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仿佛在脑海中过完了凄凄惨惨的一生。
思及此,沈甄若有所思道:“事到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二姐那句话了。”
“哪句?”
“羡慕沈泓。”羡慕沈泓可以娶媳妇,不用嫁出去。
沈姌忍不住笑她,“你前两天安慰我那个劲头哪去了?我早都跟你说了,在家做姑娘才是最舒服的。”这话,着实是沈姌的心里话。她嫁给李棣,乃是低下,可就算是门第相差悬殊,那四年里,她每日早上也都是要去侍奉文氏的。
沈姌怜惜地摸了摸沈甄软软的头发,心道:愿你嫁给他,不会受我受过的委屈。
沈甄在榻上蹬了下腿,随后一动不动,就像是一条认命的咸鱼。
沈姌拍了一下她圆鼓鼓的臀,笑道:“甄儿,要不要跟阿姐上街去?”
沈甄翻身坐起,“要。”
——
继沈三娘“看破人生”后,陆三郎终于踢到了人生第一块铁板。
陆宴蹙眉看着手中的案卷,时不时便要揉一下眉心。
近来工部扩建城门,京兆府在旁监修,沈尚书虽说从未为难过他,但他看的出来,他的岳父,对他颇有意见。
就在这时,杨宗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递上一张单子,道:“大人,鸿胪寺方才将万国来朝的名单呈上来了。”
陆宴接过,极快地浏览了一遍,找到回鹘,停下。
果然,眼前的一切,同他梦境中的,到底是不一样了。
永和公主,赫然在列。
“走。”陆宴起身。
杨宗皱眉道:“主子要去哪?”
陆宴道:“去给沈大人递消息。”
——
陆宴乘马往保宁坊赶,哪知一到沈府,就听到了不绝于耳的斧凿之声,目光一转,就看见十几个梓人用夯土在砌墙。
他身子一顿,握紧了手里的名单。
这秋末的风,是真的凉。
杨宗在一旁低声道:“属下过去敲门?”
陆宴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嗯”了一声。
沈文祁在在书房执笔画着祠堂的工图,小厮敲了敲门。
“进来。”
小厮躬身道:“大人,京兆尹在外候见。”
沈文祁笔尖一顿,“谁?”
“京兆尹。”
沈文祁放下笔,“赶紧叫人进来。”
陆宴被引进了书房,他躬身作礼,岳父二字在舌尖转了一圈,道:“沈大人。”
沈文祁看了他一眼,“这儿又不是在朝上,坐下说。”
陆宴喉结一动,“晚辈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同沈大人说。”
沈文祁笑了一下道:“三郎有话直说便是。”
一句三郎,陆宴的头皮又是一麻。
他连忙将手里的名单递了过去,“这是鸿胪寺刚送到晚辈这儿来的,今年年底,永和公主回朝。”
话音坠地,斧凿声骤停。
沈文连忙拿起眼前的名单,目光定在左下角,久久缓不过神。
再抬眼时,看陆宴的目光,都不禁变得柔和了……
第115章
长安一连下了两场大雪,地上结霜,天气骤寒,但陆宴和沈文祁的这段翁婿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了温。
在沈文祁看来,陆宴虽不是他打心里满意的女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镇国公府的陆三郎,不论是出身,还是才貌,确实都是京中翘楚,前阵子之所以刻意疏远,说白了不过是为人父的私心。
人生路漫漫,谁也不知陆宴的眼下这份炙热,经过时间的打磨,未来还能剩下几分。
沈文祁只希望,多年后的陆宴回想起此刻,还能记得沈甄是他用心求娶回来的便好。毕竟,男人最是了解的男人,唯有费尽心思的得到的,才知道珍惜。
只要陆宴能疼她些,他亦是别无他求。
而沈文祁想的这些,陆宴自然也是懂的,别说沈文祁只是给了他两个下马威,便是他有意为难,他也会受着。毕竟啊,就他对人家女儿做的那些事,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有数。
自那之后,陆宴便是偶尔登门,礼数也是十分郑重,除了谈公事,也是就陪沈文祁下盘棋,从未踏入过内院一步,也未再翻过沈府的高墙。
当然,眼下,想翻也是翻不过去的。
陆宴捏着指腹算日子,自赐婚之后,几乎就没怎么见过她。
他本想趁自己生辰带沈甄出去一天,但一想到年底的万国来朝,再想许家,就连这点心思都没有了。
陆宴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鸿胪寺那边儿有动静吗?”
杨宗低声道:“许大人那边监管的严,咱们的人安插不进去。”
陆宴眉宇微蹙,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晋朝大典,祭祀、经筵、奏请,宾客、进春、传制、郊庙、吉凶仪礼之事,以及外史朝觐,诸国朝贡,皆由鸿胪寺掌管。
眼下的京城,与梦境中的京城全然不同,他若想知道许后眼下的什么主意,必须要在鸿胪寺安插个人手。
可偏偏鸿胪寺的主事,是许相的弟弟,许康林。
默了半晌,陆宴道:“只能从那位邱少卿下手了。”
这位邱少卿,名为邱少青。此人虽是满朝皆知的魏王一派,但他有个弱点,还是男子最常年、又最易误事的弱点——只要瞧见美人便移不动步。
据说邱家夫人生了一副男人像,下颔有须,嗓音还粗,单手便可将邱少青举起,邱少青只要一看见她,心就止不住哆嗦。可邱夫人是鲁国公的小女儿,所以,纵然邱少青心里百般厌恶,但面上仍是一口夫人,一口心肝地叫着,还生了一个孩子。
男人在家曲意逢迎,那外面的花花事自然是少不了,邱少青在外挑“知己”要求直接了当,皮肤要白、腰要细、臀要翘,嗓子眼越细越好。只要跟邱夫人截然相反就成。
陆宴用食指敲了敲桌子,道:“找两个腰细的胡姬送到澄苑去,切记不许她们进澜月阁,明日请邱大人来澄苑一坐。”
杨宗道:“属下明白,今晚便去。”
陆宴道:“你即刻就去,”
杨宗顿了顿,看了陆宴一眼。
陆宴蹙眉道:“想说甚?”
杨宗道:“主子,您也算是定了亲了,眼下是白日,这时候把胡姬往您别苑接,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不大好吧。”
陆宴横了他一眼,堂堂正正道:“无妨。”
杨宗嘴角一抽,道:“那属下这就去。”
眼瞧着杨宗要走到门口了,陆宴突然道:“你还是晚上去吧。”
杨宗背对他撇嘴,恭敬道:“是。”
——
时间一晃,到了十月二十五,沈甄清楚的记得,今日是陆宴的生辰。既是生辰,总是要送一份生辰礼的。
可送什么,便是难到沈甄了。
论贵重吧,那人什么没见过?论心意吧,两人住在一处的时候,便是小衣,她都给他做过。
沈甄思考了大半个月,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到了最后只好上街去挑一样。
沈甄从布匹铺子一直瞧到了书肆,摇头叹息间,她还是决定中规中矩,送块玉佩为佳。
西市的玉器铺子琳琅满目,沈甄挑了好半晌,才挑中一块羊脂白玉的玉佩,她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掌柜在一旁惊呼,“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我的镇店之宝。”
沈甄看了掌柜一眼。
掌柜瞧她年纪不大,目光也澄澈,便继续吹捧,“我们卖玉,也是替玉寻个有缘人,前些日子也有娘子相中了这块玉,我连价都没告诉她。”
沈甄心里默默道:亏她小时候还觉得自己眼光天下第一好,去哪都能摸着镇店之宝,直到自己做过营生才知道,这些恭维之词,一句信不得。
沈甄直接道:“多少钱?”
掌柜心还挺诚,便道:“一百零一贯,百里挑一,娘子信我,绝对值得。”
沈甄摸了摸自己的荷包,伸出小手付了钱。她这个身份,是再也不能同人砍价了。
掌柜笑成一朵花,“娘子真有福气。”
清溪在一旁道:“马备好了,姑娘准备何时过去?”
沈甄瞧了瞧天色,道:“再等等吧。”
眼下是冬季,又无甚宴会,她想光明正大见陆宴并不容易,小姑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东西放澄苑最好,也算是她的心意,反正棠月和墨月自会告诉他的。
冬至将至,才傍晚,天就渐渐转成深蓝色。
马车缓缓朝城北行去,兜转好几圈,才在一处深巷停下来。沈甄弯腰下了马车,回头对清溪道:“你在这等我,我放下东西就来。”
清溪道:“姑娘当心些。”
沈甄没走正门,是从小门进的。这间院子她住了大半年,处处熟悉,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她走过逶迤弯曲的小路,来到了北侧的竹苑,刚踏上池塘的小桥就隐隐察觉出不对来,这里,怎会有丝竹之声?
依稀间,还有女人的轻笑。
她迟疑了一下,顿住了脚步,身后传来了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沈姑娘?”
沈甄回头,低声道:“棠月?”
棠月快走了几步,笑道:“姑娘怎会来此?”棠月听闻沈姑娘和世子爷定亲那日,在院子里捂嘴跺脚,甚至留下了两行泪。
沈甄捏了捏袖口,道:“今日是他生辰,我是要去澜月阁放个东西。”
棠月笑道:“巧了,世子爷也说一会儿过来。”
闻言,沈甄疑惑道:“他来此作甚?”
就在这时,竹苑里跑出来两个胡姬,五官生的妖娆媚人,颇有异域风情,明明都已是深秋,两个姑娘还露着腰,细、非常细的腰。
她知道,他好细腰。
沈甄美眸瞪圆,耳畔忽然想起了张姑姑的话,“娘子看郎君,是不能光看皮囊的,要知道多少人过了一辈子也是知面不知心,在家里瞧着一本正经,说不准外头还有个外室藏着……”
真叫姑姑说中了?
陆大人他,竟然又置了外室,可……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啊?
若是不她今日贸然前来,兴许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沈甄咬了咬嘴唇,也是,他那样的人,若是想瞒她,她又怎会知晓呢?
小姑娘脑袋里乱成一片。
眼前的路骤然分成两半。
是装傻走回去,还是留下来等他过来?
小心脏怦怦地跟着跳,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选,指尖跟着轻颤。
棠月看着不远处的两位胡姬,忽然意识到了甚,连忙道:“夫人你可别误会,这二位是世子爷昨日差人送来的。”
沈甄看了她一眼。
昨日、今日、前几日,有什么区别吗?
犹豫之时,澄苑的正门停下了马车,鸿胪寺的邱大人,和京兆府的陆大人。
到了。
第116章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甄向后退了两步,整个人退到了梧桐树后面,只见两个胡姬连忙迎了上去,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大人。”
陆宴低低地“嗯”了一声。
果然,邱少青一见陆宴身边这两个胡姬,眼前顿时一亮,双眼不受控地瞥向寒风中的蛮腰。
就在这时,胡姬踮起脚,陆宴倾身配合,也不知是说了甚,反正隔得老远的沈甄是没听见,但两个男人却一齐露了笑意。
陆宴那双眼笑起来一向勾人,晃的沈甄眼睛疼。
邱少青幽幽道:“陆大人这艳福真真是不浅。”
陆宴淡淡道:“陆某备了好酒给邱大人。”
邱少青大笑,“邱某之幸。”
佳人美酒,不由让人想入非非。
树梢上明明还挂着积雪,棠月的汗却都要下来了,“姑娘,世子爷这是公事,绝不是……”棠月当着沈甄的面,还是无法将养外室这三个字说出口。
“我知道的。”沈甄顿了顿,转移了话锋道:“澜月阁可有人住?”
棠月摇头道:“没有,世子爷不许别人碰澜月阁。”
沈甄点了点头,道:“你去侧门同我的婢女说一声,就说我这有点事,叫她多等我一会儿。”
棠月道:“奴婢这就去。”
棠月走后,沈甄抄近路去了澜月阁,推开内室的门,熟悉感铺面而来。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剔红短榻、铁梨四屉橱、夔龙纹方桌,红漆木镂空圆凳。
这里,什么都没变,还是之前的样子。
沈甄走过去坐下,缓缓地拿出了袖中的玉佩,这是给他的生辰礼。
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忽然高高扬起,想砸在地上,但终是轻轻放下……
红了眼眶。
她整个人,和这动作一样。
只愤怒了那么一下,便迅速冷静下来。
不得不说,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极为深刻的,沈甄若是在沈府得知他的风韵事,兴许她还真能发次脾气,可眼下是在澄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似乎都在提醒她,元庆十六的她,曾道尽途穷,若无那人,便不会有今日的沈家。
旋即,小姑娘自己默默劝了自己两句。
“圣人赐婚,这辈子,你都是他的夫人了。”
“女子不得善妒,他身居高位,来往交际无数,在别苑养一两个歌姬招待同僚,亦有可能为了是公事。”
“夫妻要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要……”
可劝两句之后,她转念又想到了方才他对那两个胡姬含笑的眼睛,不禁咬牙切齿道:“可恶、负心汉、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