貔貅说:“还是龟。”
玄微吧唧坐回去:“……喔。”
她有点失望,但也因此鲜活了一些。貔貅不禁勾唇:“但是比现在厉害很多,你那时可不是普通妖兽,是顶天立地吞江啸海的玄龟,雀头龟身,黑红相间,红如赤焰,黑如峻川。《太玄宝典》里有过关于你们的记载,说北方有沧海,沧海生玄龟,玄龟吐真气,真气化神水。天地之初,你们始祖的四根腿曾被女娲娘娘拿来支撑穹顶,天才不会掉下来,才有了如今的一切。”
她半信半疑:“很厉害吗?”
貔貅颔首:“当然厉害。”
玄微一下泄气,眼光跟被风吹灭的烛火一般黯了下去:“那我上辈子为什么还混得那么惨。”
貔貅先是诧异,而后蹙起了眉:“你都想起来了?”
玄微双手拍拍头顶:“那天打斗,前世记忆突然一股脑全冲进脑子里来了,挡都挡不住。”
她极轻地吐了口气:“我还看见了一个男的……跟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艘商船上。
船在江上行,浪花翻涌,她潜在水底跟了一路,只因闻到了里头的糕点香。
趁夜深人静,时机成熟,她直接攀入船内,循着味儿去找厨房。
蹑手蹑脚走在回廊里,那香味越发浓郁了。
少女抬眼,肖想馋涎了几个时辰的美味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她不由舔舔上唇,加快步伐。
快到门口时,她倏地驻足,因为听见里面有动静。
门扉半掩,她找了个刁钻角度往里窥望。
屋内只燃着一盏暗烛,视野并不通明。
几名男子背对着她,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身上长衫都干净鲜亮,不是官家名门,便是文人雅士。
都说君子远庖厨,他们怎会现身此处?莫非也是半夜偷食?
看来今宵天时地利但人不和,是她失算。
玄龟决定改日再来,刚要掉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砰响。
女孩受惊回眸,瞥到旮旯角坐着个男人,被他们堵在那。
方才立着的那几位宛若人墙,挡住了他,她才没看到。
男人一袭白衣,背倚着墙,唇角血迹刺目。
他昂着头,面貌峻挺,眼光明亮似利刃。他竭力想要站起来,却又被中间一名男子一脚蹬回原处。
几个人唯恐慢了地拳打脚踢,骂骂咧咧:
“不是会写吗?再写啊。”
“真以为自己能飞出鸡窝当凤凰?还敢赴考,我看你就是自寻死路,给大爷当乐子来的。”
“瞧你那德行,多阅几本书会写几个字著几首诗就了不起?就能整天拿鼻孔看人?”
“……”
敌众我寡,只身一人肯定挡不住他们寻仇一般往死里相欺的捶打。
血迹鞋印混淆,不一会,他白净的衣袍满是斑驳脏垢。
少女远远望着,指尖在门框上轻抠,惊异于凡人竟然这般凶残狠毒。
被打那人神色逐渐木然,散漫垮塌在原处,似一丛破败的雪雕。
他漆黑的眼瞳忽往门边一斜。
他看见她了吗?!
少女吓得蹦开一大步。
男人微扯了下唇角,讥诮之色溢于言表。
房内动静变大,骂声响亮,不堪入耳。
他们无法无天,丝毫不畏自身恶行为人所察。
她心促促直跳,又一点点挪回去,扒门想再看看他到底怎样了。
屋内,其中两位施暴男人已经将他抬起,一人拎肩,一人搭腿,剩余两个横眉冷目跟着,正往这边走来。
她匆忙闪开,化形匿至暗处。
他们步伐急促,一直把他抬到甲板。她一鼓作气爬过去,停在晦暗处留心他们动向。
他们竟要把他抛下江?
她惊怵望着这一切,那人是何大奸大恶之徒?怎么可以这般赶尽杀绝?
扑通一声,击碎一江月色。
他们回过头,拂袖抚掌,相视大笑,仿佛前一刻只是把酒高歌、吹风赏景,而不是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置于死地。
她想到男人那一眼,饱沁着诸多情绪。
那人性命堪忧,不容多想,小龟毅然跳江,游进水里找他身影。
水底安谧,不似江面复杂。
她嗅着人的气味,寻见下沉的凡人。不一会,她就看到了他,气泡翻涌,他衣袂舒张,好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
玄龟摆动四足,涨大身躯,向他滑去。
片晌,礁岩一般的偌大背壳,将男人托出水面,送上了岸。
——
她施法护住他心脉,在石滩上等了许久,想待到这人醒来或有渔民发现他再走。
她待得无聊,望望天,望望地,最后目光停在他面上,因为青肿,男人五官并不那么清晰。只能见他紧绷的唇线,冷白的面色。他鼻梁直峭,眉宇安定,即便任人宰割般横在这里,也有一股子高不可攀的风仪。
玄龟见过的凡人不多,可这人……应该是好看的。
即便鼻青脸肿,也比船上那几个相由心生穷凶极恶之辈顺眼得多。
东方既白,男人微曲的指节颤索了一下,他眼睫战栗,小幅度开合几下,才完全张开。
他们对上目光。
她飞速偏眼,不敢直视他,生怕他认出自己,逼问她在船上时为何要袖手旁观。
男人忽然重咳起来,呛出不少水。
少女回眼,不知如何是好,胡乱用手给他抹唇。
他捉住她手腕,哑声问:“你救的我?”
他手很凉,力气却出人意料地大,她惊慌失措回拽两下,无果,只能点了两下头。
他上下打量她少刻,忽然红了耳根,接而匆匆放手,想起身,却使不上力。他在船上被打得皮开肉绽,此时稍微一动又是剧痛缠身。
女孩仿佛能读懂他心思,极小声问:“你……疼吗?”
他要进京赶考,现下不是逞能时刻,或许还需这女孩帮他寻来郎中,便坦白道:“实不相瞒,我这会痛不欲生。”
她为难地耷了下眉,朝两边望了会,确认周遭无人,才将手覆到他胸膛。
淡金色光芒从她指缝浮出。
男人一怔,错愕看她,后者只是点唇,轻嘘一声:“别讲话,我给你疗伤。”
有融暖之意自她手心往他五体蔓延,痛觉在远离。他静静看着她。
半刻后,男人已能撑坐起来,他挨到一座石礁上,问她:“你是什么人?”
女孩不言。
她相貌昳丽,气质似岸芷汀兰,就是衣不蔽体,胳膊小腿都白晃晃漏在外边。
他无意多看,旋即别开目光,褪下半干的外衫,伸手递给她。
少女困惑不解。
“穿上,”他不便直言:“江边风大,容易受凉。”
她接过去,黛眉仍无措拢着,她并不冷。
他瞥她一眼,抽回衣袍,只用余光将她从头到脚罩住,又道:“你,裹好。”
女孩将他衣裳捏紧,只露出白生生的小脸。
他心里疑测颇多,又问:“你是仙人吗?”
少女摇头。
“妖怪?”他想到以往读过的画本。
她闻言,指了指身后江水。
他顺着她细白小手望去,红日初升,朝霞入江,天地秾艳,近乎融为一体。
日出江花红胜火,他们如置身花海,曦光倾城。
他以为她在指时辰,就回:“是啊,天明了。”
玄龟见他理解有误,摸了下头,支吾启唇:“我……我活在江里。”
她声若蚊音,他不由倾身:“嗯?”
“我是江、江里的,不是人,不是你们。”她盯着他忽然凑近的容颜,不由自主结巴,云霞仿佛抹到了她脸上。
男人不再逼迫,非要她说出个理所当然,只道:“家父曾言万物有灵,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他自报家门:“在下方行简,云县人。”
他脸也红了:“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猛烈摇头:“我没有名字。”
“你没名字?”他诧然挑眉。
“嗯,没有,从未有人给我起过。”
她眼中盛芒似星,让他脑中一烫,不由热忱道:“我给你起个名可好?”
她一愣,继而烂漫展颜,惊喜得头如捣蒜。
女孩微笑极美,方行简恍然失神。
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搜肠刮肚,摘拣着那些珠玉美词。
可脑中仅存她方才那惊为天人的一瞬莞然,他心道不如叫莞莞?
但不尽然,也不尽兴。
方行简眼皮微抬,望向她身后那片杲杲动人的旭日江川。
他心神一动,敛目看回来:“叫你涴涴,行么。”
第44章 第四十四枚铜币
涴涴。
玄龟在心底默念一遍, 咬字舒服,还有种唇齿留香的错觉。
她点点头, 眼似弯月:“我喜欢。”
方行简也跟着淡笑:“你知道是哪两个字吗?”
话一问出口, 他又匆忙解释:“你认得字吗?”
玄龟一愣,摇了摇头。
方行简见状, 垂眼找了根枯枝, 在砂地上信手书写:
涴涴。
虽不是规规矩矩的笔墨纸砚,但他的字迹入木三分, 骨气洞达,不输那些名家笔法。
他指给她看:“是这两个字,这是水旁,你从水下来,挺适合你。”
少女盯着, 也依样画瓢, 用指尖在沙地上写下同样二字, 就是笔画歪歪扭扭, 如小鱼乱游,强行聚到一块儿。
方行简笑起来:“写的真好。”
听见他夸, 她脸咻得又红了。她捂捂双颊,眼珠滴溜溜乱窜, 愣是不去看他。
他却无法将目光从她灵动可人的面上挪开,看了会, 他忽然正色:“涴涴。”
玄龟瞥他, 明眸闪闪, 她不知作何反应。
“叫你呢。”方行简道。
“喔……”她咬了下绯红的唇:“我当如何?”
方行简勾唇:“还记得我名字吗?”
她颔首。
他道:“你唤我看看?”
“方……行简……?”她口吻犹疑。
他应:“哎。”又道:“这样应声即可。”
方行简再次喊她:“涴涴。”
“哎!”她音色脆若银铃,甜似糖粉迸溅。
他笑出声:“对了。”
“方行简!”玄龟又一次叫他名字,只是这回变得无比确切。
“嗯。”
“你怎么不哎了?”
“哦,是我过失,”他一下转口:“哎!”
他唇微牵,眼底盈着笑意:“涴涴。”
她朗声应,比方才还大:“哎!”
“方行简!”
“哎。”
“涴涴。”
“哎!”
……
……
就这般来来回回不知多久,双方名字都快成了两粒化不开的糖膏在彼此口中辗转交互了数轮,他们也不嫌腻烦。
日光曛暖江水,岸堤人多了起来。
方行简怕她不便,扶住石隙起身。他稍作一揖:“承蒙涴涴姑娘仗义相救,我才得见今日朝阳。时候不等人,我还得进京,你……跟我一道吗?”
他面庞被太阳晒得发烫。
玄龟有些诧然,她回了下头,又转来看看他。
畏怯与依赖一并涌来,她有些踯躅,末了还是后退两步,小幅度摇头。
她眼底映着江水烁金,碎莹莹的,仿若那本就该是她眼底的光。
方行简见状,心口隐痛。
虽有不舍,但他知晓他们差距甚大,他是世上人,她是水中仙,遂不勉强:“那,我先告辞了。”
此番一别,不知今后是否还能再见。
仿佛要将她刻绘在心底那般,方行简深深看她一眼,又拱手一揖,回身往渔村走。
玄龟裹紧他长衫,死死盯着他背影。
他伤未痊愈,身形还有些蹒跚,不一会,她视野模糊,眼眶里蓄满了水。
她瘪瘪嘴,用手背抹了下眼,一垂脸,便目及地面两行字。
他的字龙飞凤舞,她的字春蚓秋蛇,二人格格不入,却紧密挨在一起。
她再次仰脸,男人身影就将汇入人群,再难循迹。
她胸口怦动,旋即张口:“方行简——”
少女音色嘹亮,似娇莺啼唱。
那道白色身影骤然停步。
方行简回过身,眼底震颤,见她在远处蹦蹦跳跳,挥舞着手。
他胸中激荡不绝,快步回赶。
他步履本就不稳,此刻疾行而来,瞧着甚至滑稽。
玄龟噗嗤笑开。
方行简停到她跟前,高大身形将她牢牢罩住。他见她笑个不停,也跟着笑了:“你笑甚么?”
她不言,静悄悄敛了眼。男人笑容如朝霞举,不能逼视。
玄龟看沙地上的字,期期艾艾:“我可以……我可以……嗯,跟你学写字吗?”
“好。”他想都没想,胸口似被热流浸透。劫后余生,失而复得,这是他此生至幸,他怎能不允:“我教你。”
方行简不多问,只道:“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