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麻雀扑棱在枝头,蝉鸣声一阵接一阵,和着夜里其他的声响,格外的宁和自然。
元欢沐浴出来,身上披了件月白蝶纹曳地纱裙,三千青丝被一根镂空兰花玉簪松松散散挽起。只是这别一番的慵懒风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元欢见着窗边罗汉塌上坐着的男人时,便变戏法一样收敛了个干净。
她婷婷袅袅地朝他福身,声音还算客气:“皇上怎的来了?也没听人传报一声。”
元盛听了这话不由撇嘴,心中默默接了句:若叫人通报了,万岁爷得叫您当贼防着。
严褚自然不会和她计较这个,他嘴角噙着几缕细微的笑,瞧起来心情不错,朝着身子纤细的女人招手,点了点身侧的位置,声音低醇:“过来陪朕坐会。”
元欢吃过苦头,也明白他说一不二的性子,思量再三后默默走到那榻边坐下,离了他有些距离。
“行宫避暑的事,可听人说了?”男人侧身,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动,那兰花簪便应声而落,青丝如海藻陈铺在她的肩头后背,馥郁的玉兰香霎时间沁入鼻尖,严褚眸色慢慢暗了下来。
元欢下意识就想避开他,但一想到自个的计划,便僵着身子任他越凑越近,状似漫不经心地轻嗯一声,问:“可定下了日子?”
严褚见她今日乖巧,便索性揽了她肩头带到自个身边,下巴低在她头上,淡淡的奶香便立马将他包围了起来,他阖眼低低喟叹一声,倒是给了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三日后上吉,一早动身,避暑行宫你也去过几回,备着路上的衣裳褥子就行,其余的自有朕来替欢欢操心。
元欢抬眸,乌黑的瞳孔里印着他的脸庞,她头一回这样仔仔细细的打量他,眸中褪去了以往的执拗与厌恶,只剩下一层淡淡的流光,温柔得像是才经过一场春雨滋润的绿芽。
严褚神情微动,粗砺的指腹拂过她娇嫩桃花面,手指所过之处皆迅速漫上一层霞红,男人眸光黝黑,眼底的晦暗和欲/望根本不加掩饰。
旖旎淡香中,他知前头是荆棘,再往前一步又要被刺得鲜血淋漓,但鹿元欢一个眼神,朝他勾勾手,他根本拒绝不了。
这才是最折磨人的地方。
元欢被严褚圈住,男人身躯火热,连带着这内殿温度也上升不少,她算着时间,正正在他扼上她手腕的时候,低低地开口:“我不想去行宫。”
周身温度降了两个度,她抬头想去瞧严褚的神情,却只瞧到他流畅的下颚线条。她略略思索一番,将心底早早组织好的措辞说了出来,“太后身子本就不适,若见了我免不得动气,徒生事端。更莫说我禁足令还未解,这时跟着去行宫,岂不叫人说皇上徇私?”
倒是口口声声替他着想。
待她话音落下,方才的意乱情迷与旖/旎风情皆像梦境般消散,一丝痕迹也没留下。片刻后,严褚挪了挪身,低眸与她对视,而后轻啧一声,哑着声道:“欢欢,跟朕说实话。”
你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男人一旦严肃起来,就是驰骋沙场的大将也顶不住压力,更何况是元欢这样没经历过风浪的深闺娇花。
时间恍若静止,她睫毛微扇,手中的帕子紧了又紧,最后昂起头,在严褚突出的喉结上轻轻落下一吻,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更有她颤软着声在耳边勾人:“我在琼玉楼等皇上回来,好不好?”
就在那抹温/软触上严褚脖颈上的一刻,他就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些耐不住地微昂了下巴,再到她那刻意软着的情话传入耳里,他便觉得鹿元欢此刻已经化身成了最烈的酒,哪怕还没开始品尝,只靠着那酒香,就足够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等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已然粗/哑得不像话了。
“好。”他十分爽快地应承下来,拦腰将她抱起放到那张雕花卧榻上。
往常她僵得和木头一样他都兴致不减,更遑论她今夜如此撩/拨,又软又娇,严褚死在她身上的心都有了。
最后元欢迷蒙着眼,泪水一行行划过脸颊,她甚至都瞧不清男人的五官,却依稀能感受到他的情绪,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亢/奋。
第二日一早,元欢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她身子微动,便觉出散架一般的酸软痛楚。清茶急忙扶她起身洗漱穿戴,瞧她一身的青青紫紫,不免皱着眉小声道:“皇上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些,公主身子弱,日日汤药调理着,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元欢忆起昨夜的场景,伸手够了够肩胛骨的位置,听了清茶的话只是皱眉,问:“皇上今日离去时可有说什么?”
“说起这个,奴婢倒还纳闷呢。”清茶替她拢上外衣,又道:“皇上走前特意吩咐奴婢们贴身伺候,务必照看好公主,又调来了好些禁军守在园外,仗阵可大。公主,皇上这是不打算让您跟着去行宫避暑啊?”
元欢微微一愣,心跳不受控制一般越跳越快,她定了定神,挥手遣退左右,朝着清茶使了个眼色,道:“扶我去沐浴。”
琼玉楼后殿有温泉池子,池子边热气氤/氲,宛若仙境一般,元欢足尖抵在莹润的玉砖上,青丝漂在水面上一根根上下沉浮。清茶提着花篮准备往池子里撒刚摘下的花瓣,元欢就在这时伸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公主?”清茶不解,以为她有什么吩咐,急忙侧首轻问。
元欢半眯着眼,声音不急不缓,却很有些力道,“清茶,你八岁时就在我身边伺候着,到今日足足十一载,你我同经风雨,亦是我身边最可信可靠之人。”
清茶虽不明所以,但听她将话说得这样郑重,也跟着肃了神色,另一只手覆上元欢冰凉的手背,道:“公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清茶就是了,若没有公主,清茶早便死了不知多少回了,哪还能活到今日呢?”
元欢抬眸,眼波流转,声音坚定,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带双双出宫。”
清茶张了张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元欢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等她缓过神来。
“公主,这万万不行。”清茶皱眉,飞快地说:“您还有禁足令在身,别说宫门了,就是这琼玉楼的门都出不去。”
“退一万步说,饶是咱们计划再周全,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这万一被人逮住,您可想好了后路?”
元欢摇头,面色凝重,“往年行宫避暑为时皆不短,最少有两月的时间留给咱们筹谋策划,而从行宫快马加鞭赶回需五日,这五日时间,足够咱们在京都藏身了。”
“咱们没有退路,一退就是死。”
清茶望着她经了滋润越发娇媚的面庞,真真是十分不解,“公主,您就算出了宫,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活?”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带着六七岁的女孩儿,往后的日子千难万难,哪里比得上在琼玉楼里养尊处优,由皇上纵得无法无天?
元欢眼睑微垂,声音淡漠,听不出喜怒,“宫里的日子是好,可双双的性命拿捏在皇上的手里,我心如何能安?”
“清茶,你可有想过,若我这回顺着自己的心意拒不妥协,程双将会是怎样一个后果?”
严褚那个人,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她压根不敢去赌。
作者有话要说: 让欢欢哐哐哐撞墙的都是后妈!魔鬼!
第4章 不放心
接下来的三日,元欢心底藏着事,一面在严褚跟前小心翼翼的遮掩,一丝异样也不敢显露。只有到了深夜,她和清茶才敢绷着神经商议接下来的计划,又早早的就准备了两三个包裹,里头装着些粗布衣裳和珠钗首饰。
太贵重的却是一样没拿,就怕出了皇宫被识货的行家认出,反而坏事。
终于,七月的最后一日,烈日当空,前往庄岩行宫避暑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宫门,旌旗招展,京都看热闹的百姓人挤人的尾随一路。
清茶亲眼瞧着那队伍出了宫门,一路不停歇小跑着回了琼玉楼,等脚踏过正殿的门槛,冰盆散发的幽幽凉气迎面拂来,她才停下来顺了顺气,惊觉后背已黏糊糊汗湿了一大片。
元欢用手里的宫扇挑开两层珠帘,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又慢慢归于宁静,她面上润着细碎的笑,声音极温和,“你这丫头,不过让你去瞧瞧禁军出城,怎的倒落了满头大汗回来?”
严褚去了避暑山庄,琼玉楼里伺候的生面孔也多了起来,她能叫出名的统共也没几个,如此这般,里头的缘由还不是叫人一猜就中?
帝王重疑,这殿里左右都是眼线,她的一举一动皆是瞒不过,既然瞒不过,还不若大大方方说出来。
严褚走了,她心情好,所有人都会觉得正常。
清茶手腕被冰凉的扇骨轻轻一点,蓦地回神,她擦了擦面上的汗,略略喘着气回:“公主快别出去了,外边日头大得很。”
元欢便松松携着她的手从屏风后绕进内殿,断断续续的低语被风吹进外头伺候的两名宫女中。
“……太后和皇上的车驾已出了宫门……公主总算可以过几日安生日子了。”
那两名宫女互相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敛了面上复杂的神情,眼观眼心观心,只当是没听到这等大不敬之话。
这日夜里,元欢又是紧张又是忧心,除此之外多多少少还带着些对朱门绿瓦之外的渴望憧憬,她细嫩的手指头摩挲着床沿边的雕花,眼睛睁得溜圆,翻来覆去半晌也没生出一丝困意来。
最后还是起身下榻,小声唤了清茶进来。
床幔半挂,轻纱挪舞,如水华般的月光自南边镂空小窗里斜灌进来,于是红烛的光亮便被生生压了几分。元欢赤足站在地上,小脸微昂,露出尖细的下巴,不知是想防着外头的人还是怕惊了这漫漫月色,她声音压得有些低。
“团圆那边,你去接洽了没有?”
清茶点头,伸手护住摇曳的烛火,又起身关了窗子,道:“公主放心,团圆说一切听公主吩咐,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随时可以进宫。”
“剩下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公主开口,咱们便按计划行事。”
元欢松了一口气,葱白的指尖一松,晶莹的指甲上重又泛出霞红来,她抿了抿唇,到底按捺住心底的急切,道:“现在还不行,得再等十日。”
心急尚且吃不了热豆腐,更何况她们现在是在刀尖上行走,攸关性命的事,半点心急大意不得。
怎么也得等严褚到了避暑行宫再行动。不然她前脚才出宫门,连落脚的院子都没到,只怕就会被后脚赶回的男人捏死。
===
五日后,八月初九,庄岩行宫。
京都高挂的烈阳似是照不到这片地域,行宫建在山顶林间,十数个宫殿绵延,虽比不上皇宫大气恢宏,但也别有一番雅致。
最重要的是皇太后的身子终于有所好转,由暑热而起的胸闷晕眩之症都消了下去。
严褚从太后的岁康宫里出来,前院里,两杆翠竹郁郁苍苍,山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等跨出那道朱门,男人面色倏地阴沉下来,他将手里那个绣着祥云的香包丢到元盛身上,声音里的不耐几欲溢出来,“南嫔什么时候也跟来了?”
元盛手里捧着个烫手山芋,不知该露出个什么表情为好,一边还要跟在主子爷后面解释:“南嫔每日跟着太后焚香念佛,心念虔诚,这回来行宫避暑,太后便要了她在跟前服侍。”
您的心思都花在琼玉楼那位身上,哪关心过这些?
最后还是太后随意点了几个妃嫔随行伺候,才没显得那般清冷孤寥。
听他搬出太后,严褚面色不见和缓,双眸如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任谁从中都窥探不出一二情绪来,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瞥了眼元盛手里的香包,漠然道:“丢了。”
“告诉南嫔,既然对外说自己诚心礼佛,就别只当个幌子,再敢生事,太后也保不住她。”
元盛眼皮子一跳。
不知情的,还以为南嫔犯了什么天家大忌,可他这知情的也只看到方才太后宫里那南嫔娇滴滴说了几句请陛下保重龙体这样的话,再奉上一个亲手做的香包。
讨好君上,在后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怎的到了主子爷这,就变得罪不可赦了一般?
主子爷若是能拿出对旁人万分之一的淡漠,琼玉楼里那位又哪敢这般肆无忌惮?
感叹归感叹,元盛却是万万不敢表露出来的,他捏着拂尘,半躬着身,道:“万岁爷放心,奴才都记着了。”
严褚抬眸,心里到底念着某个没良心的,问:“宫里可有出什么岔子?”
“回皇上,其余一切都好,只是温太妃染了风寒,久医不好,太医……”
严褚的眉头直接皱成了一个川字,根本没兴趣听这些东西,“琼玉楼那边呢?”
元盛便从善如流地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他心里叹了一口气,九公主能吃能睡能上天,离了主子爷就像进了水塘的鱼,为情所困的从来都只有主子爷一人而已。
“公主尚在禁足中,天气又热,便只日日就在内殿教双双姑娘念书,连大门也没怎么出过。”
严褚负手行了一路,眼看着要进清明殿的时候,他腰间挂着的玉佩突然哐当一声掉在了青石路上,立刻就碎成了几片,玉佩上的流苏蜷成了个半圆。
元盛心头一凛,急忙上前几步想将玉佩捡起,等离得近了眼皮子又是狠狠一跳。
这玉佩他有印象,是皇上从九公主那里连哄带骗弄来的,自得了就日日不离身的带在身上,只夜里歇息时会解下。这会碎了,也不知主子爷得如何发怒。
严褚先他一步将那玉佩捡到手里,细细地看了两眼,大掌紧了又松,目光闪烁几下,最后仍是下了决定,声如严冬寒风,“朕要回宫一趟,太后若问起,如实相告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起日更,女鹅会撞头的,别急。
第5章 出宫
皇宫距离庄岩行宫六百里,去时禁军开道用了六七日才到,严褚带着一队轻骑抄小道回却只用了一日半。
天才将黑,琼玉楼早早的就点上了灯,白日的热气却仍是藏在风中不肯散场。一阵热浪袭来,湖面波澜骤起,一圈圈涟漪漾开,金色的锦鲤跃出水面,下一刻又猛的扎回水里。
蝉鸣阵阵,元欢斜卧在北面小窗前的雕花躺椅上,身上盖了条薄薄的小被,眼睛虽是闭着的,但显然并无困意。外头一有些动静,她便会侧首去瞧瞧,见只是进来撤换熏香的,便又淡淡地挪回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