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观潮笑一笑,“那不是吏部尚书的事儿么?”
原冲也笑,娓娓道:“吏部尚书苗维得了消息,当即就当最紧要的差事办了,找了些原由,写到折子上,随后进宫请皇上示下。
“皇上当下准奏,传了罢免徐二官职的旨意。
“苗维出宫的时候才醒过神来——徐二可是你岳父的手足,毛了,又不敢来问你是不是开玩笑,跑去找我了,问我能不能来问问你。这事儿要是办错了,丢脸的可不只他。
“我听了,怀疑你这厮大白天喝高了撒酒疯,就来看看。”
“你什么时候见我喝高过?”孟观潮笑笑地看着至交,“甭逮住机会就明目张胆地往我脸上糊泥巴。”
原冲哈哈地笑,“你都快成筛子了,能让人钻的空子多了去了,哪儿就缺我磕碜你?是你清清醒醒办的事儿就成,不然苗维得恨死你。”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给太夫人请安,顺道蹭顿饭。”
孟观潮随之起身,和他一起去往太夫人房里,边走边说:“赶紧娶个媳妇儿吧,我瞧着,令堂都让你拖得神叨了,逮住谁跟谁说你的亲事。”
原冲抹一把脸,“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踅摸个合适的,哪儿有那么容易。”
“关键是您老人家压根儿就没踅摸过,蒙谁呢?”
片刻后,两男子同时朗声笑起来。
徐幼微从茶水房走出来,恰好见了这一幕,便觉得,这才是他们该有的样子:意气风发。
当晚,孟观潮、原冲陪着太夫人用饭,徐幼微留在房里,细细享用他亲自点选的菜肴。
如他所言,寻常食材,真没有不好吃的,只有做法不合她心意的厨子。
遇到了对的做法,寻常碰都不会碰的芫荽、荠菜、香椿芽,皆可成为让她食指大动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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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酉正,徐老太爷来见太傅。
孟观潮开门见山:“近日,因着幼微情形大好,你和你发妻,没少让徐二、徐二夫人来孟府晃悠。我忍了一段儿,忍够了。”
徐老太爷瞧着他,脸色铁青,却是无从应对:是太傅见他,不是孙女婿孟老四见他。
“你虽年长我一大截儿,但只是个装腔作势的伪君子——文人胜于武将的奇才甚多,但你不是。你是斯文败类中的翘楚,你次子,青出于蓝,更不是东西。
“用兵,你们懂什么?日后闭嘴,别给脸不要。”孟观潮拇指缓缓地捻着食指,睨着对方,“西北今年没有仗可打。话放这儿了,你和你那个恬不知耻的次子,给我记好了。”
“……”徐老太爷愕然。
又来了。不说话气死人,一说话就噎死人。横竖不让人活。他眼前一阵发黑。
缓了片刻,他指着孟观潮,手颤着:“你……竟然这般羞辱我?!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
孟观潮微不可闻的哼了一声,相互摩挲的拇指、食指停了停,又动起来,“若不是看顾着岳父岳母和幼微,我认识你们?我有些名声,是小人以讹传讹,可六亲不认那一条,属实。”
“好,好!”徐老太爷显然被气疯了,哆嗦着嘴唇道,“孟观潮,你大逆不道在先,就别怪旁人不义。这亲事是怎么结的,我们两家都明白。可根由在哪儿?徐家是有所图,可你不也是贪图幼微这个人?
“两年了,徐家缓过来了,承蒙太傅大人关照。我们感激,可要感激多久?又能感激多久?你并不是无所得。
“什么人家的日子,不都是杂七杂八混一块儿过着?
“但凡你少生些事,少惹些闲言碎语,我们至于这样找你,蝎蝎螫螫的?!
“孟文晖的事,你怎么能下那样的狠手?那是你亲侄子!
“用兵的事,我是没你清楚,可你就不能跟我点儿人话,让我心里头明白一些?!
“我也把话放这儿:你要是听得进我的话,就好生应对,或是挂帅出征。
“都办不到的话……
“孟老四,小五是怎么嫁给你的,你清楚,我也清楚。
“有些话不逼急了,真不忍心说出来伤你。但你得明白,小五的心里,最重的是徐家,你这武夫得给我往后排。
“尽快给我个像样的答复,不然,明日起,我每日登门——你是我孙女婿,记住了,除非不想当了,明日就把小五扫地出门——那种事,你干得出来,可我知道,你做不到。
谁都知道。
“你自找的。
“你不给徐家好看,更难听的还在后头!”
孟观潮含义不明地一笑,“你是真活腻了,不想好了。”
徐老太爷却是有恃无恐地笑一笑,意味深长地道:“真有本事,就把这些话讲给小五听。”
孟观潮敛目,只一瞬,便抬了眼睑,目光森寒,杀气渗透到了言语之间:“任何一个将士的性命,都是你跟你那个不识数的次子绑一块儿死八百回也抵不了的分量,没必要的战事,我真豁不出他们的安危。
“其余的,就算把我累死,也跟你们掰扯不清楚。我也真犯不着受那份儿累。
“你们懵着过一段儿吧。
“幼微与你们,是两回事。她嫁了我,便是一辈子的事儿,没可能离开。你们,也别想因为她,再对我颐指气使——她是我软肋,她不好的时候,我该忍的不该忍的,都会忍下;她好了,这日子就得照着章程来,她嫁的,不是任人揉捏的懦夫。
“近期,除了我岳父那一支,徐家的人甭来孟府,我瞧着恶心。幼微若是有闲情见哪个闲人,也成,但谁要有一个字惹得她不悦,我就割了谁的舌头。
“最重要的,你这老匹夫要是胆敢为难我岳父岳母和幼微,我就亲手把你和徐二剁了。不信,就试试。”
第15章
谨言躬身站在太夫人面前,将在外院的见闻娓娓道来。
太夫人听着,眉心一跳一跳的,“末了怎样?”
“到末了,徐老太爷瘫倒在地,眼看着要晕过去了,说不出话。”谨言低声道,“四老爷让小的和慎宇把人拎……送上了马车。”
太夫人语凝,过了好一阵,摆一摆手,“知道了,回外院当差吧。”
谨言称是,行礼出门。
太夫人蹙了眉。
王嬷嬷给她端来一盏茶。
“话也太难听了些。”太夫人叹息一声,“不让他对人动手,就用言语往死里挤兑人。那可是他岳父的爹。唉,活脱脱的混世魔王。”
王嬷嬷只是无声地笑。
当晚,同一时间,太夫人与徐幼微同时得到消息:徐老太爷、徐老夫人、徐二老爷、徐二夫人一起病倒,徐夫人要到两位长辈跟前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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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徐幼微开始遵从规矩,到太夫人房里昏定晨省。
太夫人见她气色好了很多,便笑道:“也好,一早一晚的,我们也能说说话。”
徐幼微看到了如意,觉得虽然是寻常的白色家猫,却很可爱。
如意对她,竟也不怎么抵触,被唤了几次名字,便由着她抚着自己的背,轻挠自己的下巴。没多久,慵懒地翻了个身,亮出圆滚滚的小肚皮,眯起淡蓝色大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十分享受的样子。
太夫人瞧着这一幕,想起了不受如意待见的儿子,心里好一阵笑。
不可避免的,徐幼微见到了其余三个房头的人。
大老爷与大夫人有孟文晖、孟文涛两子和孟元娘、孟二娘两女;
二老爷与二夫人有孟文麒、孟文麟两子和孟三娘一女;
三老爷与三夫人有孟四娘、孟五娘两女。
大老爷孟观楼,承袭荣国公爵位,原本在户部行走。皇帝登基没多久,孟观潮就把长兄挪到了国子监的四门馆,任从八品的助教,因着另有五个勤快的助教,轮到他,便是个混吃等死的闲职,偏生孟观潮还笑微微地说,去那儿误人子弟吧。
二老爷孟观星是大理寺主簿,比起长兄,总算有些盼头。
三老爷孟观城,也就是前世死在孟观潮手里的那一位,常年在府中打理庶务。
相较而言,看外表、气度的话,大老爷、二老爷与孟观潮迥异,倒是三老爷与他有三分相像。
晚间看到三老爷,徐幼微忍不住想到前世血腥的一幕,一阵阵脊背发凉,要竭力克制,才能不动声色。
孟家的男子,一个个都是惹祸精,女眷却十分老实,平时居然也能和睦相处。
这固然是太夫人调/教有方,也是她们想通了原委:太夫人已是难缠至极,便是不顾一切作妖作出个大天,也只会惹得孟观潮为母亲出气,他不至于让女子受皮肉之苦,可一出手,怕是就离不了送去庵堂、在家庙清修之类的手段,何苦。
至于太夫人,对女眷的手段算得有趣。
大夫人、二夫人其实与她年纪相仿,老国公爷过世之后,便自行免却晨昏定省的规矩。
太夫人见了,说既然两个儿媳不愿出门走动,那就好生在房里歇息一阵。随后便将两人禁足了整整半年:想离开孟府,出不去;外面的亲友来访,见不到她们的人。
大老爷二老爷再恨孟观潮,也不至于干涉女眷之间的是非,当时倒是都骂妻子活该,一点儿都不冤——守着规矩尊敬长辈,何尝不是做给子嗣看的。
经了那一事,妯娌两个打心底长了记性,再不敢在明面上失了对婆婆的恭敬。
值得一提的是三夫人,她嫁给三老爷是再醮,且带过来一个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孟四娘。嫁过来这些年,太夫人从不区别对待,她的光景倒也不艰难。
如今,因为孟文晖的事,长房的人都有些垂头丧气的,请安之后,坐片刻便告辞回房,晚间遇见孟观潮,齐刷刷现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二房、三房的人还好。
二夫人、三夫人与太夫人、徐幼微言笑晏晏。
孟文麒、孟文麟、三娘、四娘、五娘是显得很开朗的人,态度亦十分恭敬。
二房的兄弟两个,今年分别是十六、十四,三娘与四娘都是十三岁,五娘十一岁。
三个女孩子忍不住盯牢了小婶婶看。
说出去谁会相信,这人嫁过来两年左右了,而在这之前,她们硬是一次都没见过,只知道小叔为她遍请名医,又变着法子调理。
冷血、残酷、骁悍无匹,动不动揍兄长罚侄子的小叔,竟能为一个人付出那么多心血……不知外人如何,反正她们起初是惊掉了下巴。
见到这位小婶婶,便有些明白了。
孟府的女子、女孩子,除了容色倾城的太夫人,其余的人也都样貌出挑,各有千秋。
小婶婶却是能与太夫人平分秋色的美人。太夫人的美,带着兵气,是迫人的。小婶婶的美,却如最清新柔美的画儿,目光又十分单纯明澈,怎么看、看多久,心里都觉得舒服;如今尚在调理之中,娇娇弱弱的,又添一份风流韵致,饶是女孩子瞧着,也忍不住心生疼惜。
而且,虽然娇弱,却不怯懦,一言一行从容优雅,笑容和煦如春风,谈吐斯文,涵养颇佳。
意识到这一点,三娘、四娘忍不住凑在一起笑了一阵。
涵养这样好的小婶婶,与出了名脾气差、涵养欠佳的小叔到了一起,怕是少不了头疼的时候吧?
这缘分也是妙得很。要多拧巴就有多拧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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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最后一天,早间请安时,孟观潮告诉母亲、幼微,要去宫里陪皇帝狩猎,傍晚回家,随后便出门了。
午后,原老夫人、原冲一起过来串门,恰好徐幼微正在太夫人房里。
原老夫人一见徐幼微,便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瞧瞧,好多了,怨不得你婆婆近来神采飞扬的。”
太夫人轻笑,“我这儿媳妇,可是当女儿来疼着的。”毫不掩饰对儿媳的宠爱。
“又变着法子气我不是?”原老夫人拉着徐幼微,在三围罗汉床就近的座椅落座,“明知道我家老五的亲事没个着落,还说这种戳我心窝子的话。”说着,对幼微一笑,“这一点,可千万别学你婆婆。”
原冲听着,想到了观潮打趣自己的话,不由笑着干咳一声,“娘,您是真神叨了,真逮住谁跟谁说我的事儿啊?”
“离我远着些。”原老夫人没好气,瞪他一眼。
她和夫君膝下五个儿子,原冲是幺儿,夫妻两个三十大几岁添的。原本无尽惊喜,却没想到,添的是个小克星。这孩子这些年,让他们着急上火的事情不胜枚举,生生把她从贤良敦厚的高门贵妇逼吝成了动辄发火甚至打儿子的悍妇。
原冲笑着告饶,又对太夫人和徐幼微欠一欠身,“我去观潮书房看看书,等他回来喝几杯。那厮其实还是很有些学问的,书房里存了不少值得一看的古籍。”
太夫人和徐幼微俱是一笑,起身唤人送他。
原老夫人却因“那厮”二字着恼,“说起观潮,总没句叫人顺耳的话。快些给我滚出去!”
原冲转身摆一摆手,嘻嘻哈哈地出门。
“没心没肺又嘴欠,真是没法儿要。”原老夫人摇头叹气。
“观潮说话也是这样,好不到哪儿去。”太夫人笑道,“你也是闲的,跟他们上火做什么?”
原老夫人则拍了拍徐幼微白嫩嫩的小手,“你婆婆心宽得很,这一样,我是服气的。小五啊,要跟你婆婆学着些。”
徐幼微乖顺地笑着称是。
太夫人却不乐意了,“这是说谁呢?观潮媳妇的名字是幼微。”
原老夫人好一阵笑,“瞧你那护短儿的样子。以前你与我提起,也没少唤幼微小五。”
太夫人睇着她,“我和幼微,与你和幼微一样么?这要是成了习惯,以后你在人前定也是有口无心。打今儿起改了啊。”
原老夫人笑得更厉害,“不怪我最愿意来你这儿,最愿意瞧你这矫情又霸道的样儿。”
徐幼微心头暖洋洋的,望向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