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潜意识里就知道,在严褚眼里,自己是格外不同的存在。
“你适才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严褚眼睁睁瞧着她的脸颊贴上自己的手背,又瞧着那娇媚的面容上一点点泛上粉霞,当真是一种极致的煎熬。
他是真的不明白。
若说是失忆,哪有失忆后会格外亲近之前见着就恨不得绕道走的人的?
可若是她没失忆……
显然压根不可能,若是正常情况下,她没想暗地里一杯鸩酒送他上天已算克制。
成武帝头一回觉着自己陷入了个迷魂阵里,在这个阵里,他无法冷眼旁观地看着,亦无法镇定自若地分析。
他就像是个横冲直撞的小兵,只会用蛮力,一次次撞得鲜血淋漓,一腔孤勇热血被消磨殆尽,准备放弃的时候却发现,那阵眼就在前头,他只需要再多走几步,便能破阵。
这叫他如何能拒绝?
严褚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端起小几上晾凉的药汁,用勺子舀匀,顿时碗口漫起一层白雾,他顿了顿,到底为自己解释两句,“太后找朕过去商量些事,故而回晚了些。”
话音落下,他原就深邃的瞳孔更暗下几分,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药勺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鹿元欢的神情,任何一丝异样的情绪都不放过。
鹿元欢的段数在他眼里实在是不够看,但凡藏有别样的心思,他一眼便能瞧出个七八分来。
可是没有。
她虽然暂时瞧不见了,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眸却仍是极为澄澈的,一星半点的杂质也寻不到,又因着没了素日的疏离冷淡,越发的纯良乖顺,严褚瞧了一会,哑然失笑。
他在她的身上,还妄想要保持以往的冷静吗?
鹿元欢不知他此时此刻的心绪,但在那温热药勺递到唇边时,揪着自个的衣袖,纠结了好半晌,还是歪头望向他那边,声音怯怯:“我放才做了个梦,梦见你生辰那日,命人给我寻了件石榴色长裙……”
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地问:“这事,是真的吗?”
元盛和清茶对视一眼,齐齐白了脸。
那日发生的事,搁在谁身上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释怀的,更何况严褚这等高傲的天之骄子。旁人不知那事的后续,可元盛是再清楚不过的。
夜里回建章宫时,那一身红纱衣满面娇羞的扬州歌姬尚在拨琴弄舞,可怜才想近主子爷的身,便被毫不留情地拉了下去,自那之后再没现过身。
再回想那日之后连着大半个月的艰难日子,元盛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又有些疑惑地抬眼朝元欢看去,心想这淤血还没消呢,这位就想起来之前的事了?
元欢这话落下之后,便是一片的死寂无声。她饶是再迟钝,也在片刻后发现了不对劲。
其实这话问出来之前,她心里头便是隐隐有猜想的,那样真实的场景,怎么也不像是虚假的梦境。
若说她之前是有些迷糊,现在则是完完全全懂了,这一懂,那股子才压抑下去的酸涩、惊慌等情绪又猛的迸发出来。
她从前怎么能干出那样的混账事出来呢?
元欢心底一急,未施粉黛的芙蓉面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扭头躲过已递到唇边的玉勺,才要说话,便听站在她身侧的男人淡淡出声,“都记起来了?”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的,连丝波澜也没起,元欢一听,后脑上那个大包又开始隐隐作痛,针扎似的,一下接一下不停歇。
她半咬着下唇,摸索着触到了他宽大的袖摆,轻轻扯动了两下,问:“皇上生气了吗?”
严褚原想着她若是记起来了,必定当场翻脸,他就连待会用怎样的说辞堵她都想好了,可唯独没想到她会用这样软的调子,这般撒娇甚至近乎认错的举动。
他左手食指便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严褚仍是记得,每回她心里藏着不能外说的事,或是要做出令他火冒三丈的事之前,她也惯会用这招叫他百般沉迷。
“没有。”他面容着实有些疲惫,但仍是竭力耐心地端了药碗微蹲着身在她跟前,明黄色的衣摆拂在地上,他寒眸微眯,撇去碗中药沫,开口道:“先喝药,听话。”
元欢便乖乖地点头,一口一口咽下送到嘴边的苦药汁,须臾间,小脸皱成了一团,直到一颗沁甜的蜜饯送到嘴巴里,她才微微眯眼,紧皱的眉也随之松了下来。
“这些时日,你就在建章宫好好养伤,这里清净,不会有等闲人前来打搅,缺些什么,只管命人准备就是。”
严褚说完,见她仍是傻傻楞楞地瞧着前方,无甚反应的模样,不由得沉了声接了句:“待养好了伤,想住在哪都由你自己心意。”
“苏家势大,朕三五天之内找不到由头发难。”严褚说起这等朝堂事来,语气格外的寒冽严肃,转眼一瞥元欢安安静静坐着的小模样,又多少有些无奈,“朕会安排苏槿远嫁,她再不会在你跟前晃悠。”
这主子爷护短护成这样,再想想慈宁宫那位得知此话后将会出现的神情,元盛便不由得砸了咂嘴。
元欢嘴角蠕动,等他说完,才嗫嚅着小声问了句:“苏槿……又是何人?为何不能出现在我跟前?”
严褚默了默,而后踱步到她跟前,左手托起她尖细的下巴,强迫着她失去了焦点的眼瞳与自己对视,一字一句哑声发问:“欢欢,你现在到底,能记起多少东西?”
杏色的软纱袖滑下,小半截若凝脂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鹿元欢侧脸被烛光衬得越发柔和,她牙齿抵着舌尖的软肉,出口的声音便格外的无辜软糯,“我只记得你啊。”
严褚定定地瞧了她许久,试图找出些往日熟悉的淡漠和厌恶来,但始终未能如愿,他于是步步逼问:“记得些什么?”
元欢便皱着眉回忆起梦中那一幕幕情形,小指勾着他衣袖的边,有些理亏地垂眸低语:“我知道以前是我做错了事,你能不能别生气?”
她顿了顿,有些难为情地涨红了一张脸,仍是细声细气地憋出了一句话:“你若是喜欢,那衣裳,我日日都穿给你看,可好?”
清茶和桃夏实在不敢相信这是自家主子说的话,面面相觑愣了原地好半晌,到底觉着有些惊悚。
而这细声细气的两句话落在严褚耳里,不亚于平地惊起两声雷鸣,他猛的松了她的下巴,面色阴沉得不像话。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此刻是何等的克制压抑,才能将那股将她溶于骨血的冲动驱散。
她怎么能,怎么还要这样折腾他呢?
他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放下,她现在随随便便两句话,他所有的用功,全部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而等她全部记起来,便又会毫不犹豫地同他翻脸。
饶是严褚这等一向不信命理轮回之说的人,也不由得在想,前世,他是不是真欠了她的?
“不必。”他十分生硬地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怎么看都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只是他还未绕过屏风,便听见后头极压抑的一声哽咽抽泣,他的靴底便像是钉了钉子一般,再不能往前迈出一步了。
第16章 第 16 章
深秋夜里的风已带上了五分冬日的萧瑟,建章宫内殿两侧的小窗子特意开着通风去药味,这样一来,严褚身上那清冽的雪竹香便不可避免地飘进元欢的鼻子里。
那香虽淡,却久久没有消散。
元欢便知道,他这是还没走。
元盛眼观眼心观心,见着这等尴尬又僵持的局面,免不得开口朝元欢解释一二:“公主,皇上还有政事要处理呢。”
且不说是不是真的政事紧急,皇上这可都熬了两宿没阖过眼了,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是要支撑不住的。
再次听了这样的说辞,元欢从凳子上起身,才试着挪了挪身,便被清茶挽住了胳膊,桃夏在一旁忧心忡忡地问:“公主,您这是要去哪?”
严褚眼见着那道娇小的身影由人扶着,格外执拗地朝他走来,额心便忍不住突突跳了几下。
他几乎忍不住开口问她,告诉她,无论是想要做什么,只要能答应的,他都答应,她无需这般委曲求全矮着身段,再将他勾回那无底的寒潭里去。
但转念一想,他自个都嗤笑不已。
此时的鹿元欢,失了记忆,就像是一张白纸,上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残留下。可饶是这样,她那执拗恼人的性子也不改分毫,只不过从前是巴望着离他远些,现在却是一步一步走近朝他走近。
严褚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打在窗框边,一声落下一声又起,平白无故的,殿中威严便随着这小小的声响慢慢蓄积起来,直到元欢手指抚上他的侧脸。
周边伺候的人登时大气也不敢喘。
元欢却是不觉,她松开清茶的手,十根葱白的手指头带着些凉意,从男人坚毅的侧脸一路向下,蛇一般的灵动,水一样的温柔,最后停在他的下巴上,被那些青黑的胡茬扎得蹙了蹙眉。
下一刻,她纤细的腰身便被虚虚揽住,一柔一刚两具身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严褚眸光深邃,凝神细望她无辜神情,只觉得一口气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吞下去灼得他五脏六腑生痛,吐出来又觉没有理由。
与如今的她计较些什么?
她最骄横气人的时候,他都未曾同她计较过。
元欢并不排斥他的靠近,她只要在他身边,就觉着无比的心安,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依赖,一切都十分自然,水到渠成。
只是元欢此时并不知道,四载光阴,严褚等的,也不过是这么个水到渠成的自然而已。
“眼睛瞧不见还四处乱跑,你想做什么?”严褚宽厚的手掌从海藻一般的青丝中穿过,稳稳落在她瘦削得不像样的肩头,声音稍显不悦。
这样的姿势下,女人身上那浅浅淡淡,十分好闻的玉兰香便不知怎的,幽幽入了鼻,像是会上瘾一般,他只要闻了第一下,便想着第二,第三,第四下。
元欢耸了耸鼻翼,模样便越发的可怜了,她有些怯怯不安地拽了拽他明黄的袖边,手腕上松松垮垮套着个金碧莲花镯,又因着她太过瘦弱,那镯子竟似下一刻就要掉下来落在地上碎成两截一般。
“你在生气。”她眨了眨眼,怕他听不清,声音稍大了些:“你在生我的气。”
严褚面上神情丝毫不受影响,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并未将她这番孩子气的话放在心上,她此刻的模样,可不就是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
“没有。”
男人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的愠怒与恼意,元欢松了一口气,明知不该,还是带着希冀得寸进尺地问:“你处理政务时,我可以跟着一同去吗?”
她睫毛轻颤,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接着絮絮保证:“我会很安生,不到处乱走动,不会影响到你批折子的。”
严褚视线落在她嫣嫣的唇/瓣上,神色难辨,对此番保证未置一词。
良久,他蹙眉,握拳置于唇侧重重地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已转变得低沉沙哑,问:“为何?”
他伸手将她鬓边碎发挽到白净的耳根后,动作极尽缱/绻温情,他眯了眯眼,像是透过现下的她,看到了第一次相见时,那雪中纯净又柔婉的女孩儿。严褚冷峻的眉眼温和下来,他扯着嘴角笑了声,道:“你从前……最不喜看那些繁琐的东西。”
因为那案桌上堆着的如山奏折,是本该属于大和的锦绣山河。
其实大和尚存时,鹿元欢的日子百般凄苦,百般无奈,甚至一再被随帝逼到了死路了,没人尊她为公主,冬没有暖裘衣,夏没有纳凉冰,相比之下,她在琼玉楼过的,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她恨严褚,因他三番五次逼迫她,折辱她。他后宫的妃嫔恨不得生吃了她的骨肉,大和的旧臣骂她忘本忘姓,不配拥有那一身皇室血脉,苏太后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是以色事主的下流胚子,是天生的狐狸精,连带着程双也不放过,前朝余孽这般诛心的字句张口就来。
她其实,从出生到现在,没真正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诚如清茶所说那般,她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彻底依附严褚,改头换面,余生以另一种身份活着。
可她是鹿元欢,骨子里藏着不输严褚的清傲,光凭这一点,她与严褚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一阵夜风拂面而过,元欢从他指尖的温度里回了神,迷迷瞪瞪涨红了一张小脸,极实诚地道:“我不喜欢那些。”
“我只是想时时与你待在一块儿。”
留下伺候的都是些极有眼力见的人精,元欢这话一经说出,甭提在他们心底翻起了怎样的翻天巨浪,总归身体是有自主意识地退了出去。
清茶是最后转身的,她瞧着里头那对璧人,唯有苦笑的份儿。
主子撩拨到这等份上,皇上本就对她用情至深,这会要怎样才克制得了?
只是不知,待主子后脑的淤血散去,这两位又得闹到个什么样的田地。
诸人散却,严褚钳着她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直到元欢从唇舌间颤颤地吐出一声疼来,他才猛的将人松开,大步行到南边的小窗前,平抚着内心的千万层涟漪。
“你不该跟朕说这个。”严褚胸膛急促地起伏几下,伸手摸了摸自己上下滑动喉结,发觉自己的喉咙已干涩得不像话,又道:“你没受伤之前,从不会跟朕说这样的话。”
既然从前厌恶,之后也会厌恶,现在就别让他尝到一丝半点的甜头。
他真的,会忍不住。
元欢却压根不知他态度变化的根源,只想着他先前还同她说没生气,转眼就这幅冷漠的样,又听他说起自己受伤之前。
……之前也都如梦中那般,处处作践他心意的吗?
月色如织,温柔地向地面撒下一层霜白薄纱,元欢置身无边黑暗中,循着那青竹味方向侧首,声音软绵绵,随着风飘进严褚耳里。
“那……那我不跟着去就是了,你别生我的气。”
严褚猛地合眼,搭在窗框边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到泛出青红之色,他恨得咬牙切齿,唇齿间都漫出腥咸味,险些失态。
明明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说些、做些什么,以后也压根不会认账,此刻一瘪嘴,一耸肩,便弄得像是他如何欺负了她一样。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就是最看不得她受委屈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