢复,声音还有几分沙哑,但并不难听。
他给人的感觉难以形容的英俊冷淡,而又克制有礼。
去接薛昔之前,管家接到周先生电话,也大致了解了下这个即将受到周家资助的贫困生的情况。本来在管家的想象中,少年家境困窘,刚处理完丧事,应当浑身透着走投无路的疲态,衣服长裤应该破旧犹如皱巴巴的菜叶。
但没想到,将车子开到医院门口,降下车窗看到少年的第一眼,管家就愣了一下。
和想象中不一样。
的确疲惫,却镇定可靠,眼神干净纯粹,漆黑明亮。
像是即便三年来被生活的獠牙压得喘不过气,却也没能磨灭骨子里的坚韧不拔。
医院门口喧闹嘈杂,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不在少数,要么外套散开三三两两蹲在一块儿,要么皱着眉被家中大人搀扶着,歪着脚站立着。就只有他站在角落里,轮廓分明长相冷清,眸子淡漠澄澈,一米八五的身高十分挺拔,身上的校服有些旧了,但比所有人都要干净整洁,他没有左顾右盼,而是安静等待。
简直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因而管家都不用找,便直觉他是周先生让自己接回家的人。
管家知道他的身世,此时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句,真是造孽,好端端的家破人亡。
虽然被先生资助,但是按照小姐那脾气,他在这家中日子未必好过。
管家叹了口气,道:“这个待会儿再说,先去吃饭吧。”
薛昔将东西放下,准备将房间打扫收拾一番,整理出一张书桌,将课本摆上去。没想到听见管家这话,他微微一愣。
吃饭?
管家见他错愕,问:“难道你在医院已经吃过了吗?”
薛昔摇摇头,但心中仍是有几分奇怪,上一世没有饭菜也没有房间,他在别墅一楼等了好久。难道这一世自己没有踏入玄关,没有踩脏她喜欢的地毯,便冥冥之中发生了一些变化么。
他看向管家,喉间干涩,顿了顿,问:“……周忆之让我过去的么?”
管家想起刚刚周忆之的话,道:“不是,是何妈刚好做了几道菜,我想你应该也没吃饭,别饿着肚子,一块儿去吃吧。”
薛昔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看向檐下噼里啪啦的大雨。
“谢谢,我稍后就去。”
*
别墅里的餐厅在一楼落地窗前,金属长台上铺着浅色的桌布。上面摆着几道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其中排骨蒸肉和另外几道甜食放在一边,两碟蔬菜放在另外一边。
餐台旁边放着烛台,有燃烧过的痕迹,不过这会儿没有点燃。
刚刚周忆之从厨房摸出打火机,趁着何妈上去整理收拾空房间时,将蜡烛点了两根,寻思着这样是不是温馨一点儿,但立刻觉得太过刻意,于是又匆匆吹灭了。
不一会儿,陡然从落地窗外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撑着伞从园艺师的屋子那边走过来,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在位置上坐好,将发丝拨到耳朵后面。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根蔬菜塞进嘴里咀嚼,装作若无其事已经开吃了的样子。
等听见玄关处的门被打开,少年站在玄关处换鞋子的时候。
周忆之心里仿佛猫尾挠心,忍不住悄悄扭头朝那边看去。
哥哥好像是洗过了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再来的。他穿着一件白色长袖体恤,脖领能看出来微微有所磨损,但是干净整洁。他黑发洗过已经擦干,发梢有一些水珠坠在白皙的脖颈上。
这时的哥哥才十六岁,尽管面容冷漠,身材高大,有些过于早熟,但少年人的干净青葱气息仍是呼之欲出。
薛昔见到玄关处居然有了自己尺码的棉拖,微微一怔。
换好之后,他抬起头来。
偷偷看他的周忆之差点就要撞上他一双阖黑的眼睛,吓了一跳,莫名为自己的偷看感到有几分脸热,急匆匆地扭过了头去。
于是落在薛昔眼中,少女背影纤细,正优雅地坐在餐桌旁边,头也不回,冷淡地吃着饭。那动作似乎还有些不耐烦,手肘撞到了一旁的盘子,发出响声。
现在自己还没走过去,她就已经如此不耐烦了么。
她是非常憎恶和陌生人一块儿吃饭的,哪怕是上一世,也是几个月后他们才坐到了同一张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