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
听见他脚步声即将远去,宋初亭忽然叫住了他,“别走!”
“嗯?”
她低下头,心底情绪特别复杂,其实还是很怕他,怕…他这个人;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他在病房里的时候,这里没有刚才那么冰冷,可怕。
她不会想到那些噩梦,暴戾,侮辱。
可能——到底是因为过去吧?
宋初亭胡乱地想着,即使他根本就不是那个“易叔叔”,潜意识里那种习惯和熟悉感也在。
而且,她攥紧被角,尤其是经过昨天事过后,她虽然怨他,怕他,但在内心深处其实更加明白——他是好人,真真的大好人。
“怎么了?”见她不说话,江慎问。
“…我,我害怕。”
“什么?”江慎没理解,说:“明天我让一个队员带着你,做笔录就在派出所,没事的。”
“不是这个…”宋初亭咬唇。
江慎沉吟两秒,“我明天真有事,这样,如果下午忙完——”
“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
宋初亭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最终一五一十坦白,“我害怕。”
小姑娘声音娇娇的,软软的,还带着委屈的哭腔。
“我不敢一个人待在这里,我睡不着,害怕。”
江慎:“…………”
一阵沉默。
那一刻,病房里开着顶灯,橘黄的灯光轻轻撒落下来,落在了少女发顶,她垂着头,那张透出几分混血气息、精致如洋娃娃的小脸上,还有着红肿,淤青。
眼神空洞,又充满恐惧,无助。
小小的一团,软软缩在被窝。
江慎忽然觉得,在他看来“一个人待着会害怕”简直可笑的情绪,对于小姑娘而言,好像也不是没道理。
他默两秒,拉过把椅子坐下,背脊一倚,低声道:
“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明天给你找个陪护。”
*
次日,宋初亭做完笔录,从派出所回医院的路上,一直都很沉默。带着她的是一个叫刘文的年轻男人,一路上都在给她讲笑话。
宋初亭刚才听见了日期,2019年12月23日。
也就是说,只剩下最后一个周了。
最后一周。
“小姑娘,小姑娘。”刘文开车,打量后视镜里小姑娘泫然欲泣的侧脸,说:“你放心,情节这么恶劣,你还有验伤报告,又是残疾…至少三年。”话一停,刘文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瞥她一眼,却见小姑娘垂着头,还是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应该没有听见。
宋初亭的确是没听见。想到那个日期,她心里就像有块沉重大石板压下,对什么都不关心了。
只剩下最后一个周啊。
可是她,还是见不到父亲啊。
“小姑娘,给你。”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刘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车又上来的,等她回过神,一只塑料盒子落在她的怀里。她用手摸了摸,正方形的,上面还缠绕着缎带。
宋初亭问:“这…这是什么?”
“草莓慕斯蛋糕。”
宋初亭怔了下,“你的朋友过生日吗?”
刘文说:“不是,给你买的,这不刚才开车路过的嘛,这家蛋糕挺有名,你尝尝。”
“我不要,哥哥,你们自己吃吧。”
“不行,一定要拿着啊,专门给你买的,我们一群老爷们不吃这个的。”刘文说,“必须要!”
宋初亭推脱半天,最后无奈:“谢谢刘文哥哥。”她听得出他话里的善意,又重复:“谢谢。”
刘文:“不用谢我啦。”
她执意,“谢谢。”
刘文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你真不用谢我——哎呀,不逗你了,是我们老大让我给你买的。”
“啊?”
“他说你好哭,哭起来那个惊天动地,要是看你快哭了,就赶紧想办法哄住你。买个蛋糕什么的。”说到这,年轻男人忍不住笑意,好像觉得老大这么哄孩子,十分有趣。
宋初亭:“……”
她刚才要哭了吗?
好像是的吧…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心里稍微好过一些。
“你还想吃点什么吗?或者喝点什么?奶茶?果汁?老大给的还没花完呢。”
宋初亭摇摇头,“真的不用了,谢谢你们。”
刘文说:“好吧,那咱们现在回医院。”
宋初亭捧着大大的慕斯蛋糕,一低头,还能闻到那股草莓和奶油的味道,心底五味杂陈。
“对了,刘文哥哥。”临下车前,宋初亭忽问:“你知不知道易…就是你们老大,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们老大?”刘文一顿,语气高起来,“我们老大以前可厉害了!是海军陆战队的呢!王牌部队呢!听说他当年转业的时候上头都不舍得他走呢。”
宋初亭:“那他为什么要转业呢?”
“不知道,可能个人原因呗。不过他在哪里都很牛逼啦,听说入警第一年就去执行大任务了!!可神秘了!!”
“这不他一回来,就成我们大队副队了呢!!特牛逼!!”
……
回到医院时,已经是下午了。
江慎还真给她请了个陪护,送饭,宋初亭又住下两天,也没有大碍,好好养着就是,便打算出院。
快进入一月,天气愈发冷。
随之时间一天天逼近临界点,宋初亭情绪越来越崩溃。
她外表看上去比以前平静许多,不再哭,也不那么冷淡封闭,甚至也去上课,去学推拿按摩,偶尔还能和同学们说说话。
同学们都以为她从上个事情中改变不少,对她也热络起来。
只有宋初亭知道,她这么做,不是改变了,而是因为她一个人实在太难熬、太痛苦了。如果再不跟外界交流,没有短暂的调解,她真的会怕自己挺不下去。
时间很快,一场冷冰冰的小雨后,只剩下最后的三天。
这天傍晚,宋初亭抱着膝盖在宿舍里听着钟表滴滴答答行走。她上午收到了法院的通知——法院批准了临刑前她与父亲的会面。江慎也通过学校联系到她,让她这周五的早上四点准时到校门口,他会开车送她过去。
宋初亭呆呆地坐在床边,下巴垫在膝盖上,抱紧小腿肚。想快一点见到父亲,她真的真的好想他啊,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也想问他为什么不写信;又想慢一点,再慢一点,哪怕见不到,也不想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他。
“初亭?”
“初亭?”
“怎,怎么了?”夏轻轻连叫两遍,宋初亭才回过神,“有什么事吗?”
夏轻轻说:“卿梅老师在宿舍门口等你,有事找你。”
上次的事情后,卿梅老师对她十分愧疚,经常来找她,偶尔还会带些牛奶、零食。
宋初亭已经不再介意,只是此刻,她哪里都不想去,低声说:“我不去了,你就说我睡下了吧。”
夏轻轻催促:“你还是去一下吧,卿老师就在门口,好像挺着急的。”
宋初亭犹豫半刻,收拾一下衣服,还是出去了。
“初亭。”一出门,卿梅声音无比急切,将她拉到一边,“老师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会弹钢琴?”
“啊?”
这问题太突然,宋初亭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看过你以前的资料,你是在国际学校念书,还参加过音乐节对吧,弹钢琴?”
“嗯。”宋初亭有些莫名其妙。
“太好了。”卿梅长吐一口气,“初亭,你听老师说啊,下个周有个市慈善晚会,咱们盲校每年都必须有学生表演的,今年是弹钢琴——但是那个孩子吧,她临时出了点情况。你看看,你能不能顶一下?”
“曲子可以换,老师已经打好招呼了,但是节目不能删的——这事真的很急,老师拜托你了。”
“…………”
宋初亭听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不想去。”
“为什么啊?”卿梅急了,抓住她的手,“我看你钢琴独奏还得过一等奖呢!这个水平不用太高的,关键就是…慈善,你知道吧。”
宋初亭将手用力抽出来,她现在真没有心情想这些,说:“我不是很想去。”
“初亭…”卿梅语气祈求。
“我先回去了,要不再说吧。”
宋初亭拄着盲杖,没再回应,回到宿舍。
作者有话要说: 初亭:叔叔我害怕qaq。
江慎:乖~
第七章
周五的凌晨她几乎一夜没睡。
半夜起了风,冷风呼啸,不知是下了雨还是雪,冷冷地,拍打着冰凉的玻璃窗,发出簌簌簌的轻响。
凌晨三点半,她抱歉地叫醒熟睡的舍管阿姨,两个人冒着萧瑟的风雪走到校门口。
宋初亭怕迟到,生怕少一分钟见到父亲,或者再出什么意外,等她来到校门口的时候,手表报时才三点四十五。还有整整十五分钟。
不过她没想到的是,江慎已经在校门口等她了。
车门嘎吱一声被拉开,男人沉稳脚步声朝她靠近,声音在风霜的裹挟中,显得肃穆而深沉,“宋小姐,上车吧。”
“小初亭。”刚才念叨一路“怎么这么早”的舍管阿姨似乎察觉什么,突然抓住她的手,握了握,“早点回来啊,一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阿姨。”
宋初亭轻声道。
“放心,您回去吧。”
江慎接过小姑娘。
雨雪还在下,地面上湿哒哒的,还有薄薄的碎冰,宋初亭胆战心惊地走了两步,江慎抓住她肩膀,将她扶进车子后座。
车门关上,也将风雪关在了外面。
里面暖气十足,宋初亭有些不适应,不噤打了个哆嗦。
江慎将安全带给她系好,坐到前面。
“你右手边有条毛毯,从这里到济市至少三小时,困的话可以再睡会。”
宋初亭摸了两下,摸到了,但没用,“谢谢。”
“这个你拿着。”
一只水壶递到她手里,“保暖瓶,热水,不烫,这样打开盖子,直接喝。这个袋子里是面包。”
“…谢谢。”
宋初亭轻声说,“我们快走吧。”
她听得出他一贯低哑冷肃声音里的善意,以及有些…刻意的,不太自然的温和。
还有刚才舍管阿姨的关心。
——其实,他们越这样,她心里反而越难受。
车子很快上路,车速很快,却很稳。
宋初亭将头靠在车座上,看着眼前大片大片的黑暗。
她的感官被放大了,她听着外面雨雪哒哒哒地打在车窗上,冷风呼啸,以及车轮碾过马路上的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车内封闭,空气里却有一股潮湿气息蔓延,混合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烟草味道,以及袋子里烤面包散发的香气。
宋初亭抱紧胳膊,昏昏沉沉。
外面风雪好像更大了,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
她靠在车座上,有些恍惚,想到了过去和父亲的时光。
小时候,父亲给她讲童话,给她买迪士尼的小裙子,叫她“宝贝”;
后来,她长大点,被送到国际学校,他会在周末给她打电话,一遍遍嘱咐她千万不要晚上出去玩,不要跟男生走得近,不准交男朋友。
叛逆期的宋初亭,其实对父亲有很多怨言的,讨厌他该死的“□□生意”,讨厌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下,甚至连带着讨厌起西南的那个家,寒暑假都不想回。
但是,无论怎么说,宋初亭都是爱他的。
即使知道他“很坏很坏”,但是父亲对她很好很好。
宋初亭的情绪很复杂,一边知道父亲的确该死,是“死有余辜”;但是真到这一刻,她还是很难受。
因为父亲…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一个人。
也是最后一个爱她的人了。
从此以后,她会孤零零的,再没有人会牵挂,爱护,在意,保护她了。
就像那天她在盲道上行走,同学,老师,朋友都在;
可是再没有一个人,会把她看到最重。
*
“到了。”
三小时的车程后,江慎一回头,看见小姑娘满脸泪痕,他沉默一瞬,抽出纸巾递给她。
宋初亭看不见,只是察觉到车停了,她也立刻从口袋里抽出纸巾,用力地擦拭去泪水。她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这样,她这样子,父亲肯定会难过的。
——她希望父亲看见自己好好的。
因为宋初亭情况实在特殊——看不见,再加上江慎也是系统内部的人,所以他一直把她送进了看守所,过安检,核查身份,再安检,直到工作人员让他在会见室外的走廊留步。
“叔叔,您等一下。”宋初亭吸了吸鼻子,叫住他。
江慎转过头。
“您能不能帮我看看,我现在怎么样?”宋初亭看不见自己,有些慌地整理衣领,声音努力保持平静,“我领子歪不歪?还有头发?应该看不出哭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