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让父亲看出自己过得不好,乱七八糟。
“还行。”江慎顿了顿,伸手,将她大衣帽子后面的雪花拍掉。
他也注意到了,她今天脱去那件旧旧的,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羽绒服,换了件干净整洁的大衣。
“好了,很好。”他目光落在她还发红的鼻头,却没说。
“谢谢。”宋初亭又吸吸鼻子,“可以进去了吗?”
“走吧。”工作人员耐心地引领她。
时间掐得很准,宋初亭跟着走进会见室,约摸又等十五分钟左右,她终于听见另一扇门打开的声音,随之是几道脚步声,还有手铐锁链咣当的声音。
宋初亭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攥紧手掌。
最后的脚步声站住了,“——宝贝?”
“爸!”
那一刻,宋初亭所有的伪装——什么不想让爸爸看见自己哭,想让爸爸看见她好好的,不难受,放心地走,什么想法都没了。
她真的一丁点都忍不住,泪水倏然滚落,“爸爸…爸…”
会见室外,江慎斜靠在墙上,双臂环胸,听见小女孩颤颤抖抖,柔柔弱弱的哭声,用力地按了按眉心,转身出去了。
“爸…”
这次会面只有十五分钟,每分每秒都珍贵,宋初亭强忍住不哭,摸摸索索走到前面,手指触到铁栅栏。
“小心,宝贝。”父亲的手掌捧住她的脸,那只手瘦了好多,宋初亭能感觉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属于父亲的特有气息,他急切问道:“你眼睛怎么样了?”
“我,我…易叔叔带我看过了,医生说没有问题的,做个小手术就能好,我明后天就住院了。”为了让父亲安心,她没有说实话。
“真的吗?”
“真的。”宋初亭用力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宋闵行又摸了摸她的脸。他其实很想抱抱女儿,但是铁栏杆下面是桌子,过不去,只能拍到她的肩膀。
宋初亭握紧父亲的手,已经是泣不成声。
她知道父亲该死,但是她就是很难受,很难受。
两人都想说什么,可一时,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还有十分钟。”
旁边,工作人员好心提醒。
“宝贝,在学校怎么样?你舅舅舅母对你怎么样?”宋闵行太想知道关于女儿的一切了,迫切地问。
“都很好,很好。我们学校很好的,还推荐我参加钢琴演出呢,舅舅也很好…”宋初亭竭力让这些话说得很可信,“反正爸,你不要担心我了,我会过得很好的。”
“那就好。”时间不多了,宋闵行心稍微安了心,看见钟表指针又往旁边转了转,叹了口气,语气低下来,“宝贝,你听爸爸说几句。”
宋初亭仰头,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心。
“爸爸这大半辈子——一辈子,都是错的,大错特错。爸爸对于这个结果,也不意外了…也是应该的。就是放心不下你,觉得特别特别…对不起你。”
“…”
宋初亭擦了擦眼睛。
她也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父亲不做这个,该多好啊。
“你听我说啊,无论以后遇见什么,你都不要选择错,你一定要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知道吗?不要像爸爸一样…”
宋初亭用力点头,“我会的。”
“坚持下去,坚强起来,不要老是哭,知道吗?”
“知道了,爸…”
时间嘀嘀哒哒在走,秒针越来越急。
“要是以后有什么事,或者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可以去找你易叔叔,不要恨他,也不要怨他。他没有对不起咱们,你易叔叔是个好人,他肯定会帮你的。”
“这次也是,他明知道我是…”
“时间到了——”
工作人员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宝贝,不要怕,就算眼睛看不好,也别怕,什么都别怕——”宋初亭感觉手掌上湿湿的,她用力擦眼睛,她也知道了,父亲可能知道她说的全是假话。
“只要你堂堂正正活着,就不会害怕。”
“时间到了!!”
这一次,工作人员和狱警没再多等一秒,拉住宋初亭往外,与此同时,父亲熟悉的,温柔的声音也远了——
“宝贝!爸爸爱你的!!对不起…”
……
宋初亭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间会见室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看守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车的。
隐约中,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
其他的她再感受不到,好像听不见声音了,也没有嗅觉,视觉,就好像突然从这个世界分离出去一样。
等宋初亭有所感觉的时候,她的胸口突然一阵钻心的疼,从未没有过的剧疼,比那次车祸摔出去还痛,就好像有电钻直直朝她心口钻去,疼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她按了一下手机上的报时——
“2019年12月31日8:45分。”
这是临刑前的最后会见,见到亲属一面后,便会带去注射室立即执行。
宋初亭大概猜到,这一刻,她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文名:他的千万柔情。其实刚挂这个就觉得文名太太太文艺啦,但是…一直也没有更好的,我先改一下~
这章有红包,呜呜呜我知道很虐,对不起,补偿下大家。
第八章
“宋小姐。”
“宋小姐。”
江慎回头瞥一眼后视镜里少女凄楚可怜的面容,不禁放低声音,“初亭。”
恍惚中,听见有人唤她,宋初亭稍稍抬起头。
即使父亲让她坚强起来,不要再哭,可宋初亭一时之间还是做不到,她只能隐忍着,强咬嘴唇,不让自己出声,可眼泪就像断了线般落下。
“有个事情还是要跟你说下…你父亲在看守所时签下过一份遗体捐献书。”
宋初亭身体猛一抽搐。
江慎停了下,亦有些不忍,声音微哑:“所以后面其他事情,你也不用再担心了,回学校以后,好好学习吧。”
宋初亭倚靠在车座上,久久不说话。
她之前没有想过,但是从会见室出来时,她想过…如果可以,她还想再抱一抱父亲,再抱一下,哪怕是…
她咬住下唇,想到父亲最后那一番话,或许,父亲觉得,这样可以赎罪吧…
后面车程,宋初亭太累了。
她哭了太久太久,又一直煎熬太久,就像行走在一条尽头注定是断崖的路,每分每秒都在煎熬,焦灼,而等真的走到了这里,掉下山崖,她除去痛苦,悲伤外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车子嘎吱一声在服务站停下时,江慎回头望去。
小姑娘倚靠在车窗,鼻头哭得通红,眼睛红肿,雪光落在她身上,细密纤长的眼睫垂下,那张稚嫩娇气如洋娃娃般的脸上,却有一种肃穆的沉静。
她好像一瞬之间长大了。
竟不是他想象中的崩溃,大喊大叫,歇斯底里,活不下去等等。
“到…到了吗?”
宋初亭擦擦眼睛,勉强出声,声音还很沙哑。
江慎不自禁将声音放柔,“还没有,下来吃个便饭吧。”
“我就不吃了…”
宋初亭是真的没有胃口,她说罢,混沌的大脑想到他开了近一夜的车,还陪她去看守所,忙进忙出,现在都快中午,估计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要不您去吃吧,我,我在车上等。”
宋初亭话音未落,男人已经下了车,拉开后面的车门。
“一个人在车上很危险,出来透透气。”
说罢,他的手握住了她肩膀,动作不算粗鲁,比平日都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将她扶了出来,“来。”
一从车里出来,宋初亭不禁怔住。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风雪停了,雨也停了。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地区的服务站,太阳竟然也出来了。
温度还是很低,是深冬,偶尔一阵风。
但是似乎并不太冷,细碎的阳光撒在她的身上,发梢也被镀上一层暖意,头顶热热的,像有热乎乎的东西烤着她。
她睁大了看不见的眼睛。
这里不是没有光的漆黑,也不是白天的没有概念的亮,好像是一种橙黄,介于红色的光,是温暖的,明媚的光感。
宋初亭站在原地,久久地,静静地,感受着这里的阳光。
或许是阳光太好了,这一次,江慎没有像过去那样直接握住着她肩膀往前走,而是像盲校教科书中引领人的标准姿势,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肘上方,引领着她前进。
宋初亭很害怕,往前极小心走了两步,不由紧紧抓紧他的手臂,她不知道这里是哪,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是此刻阳光太好,好像照亮了些许她的悲伤,竟一时不舍得回到车里。
江慎侧头,看了一眼那只苍白的,紧紧依附着他手臂的颤抖小手,眸色微动,缓声,“小心。”
“嗯。”
宋初亭极慢地跟着他的步伐,她能感受到他衣服面料覆盖下结实的手臂,温暖的体温,也能听见他裤脚布料摩擦的声音,与此同时,男人身上冷峻而成熟的气息漫进鼻尖,竟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蔓延。
走了一会,她好像真没有那么怕了,也没再那么冷。
“易,江叔叔…”她颤抖着,还有哭腔和鼻音。
“嗯?”
“没什么。”宋初亭想说什么,但是又没有说,垂下了眼睫。
江慎也没再问,两人继续往前,服务站餐厅就在前面了。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宋初亭还能记得这一天——
深夜时分冰冷的暴风雪,仿佛没有归途的尽头,父亲熟悉而愧疚的“宝贝”,失去至亲的混乱与痛苦。
她也记得这一刻,
暖和和的阳光,发梢上细微的温度,以及,男人硬朗强壮的手臂,耐心缓慢的一步一步。
*
“什么?你同意来参加演出?”
卿梅声音激动,差点跳起来,“真的嘛?初亭——那真是太好了!”
宋初亭点点头,她跟父亲说的——学校推荐她去参加钢琴演出,她既然说了,就想去做到,有些事没有办法去做,但有些事情,她或许能真的能做到。
宋初亭“嗯”了一声。
“那太好了。”卿梅的手摸摸她的头发,语气温柔下来,“初亭,你这两天没事吧?”
“没事的。”
宋初亭摇头,竭力让语气正常。
元旦过去后,上课,又过去了。父亲去世好像过去近一周,宋初亭还是会时时想到那一天,她也记住那句话——“要坚强,不要哭。”
学校里没有人知道她的事,卿梅也不知道,只是看宋初亭憔悴安静,有些心疼。
见宋初亭不说,卿梅也不再问,又摸摸少女的头,“那,来练琴吧,弹弹琴,或许会好一点。”
宋初亭被老师拉到钢琴边。
她呆愣好几秒,手掌又被老师握住,放在琴键上。
很小的时候,她就接触过钢琴,在那件事没发生以前,几乎每天都会练习一到两个小时。
她按下几个琴键,听着钢琴熟悉的声音,有些怀念,又有些亲切,就好像见到了老朋友的感觉。
卿梅并没有打扰她,让她一个人慢慢试。
宋初亭试了几下,眼睛看不见,到底有些麻烦,她摩挲一会,然后试着弹了首她最熟悉又很简单的曲子。
当《水边的阿狄丽娜》美好又熟悉的乐曲缓缓流淌在指间时,宋初亭不得不承认,她悲戚的心情,有一点点被美妙温柔的音符治愈。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美好的。
一曲终结,一侧的卿梅也彻底放下心来,鼓了鼓掌。
“初亭,你弹琴很多年了吧?”
“嗯…”
“那这样,你也不用太着急,离演出还有几天,你把过去熟的曲子都练练,挑一首,或者有没有什么很想弹的曲子,都可以跟老师说。”
“好。”
……
剩下的日子,临近新年,宋初亭拼命让自己忙起来,不让自己有空闲时间悲伤。白天跟着夏轻轻正常上课,学习推拿,中医,还有盲文,非常刻苦。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在琴房度过。
或许——音乐,美术,文字等等这种文艺形式,本身就可以作为一种情感的载体。自从能弹钢琴,她的情绪得到很多的宣泄。再加上非常忙碌,有了“演出”的目标,日子确实没那么难熬了。
这天傍晚,宋初亭练完琴回到宿舍,盲杖刚点到宿舍门口的阶梯,听见舍管阿姨的声音。
“小初亭,别上来啦,有人打电话找你了!你在那等着,我送你去校门口!”
“啊?”
宋初亭握着盲杖,另一手挽着阿姨,心里大致猜到了是谁,“谢谢阿姨。”
那些事情后,她已经不会那么怕他;还有那天父亲的话,也让她心里那点不可自抑的怨几乎没有了。
其实,客观上说,她在理智上从来就没有怨过他——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对的。
只是,宋初亭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点点紧张,心里像在打鼓,咚咚咚的。
这种紧张是没来由的,喉咙微微发紧,她理了理头发,又扯扯衣服下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