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好,嘀咕一句:“其实是想给你捶捶背。”
他一乐,“又逞强。”
徐幼微想想也是,转手递给他一把折扇,“我画的扇面儿,唤人做的。将就着用。”
孟观潮扬了扬眉,打开扇子,见扇面上画着蝶与兰,没落款具名。
她的笔墨,很拿得出手。
“怎么没有题字?”他摇了摇扇子,端详着湘妃竹扇骨、白玉扇坠和大红色络子。
“落笔太虚,就没写字。”她说,“反正你也不用太像样的折扇。”
孟观潮手边的东西,名贵的,谨言慎宇都收进了库房,不然,恐怕连御赐之物也要毁。他对衣食住行也真不讲究。此刻,他凝了她一眼,“已足够好。”
不论是她给自己花的心思,还是如今的时日。
足够好了。
徐幼微问起太后:“太后又不舒坦?”
“没。”孟观潮轻声告诉她,“只是那么一说,这一阵不知在忙什么。前两日提了一嘴,等你再好些,会让你和娘进宫说说话。”
她笑着说好。
随后,他闲闲地摇着扇子,觉得手不稳了,便忍不住蹙眉。
徐幼微拿过折扇,放在一旁,犹豫片刻,握住他修长微凉的手指。
他眉宇舒展开来,笑。
“你在闺中的时候,我在宁府见过你几次。”他问她,“一直也没问你,当时知不知道经手的一些药草,是给我用的。”嫁过来之后,她不难推断出他曾为病痛出入宁府,所以,只问当时。
“指的是哪些时候?提醒两句?”
孟观潮略一思忖,“玉碎、曾念过一个方子给我听。”
徐幼微目光微闪,看牢他,“原来,当时的人是你。”她有印象,且印象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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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孟观潮温然一笑,转头望向车窗外,目光悠远。
于他而言,那期间见到她的情形,都很糟糕。
那时先帝还在,却已缠绵病榻,让他督导太子文武功课,与六部九卿合力处理政务。
起初不能适应过度的繁忙,让他被头疼背疼得看到谁都是满腹无名火。那一阵,一犯病就上火,嗓子沙哑得厉害。
于是,那日上午到了宁府,求助宁夫人,说要不就让他当天缓过来,要不就痛快些,给他二两砒/霜。
宁夫人又是笑又是训,唤心腹把他安置到设在后园的一个小药房。
小药房分成里外间,里间供病人休憩,一张躺椅放在珍珠帘后,一侧头,便能观望外面情形;外间则是宁夫人的学生、学徒倒腾药草之处。因他在,便只留了一两个人手。
卧在躺椅上等了好一阵子,听到轻盈的脚步声,隔着帘子望过去。
幼微亲手捧着一盏汤药进门,到了珠帘外,与丫鬟轻声言语。
记得很清楚,当日她穿了一袭淡紫色,比起如今,面颊要圆润一些,浅浅的笑容,十分甜美,语声清越。
——也是挺奇怪的,他只记住了这些,没打量她眉宇。不知道是没记住,还是没力气多做打量。
丫鬟接过汤药,越过珠帘,送到他手边。
他一口气服下,只盼着汤药能给自己片刻安眠。可是,久久不能如愿。
心里烦躁,唤一声“来人”,又说一句“再来一碗”。
丫鬟不吱声。
幼微听了,却是当即望向里间,惊讶、困惑、不悦,像是在无声地说:你打量汤药是陈酿佳酿不成?还“再来一碗”?
又是挺奇怪的一件事。不过是瞥一眼,明明不该知晓这么多,却感觉到了,确信无疑。
她沉了片刻,吩咐丫鬟,说:“备一杯温水送进去。”
他便意识到,她直接否了自己的要求、做了相应的安排。
想了想,温水就温水吧。
接下来,有意无意的,留意外面的她在忙什么。
听到她拉开一格格小抽屉的声音、称药材甚至动笔书写的沙沙声响。随后,下雨了,雨势越来越大,便再听不清她那边的响动。
可是,时间已莫名变得安静恬淡。不知是因了这感受,还是药效起了作用,舒坦了不少。
原本要在这样的氛围中眯一觉,苗维却寻了过来。
苗维是宁博堂最得意的一个学生,年纪长他一截儿,位居吏部尚书的要职:公务上的事,总是立时三刻就办,只是,有时办完了会反悔,少不得跟他啰啰嗦嗦,拐着弯儿地数落一通。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宁府与苗维更近,他的事,自是不会瞒着。
那日,苗维冒雨过来宁府,找他商讨罢免几名官员的事,在他近前坐了,放下亲手带进室内的两样东西,看他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便说你别动,听我跟你说就行。
他就听着。
苗维微声告诉他,这个官员是哪位重臣的亲眷,那个官员是哪位皇亲国戚的门生,一起罢免官职,未免太难看,总要顾着今上的情面。
他费了些力气才说,政务怎么能与裙带关系扯在一起。
苗维继续规劝。
他不再言语。
苗维来了火气,说那你以后离我远着些,扭头将一旁沉甸甸的大红描金锦匣、二尺多见方的樟木扁匣送到他手边,“这是贵府前几日送给家母的寿礼。苗府清贫,拿着委实烫手。再者,这也不知是恩惠亦或旁的,怕是比裙带关系好不到哪儿去。”
他随手打开樟木扁匣,见里面是一张斗方,画着一副月下花鸟——还没完成,没有落款印章。
是他不知何时画的。
合上扁匣,信手扔到一旁,又看那个不小的锦匣。里面是一对儿不大的白玉花瓶和一套玉质相同的酒具。
他在外面的人情来往,都是谨言慎宇打理。送给苗府的礼,大概是两个心腹跟着他忙昏了头,出了差错:玉石物件儿配得起苗府的门第,没完成的斗方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只说寓意,便不是很妥当。
可是,苗维的言语也实在刺耳。
他问:“真要退还?”
“除非你暂缓罢免那些人官职一事。”苗维一定是笃定,那会儿的他,随意一个人出手,就能要了他的命,如此,便也会没了人前没涵养的做派。底气十足的。
他生生被气乐了,嗓子已哑的勉强能够出声:“也好。玉碎声悦耳,我正愁没个解闷儿的事由。”
然后,他就慢慢地,把那些东西一样样拿起、松手,让它们碎在地上。
苗维瞠目结舌,缓过神来,拂袖而去。
他唤人:“浓茶。”
丫鬟应声,幼微却在她出门之际拦下,说不妥,告知了一道清心去火的茶的烹制法子。
又跟他作对。他仍是不以为意,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望着烟雨。心里是很清楚,她是好意。
她走进来。他辨得出,是她的脚步声,心里不免想:难不成还要训我几句?
不是。
她是来清扫那些玉石碎片的。
玉碎的声音好听,被清扫时相互碰撞的声音亦是悦耳。
忙碌完,她微声嘀咕一句:“脾气这样差,怎么得了啊。”
他对着倾斜的雨线,莞尔,心说脾气再差,你也没怕啊。
“有个斗方,你收下。”一幅尺寸小又无落款的画而已,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不待她婉拒,便又加一句,“不喜便撕了。”
她没说话,过了片刻,轻声道:“好笔力。多谢。”
他又是一笑。回身时,她已离开。
待到他缓和下来离开时,她已不在外间。
但他已识得她。
识得她那一管格外动听的声音,和那轻盈从容的脚步声。
事情还没完。病来如山倒,一半日怎么可能真的见好,翌日,他又造访宁府。情形与前一日大同小异。
苗维又去找他。
他怀疑,那厮是挑准时候想磨烦死他,直接把一个茶盏摔碎在苗维近前,将人惊得跳起来,铁青着脸骂声“你这厮”,又是拂袖而去。
宁博堂闻讯,便跳脚了。老爷子也是护短儿的性子,找到他面前,好一番申斥,尤其看不惯他用东西撒气的举动。
他也真火了,说你徒弟要我答应延缓一桩公务,才收下孟府给他娘的贺礼——人再犯贱,也不是那个路数吧?
说完才觉出不妥——给他娘的贺礼,像是在骂人。
果然,宁博堂怒了,瞪了他好半晌,居然躬身一礼,说承蒙孟四老爷教诲,小人受教了。话里话外,已是以退为进,不想再与他来往。
毕竟是在尊敬的老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不好由着性子来。他按着眉心,慢腾腾起身,心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就在那时候,幼微缓步走进来,低眉敛目的,看也不看他,收拾着之前被他摔碎的茶盏碎片:取出帕子,用帕子裹住碎片,收入字纸篓。
他不知是愣住还是不落忍了,盯着她的侧脸瞧。
她轻声道:“方子我是知晓的,你可以背下么?”继而不等他回答,便语气缓慢地报出一个一个药材名字,又叮嘱,“需得早晚服用。方子有待更改。”
他咳了一声,沙哑着声音问:“为何?医者仁心?”
“不全是。”她继续忙手边的事,仿佛那才是一等一的要事,“肝火旺盛比之乘人之危,前者情形要好些。那个又来找你的人,不厚道。瞧着又分明是友人……”末了,语气有些困惑。
他失笑。那一刻忽然发现,她让自己由衷地笑,是很轻易的事。而离了生死一瞬的疆场,回到风云骤变的朝堂,由心而生的笑,明明是至为奢侈的事。
他多看了她两眼。美人,他看惯了,几个表姐妹,容色极为出挑。她不同,她像是无缘无故堕入红尘的精灵,无辜,干净,单纯至极。却又分明不是没主心骨的——瞒着师父或主人家帮他,且是迅速决定。
那会儿便意识到,她对于自己,是不同的。那些话,换个人说,他并不会觉得怎样,甚至会嫌她多事。
这么想着,踱步出门。
那个方子,他记得一清二楚,但绝不会用。
没过多久,苗维有更紧要的事需要他帮衬。是对的事,他自然不含糊。
苗维说你也真不是只会犯浑,便哄得师父释怀,主动请他到宁府,张罗着让师母给他用些更好的药。
他从善如流。男人么,大事小情的较劲,不失为乐趣。
只要有空,便又开始出入宁府,治病、走动时都有。又隔着珠帘或是远远地瞧见过幼微几次,可哪一次,看到的都是她低眉敛目或是一个线条至美的侧脸。
他不好意思再要浓茶要加药量,与她也就再无交谈。
而在明打明地场合遥遥相见,她亦根本是不看他的。
也难怪,之于她那等娇滴滴的闺秀,他和原冲一般的武将,不亚于凶神恶煞,避之不及。
理解。
倒是留意到,有人唤她“小五”——那时脑筋也真是不灵光,应该在当时就记起,眼中的小五,便是当初那只小猫。
头疼过一阵:怎么能够让她对自己有点儿好印象?
无能为力。彼时政务缠身,又正是皇帝几位兄长处心积虑夺嫡的光景,不得有分毫差池,与她,只能随缘——皇帝若不能上位,他只能颠覆生涯,亦不会是她能接受的。
相同的时间,徐幼微也已想起了那些往事。
清醒之后,但凡有时间,她都在琢磨前世孟府发生的惨案及梦中所见,绞尽脑汁地想,该怎样才能避免。始终没个头绪。比起那些,与他的结缘,便是顾不上深究的微末小事。
所以,要到此时,好些事,记起并串连起来。
“那张斗方……”徐幼微喃喃低语地同时,手将他的手指握紧了些,转过头,凝着他。
“毁了?”他问。
徐幼微睇着他,已然不悦。
“喜欢?”他笑着改口。习惯而已,凡事做最坏最好两面考虑。
徐幼微敛目,看着此刻彼此牵系在一起的手。
孟观潮审视着她。分明是很伤感的神色。
伤感什么?东西不论毁没毁,她喜不喜欢,都不该是这反应。
徐幼微满心悲凉。
她识得他的画,该是最了解他笔法的人。
那张斗方,百看不厌。在痛苦的十余年岁月之中,那是唯一能给她带来片刻喜悦的事。
笔墨颇佳之人,手法最见心性,有时会想,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所作?
原来,近在咫尺。
原来,他一直在陪着她。
确然恍悟时,却已然隔了一世,与生死。
孟观潮实在忍不住,柔声询问:“想与我说什么?”
“那张斗方,是你画的?”
“嗯。怎么?”
徐幼微斟酌着合适的措辞,“那是我最珍视的藏品。”
孟观潮动容,但不肯随着她跑题:“为何显得那么伤感?”
“因为,”徐幼微哽了哽,“那幅月下花鸟,已经陪伴我很久了。可我不知道,那是你给我的。”停一停,索性又加一句,“我当初要嫁你,是情势所迫,不然,祖父会把我许配给别人。”
“比起别人,我是最好的?”所以,她选了他。不然,宁可入庵堂。
徐幼微心绪无形中缓和下来,瞧着他,不给他脸上贴金。
他笑,“比起作画的孟观潮,你跟前儿这个差了些?”
“什么事让你一说,不是变得特别简单,就是变得特别复杂。”她跟他打太极。
孟观潮噙着笑,眸子里闪着迫人的光华。
那么亮,真像星辰。徐幼微担心他继续之前的话题,也真的念及一事,“嗳,那张斗方,有没有随着嫁妆过来?”心里则在怪自己:之前到底都在做什么?怎么就全然忽略了这件事?
“没。”她的嫁妆,要上账入库,由专人替她打理,他自然瞧过明细。