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越纵越得寸进尺。
这对母子各存各的心思,严褚冷眼瞧着两人走远,丝毫没有起身去送的打算,苏太后在拐角处回头,语重心长地留了一句,“你身边若是有个知冷知热的约束着后宫,母后又怎会多管闲事平白凑上来惹你不快?”
后位空悬,苏家人打的什么主意,严褚心里和明镜似的。
男人逆光抬眸,长眉入鬓,冷峻如谪仙下凡,一丝烟火气也不沾惹,苏槿水晶一样的指甲深入肉里,她想,这样的男人,天底下的女子,有谁不爱呢?
可偏偏他接下来的话语令她入坠寒冬冰窖。
“皇后的人选,朕心中已然有谱,烦请母后过两日将陈家的嫡姑娘宣进宫一趟。”
苏太后和苏槿的身子同时一僵,若不是这会时机不合适,恐折回去同严褚理论说道反倒火上浇油,苏太后是怎么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陈家哪里比得上苏家?
皇后之位非同小可,哪能说定就定,儿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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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太后和苏槿一走,这建章宫便又安静下来,帘幔被珊瑚环扣挂着,明黄的络子垂下,严褚坐在床沿边,瞧着她那张白得过分的芙蓉面,想着等会若她睁开了眼,会露出何等的厌恶神情。
他又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她?
严褚从锦被里寻出她的小手,五根小葱一样细嫩的手指安安静静地搭在他手掌心里,白得晃眼,听话又乖顺,丝毫不像醒着的时候。
他甚至一闭眼,就能记起这十根纤纤手指,是怎样一点点在他的腰与背上划出一道道红痕的,那般的媚态横生,简直叫人食髓知味。
太医此刻还守在隔间里,清茶又端了一碗药汁进来,见了这一幕只觉欣慰,主子这一生命途坎坷,但好歹遇着了个肯真心待她的,虽然中间有些事闹得很不愉快。
而此刻元欢却根本不知晓外头的情况,梦中她被一张巨大的网罩住,一点点拖着往更深的黑暗下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前陡然炸开许多玻璃渣子,有些溅进她的眼里,有些则扎到血肉里,元欢闷哼一声,捂着眼睛缓缓蹲下身子。
良久,周遭场景散却,有人一步步朝她走近。元欢抬眸,漫天雪色里,高大的男人身着森冷的铠甲,手里的长剑尖上还在往下滴着温热猩红的血,他所过之处,只余北风呼啸,骁勇的漠北军瞧他的眼神既敬畏又崇拜。
元欢环视四周,知道这是漠北军攻进皇宫来了。
她穿得单薄,在一群漠北士兵中身子显得格外纤弱,严褚行至她跟前,将手中长剑随意插在雪地里,似是极不满意地瞧着她,他长眉一皱,元欢便朝后瑟缩一下。
等离得近了,元欢并没有在他身上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而是一种温暖的青竹香,但她早早的就听说过他的事迹,这会吓得牙关都在发颤。
这宫里的正经主子死的死,残的残,她左右都没能寻到一张熟面孔,只有自己还跌坐在雪地里,没像别人那样被拖死狗一样的拖走。
男人凑上前仔仔细细地瞧了她一会,而后伸手将脸上的铁质面具摘下,他勾勾唇,伸手揉了揉她松散的长发,声音嘶哑:“还记得我吗?”
元欢傻愣愣地摇头,一头如海藻的长发也跟着摇晃起来,严褚又逼近一步,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她的惊呼声顿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欢欢,别怕。”他道。
满天雪花一点点消散,元欢的眼前闪过无数细碎的片段。
她头一回被太后刁难罚跪,严褚冷着脸去寻了她起来,当晚慈宁宫和琼玉楼都闹得不安生,他陪了她一整宿,天亮时瞧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也如头一回相见时那般哑着声道:“欢欢,别怕,朕护着你。”
后来她性子越发怪异,对他爱答不理,只将程双护得和眼珠子似的。一日河贵嫔搬出太后,指着程双的鼻子骂她是贱人的种,元欢二话不说,带人堵在了河贵嫔的宫门口。气是出了,可她到底身子弱,一番折腾下来染了风寒,病了整整三日,那时也是严褚照看着,颇有些无奈地同她说‘下回再有这样的事,告诉朕就行了,欢欢,朕会为你出头,你别怕。’
这些以往她从来没注意到的事,此时放大了十倍百倍到她跟前。
最后的画面,是两月前,琼玉楼里,男人站在她对面,神情阴鸷,声音里像是掺了冰渣子,说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还说他日后再不会踏进琼玉楼半步。
想到这,元欢的后脑勺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舌尖软肉抵着牙齿,忍不住轻嘶了一口气。
她的视线彻彻底底昏暗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陌生而柔软的女声,她睫毛微颤,有些艰难地睁开了眼。
睁了眼也还是一片黑暗。
清茶见她终于醒了,顿时大喜过望,将手里的药汁放到一侧晾凉,又弯下腰将她扶起来,往背后塞了两个软枕,这才忧心地问:“公主可是觉着伤口疼?”
说罢,她见元欢只是木然地瞧着前方,并不说话,想起太医说的那几种可能,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会是从此痴傻了吧?
她伸手在元欢跟前晃了晃,还是没有反应,登时就急了,朝外喊道:“太医呢?快请进来。”
也多亏了这两日太医轮番在琼玉楼值守,这会一叫就听到了,提着医药箱往那张弦丝雕花床边赶。
同他们一起进内殿的,还有冷着脸刚下朝的成武帝。
元欢听着周围嘈杂的声,往那一处看去,却什么也瞧不见,一丝光亮都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她裹着被子缩到了床榻最里边,小小的一团,满脸戒备。
严褚只看了一眼,就心疼了。
隔着一层薄纱,那几名太医也看不真切里头的情形,此刻犹疑着不敢再靠近,最后还是太医院院首壮着胆对严褚道:“皇上,这……能否让臣等为公主号脉?”
轻薄的帷幔拂到面颊上,严褚脚步顿了顿,双眸如同打翻了的墨砚池,他坐在床沿上,凝神望着刺猬一样缩在角落的人儿,声音格外的柔和。
“欢欢。”
剧烈的头疼稍减,元欢听着这与梦里一模一样的声音,才一抬眸,眼泪水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那些金豆豆每淌一颗,都像是滴打在严褚的心尖上一般,男人前阵子下定的决心,就这般一点点随风而散。
元欢怕极了人,她又往里头缩了些,直到后背抵着墙,无路可退的时候,才哽着声道:“我瞧不见东西了。”
她一双桃花眸十分漂亮,这会才哭过,眼角都是红的,眸子里水光漉漉,格外的纯真无辜,若不是长久的盯在一处不动,没人会认为她失明了。
这般无助哽咽的鹿元欢,严褚哪里见过?他狭长眼尾慢慢覆上一点猩红,慢慢凑过去将人捞到了怀里。
“都是朕不好。”
他啄着她的发顶,说出的话都是苦的。
“欢欢别怕,先让太医瞧瞧。”
元欢嗅着与梦中如出一辙的青竹香,慢慢缓了过来,她对周围所有人都生出浓浓的戒备之意,唯独他,让她觉着心安。
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着每一回自己受伤惶惑的时候,都是这人在耳边低喃,让她别怕,有他护着她。
他叫严褚,是大余的皇帝。
元欢手一抬,就摸到了后脑勺高高肿起的两个大包,才退去的剧烈疼痛就如惊涛骇浪,再一次席卷了她身子每一处。
“严褚。”她瞧不见他的脸,只能用手揪着他宽大的袖口,瘪着嘴哭得如小狗一般,“我疼。”
严褚额心突突直跳,手背上暴出两根青筋来。
这是鹿元欢四年来头一回,对他喊疼。
可想而知,这次她受的伤,到底有多严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为了不撞头,也是很勤奋了。
第11章 失忆
十月的天,风中已然带上几缕萧瑟的意味,南边窗下种着的芭蕉丛也不如夏季青翠,若有人在风口站上些许时候,便会恍然发觉,原来时已至深秋。
严褚此刻便是这般想法。
他和元欢争执不休的场景尚还在眼前晃荡,恍若发生在昨日,那个将他气得心肺发疼的女子却平白遭了无妄之灾,此刻正缩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一个人也瞧不见。
原来他已经整整两月没有见她了。
这两个月,她是怎样过的,他竟一无所知。
他着实是被气得狠了,却忘了在这捧高踩低的深宫里,鹿元欢一个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背后没有世家贵族支撑,又被太后不喜,再没了他的照拂和宠爱,她能过得有多好?
所以一个小小的世家贵女都能仗着太后的势拿她立威。
严褚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紧了紧怀中发着抖的人儿,又寻了那双玉白的小手握着,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哑声安抚,“欢欢,是朕。”
如此反复几遍下来,元欢的情绪竟真的平复不少,这下不止严褚自个,就连在一侧干看着的清茶和元盛都觉出不对劲来,惊疑不定的眼神直往两人身上转。
按照九公主对皇上的厌恶程度,这样的安抚别说凑效了,不弄巧成拙就算阿弥陀佛了。
可的的确确,眼见为实,原先还和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元欢慢慢垂下了眼睑,那手就一直任由严褚握着,要是从前,只怕第一时间就甩开了。
“欢欢?”严褚敛下眸中翻涌的墨色,带着些试探意味地揽了她瘦弱的肩骨,元欢听到他的声音,愣怔片刻后微昂起头,睁着一双朦胧泪眼,嗅了嗅他袖口的清冽竹香,咬着鼻音轻轻地嗯了一声。
清茶和元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瞧着外头的金秋艳阳,简直怀疑自己在白日做梦。
等那一小截若凝脂的皓腕伸出床幔,严褚一个凛冽眼风过来,那太医院院首定了定神,低眸上前,三根手指稳稳地落在了那湘妃色的帕子上。
良久,他收了帕子起身,对着严褚拱手,皱着眉道:“皇上,微臣还需瞧瞧公主的眼睛。”
严褚朝元盛看了一眼,后者急忙上前将床幔用玉环扣起,露出床沿边相互依偎的一对璧人。
太医院院首行医多年,头一回要这样为病患看诊,在心底略略感慨几句便踱步朝前走了两步。
这两步就像是一根导火线,彻底引燃了元欢心底的恐惧,她猛的甩开严褚的手,才要往床尾缩就被一双大掌掐住了腰,困在他怀中半点动弹不得。
严褚以为她终于回过神来,深如幽井的眼眸中极隐晦地闪过一丝伤痛,却也不敢刺激她,只能沉声道:“不叫太医诊治,你这眼睛就再也瞧不见东西了。”
清茶一见这样的情况,心都揪了起来,不由得跟着轻声劝:“公主,您就听皇上的话,还是叫太医瞧瞧吧,啊?”
跟谁过不去,都不能跟自己身子过不去啊,这若是真的从此失明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元欢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她谁也认不得,谁也瞧不见,唯一能记得清楚的,就是那格外真实的梦境。潜意识里,眼下环着她的这具火/热身躯,就是唯一可以信任和依靠之人。
“我怕。”她软着声音抽泣,哪怕此刻压根瞧不见严褚的容貌,她也还是抬起那双清澈如洗的眼眸,定定地瞧着他。
她对他说怕。
四年前,刀剑架在脖子上也不肯松口对他说个怕字的人,这会缩在他怀里,哭着对他说怕。
他是了解她的,鹿元欢宁可对身边的丫鬟宫女哭诉,也不会在他跟前露出半点脆弱的模样。
他素日最恨她这倔强的性子。
严褚手掌微有些不稳,若这会苏槿还跪在他跟前请罪,只怕会直接被他一刀劈成两半。
“欢欢,不会有人伤害你,别怕。”他着实不会哄女人,别的女人上不了心,上心了的那个平日又不给他机会,成武帝便来来回回的就这几句,元欢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哽咽后,终于平静下来。
那太医急忙上前,上上下下观察得仔细,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严褚眼见着这一幕,直觉她的情况比预想中的还要差些,一颗心便往下落了落,只面上仍是极淡漠镇定的,除了下颚线条紧绷了些,其余半分没有显露出来。
哪怕她现下根本瞧不见他的神情。
等清茶伺候着喝完了药,鹿元欢靠在软枕上,小巧的鼻头翕动,随着那一缕漫在鼻尖的青竹香而动,精致的小脸纯良又无辜,恰似深山老林中最隐蔽的一泓清泉。
那样美的一双眼眸,任世间哪个男子看了,都是要被勾走半缕魂的。
严褚瞧着,眸光一暗再暗,最后方才轻轻起身,与太医踱步去了隔间。
男人身姿挺拔如松,哪怕两宿未曾合眼,气势也是如山岳般厚重压人,凛冽的眼风扫过,那太医几乎有片刻哑了声音。
太医摸了摸鼻梁,问:“皇上可还记得日前微臣与皇上说过的几种可能?”
“自然记得,可有医治之法?”严褚狭长剑眉紧皱,声音连着低了好几度。
“九公主失明是由后脑淤血所致,这淤血散了,眼睛自然也就恢复了,臣开了活血化瘀的方子,每日按时服下,一两月的时间即可恢复。”那太医踟蹰片刻,偷偷瞥了眼男人俊美无俦的侧脸,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微臣直言,皇上可发现了九公主别的异常之处?”
严褚自然发现了。
她十分怕人,连太医给她诊治时身子都绷得极紧,一脸的戒备,再或者,连清茶的声音也没有理会。
可最大的异常,大概就是对他的态度变化。
“说说你的猜想。”
“微臣猜测,九公主可能失去了从前的记忆。”
那太医说完,又接着补充:“方才公主情绪极不稳定,微臣也不敢再问什么话,皇上等会明里暗里问几句,若真的都记不得了,大致就是微臣所说这种情况了。”
“不过皇上也无需担心,这失明与失忆都由脑后淤血所致,淤血一散,便会恢复如初。”
严褚转动几圈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对苏家的厌恶升到了最顶点,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有些疲累地阖了阖眼。
也没阖多久,他便又撑着回了内殿,床榻上缩着的小姑娘两条细长的胳膊环着双膝,清茶在一侧劝了不知多少句,愣是一口药也没喝。
元欢终于嗅到某种熟悉的味道,抬眸朝前方看去,视线所及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她微微侧首,拖着软软颤颤的尾音唤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