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苏太后,也没有当过皇后,还是靠着儿子,才坐上了太后的宝座。
梧氏无声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得很,她故作欲言又止的神情,直到苏皇后第二次追问,才开了口,将心里的担心说了出来,“可臣妇担忧,皇上不喜四丫头,这场亲事,岂不是苏家的一厢情愿?”
苏太后笑着摆了摆手,“你这话说错了,皇帝年龄不小,搁在寻常人家,早就该娶妻生子了,只是这些年,天下不太平,前朝的事儿太多,这才耽误了下来,四丫头也是他眼瞧着长大的,这两个孩子之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好。”
梧氏神色复杂地垂眸,片刻后才释然地点头,道:“是了,能让皇上和太后娘娘喜欢,是四丫头的福气,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能护着一辈子,接下来的路,总得他们自个来走。”
苏太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等下边人送走了梧氏,又瞧了瞧外边的天色,由吴嬷嬷扶着慢慢地起了身,道:“走,难得今日天气好,咱们也去建章宫瞧瞧皇帝。”
吴嬷嬷自然知道她是要去做什么,但也不好怎么规劝,母子间的事,哪里能彻底扯干净扯开呢?
实际上除了个鹿元欢,太后对皇帝满意得不得了。
但偏偏就是有个鹿元欢。
苏太后又是个性子急的,静心修佛这么些年,也还是戒不清人间的喧杂,心有挂念,再念多少经都是没有用的。
轿舆仪仗稳稳当当停在建章宫门口,苏太后一行浩浩荡荡,瞧着就颇为惹眼,前来相迎的是跟在元盛身边的小徒弟,此刻僵着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皇上前脚才去御书房,这太后八百年不出一趟慈宁宫,偏偏就在这时候来了,太后有多讨厌里头的那位,在宫里可谓是人尽皆知。
拦是铁定拦不住,但若说放进去,再给他十个胆也是不敢的。
里边那位再出个什么闪失,他能被皇帝制成人干喂狗。
“太后娘娘安。”不卑不亢出声请安的是团慎,自从元欢伤了头,他也被调到了建章宫当差,此刻没了面纱,那张疤痕丛生的脸毫无遮拦地露在人前,惊得苏太后脚下一个踉跄。
“哪里来的奴才!”吴嬷嬷横眉厉色,“凑这样近做什么,惊扰了太后娘娘可知何罪?!”
团慎身边的太监一个机灵,立刻拉着他跪了下来,道:“太后娘娘恕罪,前些年宫里失火,这太监进去救水,才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苏太后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她抬眸看着牌匾上建章宫三个遒劲大字,又细细瞥了几眼团慎脸上的伤,冷着声问:“是吗?”
“自皇帝继位以来,这宫里何时失火过?”苏太后笑了两声,“前朝伺候的?”
团慎脊背挺得直了些,开口回了个是字。
苏太后便明白了。
成武帝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前朝伺候的宫人虽未全部赶尽杀绝,但也都是贬到粗使活上去干苦力,平时压根接触不到正儿八经的主子,这人能顶着这么张脸在建章宫露头露面,必定和鹿元欢有关。
她身边都是前朝的人,日日接触在皇帝身边,这但凡有个什么别的心思,皇帝的安全谁来负责?
电石火光间,苏太后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手指头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她这一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严褚甚至没有子嗣。
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天下就真的要大乱了。
苏太后几乎瞬间寒了脸色,一言不发只往殿内闯,彭雨心急如焚,转头追上去又跪在了苏太后跟前,道:“太后娘娘恕罪,皇上有令,没有皇令,谁也不能擅闯建章宫。”
这话更是火上浇油,她眼神如刀,声音里铺天盖地而来的全是冰渣子,“哀家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拦着。”
“嬷嬷,但凡还有人敢阻拦,直接拉到门口,杖毙!”
吴嬷嬷顿时吓了一跳,有心想提醒几句却又觉着场合不对,太后再气再恼,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杖毙在帝王寝宫门口啊!
这是明摆着打成武帝的脸啊。
若是个好管好拿捏的也就算了,可成武帝又哪里是个能长久容忍人放肆的?
上回的博弈,那鹿元欢可是大获全胜,母子两的关系到现在还是僵着的呢。
吴嬷嬷再次狠狠皱眉,盯着苏太后的背影疑惑不解,她是一路跟着苏太后走到如今的,在她看来,就是太后年轻,性子最火爆的时候,也做不出这样的事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她甚至几乎可以预见,这么一闹,苏四姑娘那肯定彻底没戏。
元欢听到外边动静的时候,才将将放下碗里头的山奶糕,她今日只用玉簪松松挽了个髻,耳旁两侧皆垂下来一两缕柔顺的发,瞧着既柔和又纯良。
“外边为何如此吵闹?”她皱眉,轻声细语地问清茶。
清茶和竹枝对视一眼,皆瞧见了彼此眼中的焦急与无奈,皇上正在御书房议事,这一时半会的,压根赶不过来。
而这殿里,根本没谁能挡得住苏太后。
清茶无奈,只好如实地同元欢细说,“公主别担心,是太后。”
“等会太后娘娘无论说了什么,公主都别往心里去。”这是竹枝的声音,她走过来揽了元欢的肩头,将人搀了起来,目光直往殿外瞥。
元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有些不安心地追问了句:“太后不喜欢我吗?”
何止是不喜欢,生吃了她的心都有。
“公主快别乱想了,太后娘娘和公主之间只是有些误会,等话说开了,便什么事也没了。”
元欢这才稍稍镇定下来,就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精致的小脸上抿出一个温软的笑,由清茶扶着行了个礼,就连声音也是虚虚的讨好的调子,“皇太后金安。”
殊不知这幅模样落在苏太后的眼里,当真是十成十的扎眼,她眯了眯眼,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冷嗤道:“哀家当不得你这声安,留着对皇帝说去吧。”
元欢顿时一噎,嘴角的甜笑消去了五六分。
苏太后目光在这向来肃穆的建章宫一扫,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见明黄的软帐换成了薄荷绿的蕉纱,桃木百宝密柜上立着面铜镜,铜镜旁又是女子的妆奁台,甚至这殿里一贯熏着的龙涎香都换成了甜蜜的梨香。
鹿元欢,她有何本事,竟勾得她那傻儿子到这般程度?
“鹿元欢,建章宫不是你能住的地方。”苏太后坐在黄花木扶手椅上,声音不怒而威:“哀家决不允许有人秽乱后宫,败坏体统,狐媚惑主。”
这三项罪名实在是太大了,清茶和竹枝皆跪着不敢出声,唯独元欢是站着的,她皱着眉,这下是分外地确定她与严褚并不是亲兄妹了。
面对着这个太后时,她心中的不喜甚至能与当日见到罗笙时相提并论,饶是记不得从前的事,她也能想象到,她和这个太后的关系,怕是恶劣到了极点。
苏太后瞧着眼前美人娇媚至极的面孔,心中杀意几乎不加掩饰,她甚至想破罐子破摔,直接将这人处决了,等皇帝一来,也为时晚矣。
鹿元欢对严褚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她就不信,她辛辛苦苦生下的亲儿子,能叫她给鹿元欢陪葬不成?
但她不敢试,不说陪葬不陪葬,总归她这辈子是失去这个儿子了。
苏太后疲惫地压了压眉心,朝左右挥手:“将你的东西都搬回琼玉楼去,瞎也瞎了,傻也傻了,就别出来祸害人了。”
立刻就有慈宁宫的奴才站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东西就往外边走,苏太后却仍是不满意,皱着眉头呵斥:“再多去些人,哀家看着这些东西就心烦。”
吴嬷嬷只好跟着出声催促。
元欢压抑着心底莫名翻涌起来的情绪,眉头皱得死紧,她站在原地,声音仍是又软又娇,试图和这语气十分不好的太后说理,“皇上说叫我眼睛好了再回。”
“鹿元欢,你痴傻之前还要些脸面,现在是全然不顾了吗?”苏太后走到她跟前,言辞犀利,丝毫颜面都不给。
元欢骨子里是极倔的,哪怕是现在这副模样,也是遇软则软,遇硬则更硬。
她垂着眸子,睫毛轻扇,纤弱的身子站得笔直,语气也强硬几分:“我不走。”
就在这时,团慎追了进来,一头磕在苏太后跟前,声泪俱下,嗓门大得整个建章宫都能听个清楚,“皇太后恕罪,公主上回被苏四姑娘推得撞了柱子,好容易才有所好转,前日又得了风寒,实在遭不得这样的罪了,求皇太后开恩。”
“放肆!”苏太后怎能容忍有人在自己跟前旧事重提,她当即就下了死令,“拖下去,杖责!”
团慎狰狞的面容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在太后来时,就早早的有人去禀报皇帝了。
算着时间,严褚来时,正好能瞧见苏太后在帝王寝宫外头杖责建章宫的人,并且将九公主赶了出去。
第27章 第 27 章
于此同时, 御书房中。
乌木边象纹翘头案桌上,七零八落地铺着些竹简公文,在严褚的注视下, 罗笙挑眉, 随意捡起一本扫了扫, 在瞧见里边内容时瞳孔不由自主一缩。
“那罗家庶子是假死?”罗笙开口,声音里难得带上明显外露的惊讶之意。
严褚漫不经心瞥了眼那折子, 又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淡淡出声提醒:“那是你侄子。”
罗笙脸上的温和神色渐渐褪下, 取而代之的一种寒凉与淡漠, 他抬眸与严褚对上, 声音依旧儒雅随和,“皇上忘了, 是罗府将臣扫地出门,并从族谱除名的,这也意味着臣与罗家,从那往后不会有任何干系。”
这是他头一次提起其中缘由, 严褚早便查到过这些,倒也不意外,他点了点那折子,坚毅的下颚线条流畅, 问:“此事,你怎么看?”
“臣斗胆多问一句,皇上是从何处得知罗钰假死消息的?”罗笙沉吟片刻, 皱着眉道:“若是涉及前朝余党,只怕有人从中作梗,混淆视听。”
“朕上回有跟你提及过罗钰此人。”严褚坐回红木扶手椅上,“朕手底的人一直在查此人的底细。”
“你应该也有所感悟,他死得太蹊跷了。”严褚摇了摇头,道:“朕的人才摸到他身上,只过了几日不到的时间,他人就没了,若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暗卫去开了棺。”他手指头点在桌案上,眼眸低垂,里边蓄起如墨般的浓深晦暗,“里边确实躺着个人,也确实同样生有恶疮,同样受了杖责,但身形对不上。”
“传闻罗钰养在外边十几年,因生母卑贱,罗杰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个儿子的存在,吃不好穿不暖,体弱又多病,是以身量不高,而且极瘦。但那日暗卫来禀,棺材里躺着的人身高七尺,虽算不上胖,但也绝不如外界所传那般瘦弱。”
罗笙也是在权谋争斗中浸淫十数年的人,他仅仅讲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找到了重点,并且有了猜测,“皇上的意思是说,罗钰这是以假死脱身?”
严褚颔首,意味深长地道:“这招金蝉脱壳使得尚可,若是没人寸步不离地盯着,只怕真的就成功了。”
“这位在叛党中地位不轻,也不知是鹿邑身边哪位左膀右臂。”
说罢,严褚又抬眸望向罗笙,似笑非笑地开口:“你说罗府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凭空出现这么个身世成谜的大活人,作为户部侍郎的罗杰,当真一点也没起过疑心吗?侍郎府上并不缺男丁,一个生有恶疮的庶子,注定将来见不得光,还得连累自己受百般嘲笑议论,更得顶着家中正室的哭闹与怨责,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将人给接回来的呢?
能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狐狸,家中美满,儿女双全,实在是没有必要做这样的事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罗笙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冷静分析:“罗侍郎与臣一样,同在前朝为过官,若说念旧主旧情,或是被许了天大的好处,一时被冲昏了头脑,也并不是不可能。眼下唯一能确定罗府有没有生出异心的法子,便是试探罗杰知不知道罗钰假死这件事。”
话虽如此说,罗笙却是知道,他那脑子不清楚的哥哥,这回是要受些苦了。
若是他真与前朝有所牵连,后果自然不用多说,若是没有,情况稍微好一些,但只怕官职不保,回家颐养天年是最好的结局。
一些不干不净的人都能混进府里,他还一点判别能力都没有,并且险些酿成大错,此等才能警惕,白拿了那么多俸禄。
严褚点点头,从案桌上翻出一纸密信,递到罗笙手里,“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连年征战耗损的民力财力都得到了补充,朕也可腾出全部精力来破了这内忧外患的局面。”
说是内忧外患,实则就是隐匿起来的前朝余孽和依附着大余生存但有二心的陈国。
陈国地小民少,自称国,但实际也就是一个稍大点的郡城,只要严褚一声令下,漠北的铁骑便可毫无顾虑地踏上他们的领土,将大余的战旗插/上城头。
只是当年大和和漠北之间的战争使得百姓民不聊生,叫苦不迭,严褚留了四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如今时机已到。
他该实现自己的抱负了。
罗笙闻言,眼瞳一缩,他的目光落在锋芒毕露的帝王身上,仍是不得不叹一句后生可畏。
他默了默,展开手心里卷着的信纸,从头看到尾之后又原样卷起放回案桌上,按着眉心苦笑:“皇上这是准备亲自去一趟徐州,将京里的烂摊子交给臣啊!”
严褚朗笑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此次朕前往徐州,朝中的事便交由你与镇国将军处理,你为主,他为辅,此行迟则半年,少则三月,朕就将京都托付到你身上了。”
罗笙唇畔的苦笑越发深浓,之后小半个时辰,他们着重商议了下如今朝中的局势,就在罗笙准备起身告退的时候,他突然望着威仪自成的君王,玩笑似的问了一句话:“臣为陛下肝脑涂地,事成之后,可有什么奖赏?”
“放心,亏了谁也亏不了你,黄金白银,加官进爵,朕定不吝啬。”
罗笙想,只怕到时候他想要的,严褚舍不得给。
几乎是罗笙才出去,元盛就踱步进了来,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建章宫发生的事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